第6章

阿鬼的“家”在一条比棚户区更隐蔽的巷子深处,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洞穴。那是一个半地下的房间,入口藏在一家早已歇业的录像厅后门杂物堆里。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陈旧的灰尘味、纸张霉味和某种淡淡的、类似中药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房间里没有窗,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低矮的顶棚下。光线所及,堆满了杂物——成摞的旧报纸、杂志,各种型号的废弃电子元件,还有几个上了锁的木箱子。唯一整洁的是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和两把椅子。桌上铺着墨绿色的绒布,上面散落着几副扑克牌,有的崭新,有的边角已经磨损卷起。

“坐。”阿鬼指了指椅子,自己则走到角落,在一个小煤油炉上烧水。动作慢条斯理,与这个逼仄、杂乱的环境奇异地融合。

阿七,或者说陈默,依言坐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桌上的扑克牌吸引。这些牌在他眼中,曾经只是决定输赢、承载欲望和恐惧的工具。但现在,在阿鬼展示过那神乎其技的手法后,它们似乎变成了别的东西——蕴含着秘密和力量的符码。

水烧开了,阿鬼泡了两杯浓得发黑的茶,递给他一杯。茶汤苦涩,却让他因紧张和低烧而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手,伸出来。”阿鬼命令道。

阿七迟疑了一下,将缠着纱布的右手伸到桌上。

阿鬼解开纱布,动作不算轻柔。伤口暴露在昏黄灯光下,缝合的针脚像蜈蚣一样趴伏在缺失了小指的根部,周围皮肤依旧红肿。阿鬼仔细看了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褐色药粉,洒在伤口上。一阵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灼痛。

“筋骨没伤着,算你运气。”阿鬼重新帮他包扎,手法熟练,“少根指头,不影响你学‘扶乩手’,甚至可能……让你更专注。”

阿七沉默着。少根指头是耻辱的印记,但在阿鬼这里,似乎成了一种独特的“天赋”。

包扎好,阿鬼坐回他对面,拿起一副崭新的扑克牌,拆封。他洗牌的动作并不花哨,甚至有些朴实,但牌在他手中却异常听话,像被驯服的精灵,流畅地交错、分离、聚合。

“千术,分很多种。最低级的是藏牌换牌,靠的是手快和道具,风险大,容易被抓。”阿鬼一边洗牌,一边缓缓说道,“高级的,是算牌记牌,靠的是脑子和记忆力,但遇上高手或者牌多,也有限制。”

他将洗好的牌放在绿绒布上。

“再往上,是手法和心理。‘扶乩手’就是手法的一种极致。它不改变牌本身,它改变的是你‘看到’的牌。利用角度、速度、光线,还有最重要的——引导你注意力的方式,让你产生错觉。”

阿鬼抽出一张红心A,放在桌子中央。

“看好了。”

他的左手手掌覆盖上去,完全遮住了牌。然后,手掌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弧度向左平移了一寸。就在手掌移开的瞬间,阿七分明看到,那张红心A,变成了方块A!

他甚至没看清是怎么变的!仿佛只是光影晃动了一下,牌就不同了。

“这……怎么可能?”阿七呼吸急促。

“你觉得不可能,是因为你的眼睛和大脑欺骗了你。”阿鬼拿起那张牌,翻来覆去,“牌没变,一直就是这张方块A。我只是在你认为牌应该被‘盖住’和‘移动’的时候,利用手掌的阴影和移动轨迹,让你的视觉暂留和大脑补全功能,自动‘修正’成了你预期看到的红心A。”

阿七死死盯着那张牌,试图理解这违背常理的现象。

“这是第一课。”阿鬼的声音将他从震惊中拉回,“忘记你以前对赌博的认知。从现在起,你要学的不是赌,是‘骗’。骗过最精密的仪器——人的眼睛和大脑。”

阿鬼将一副牌推到他面前。

“你的第一个训练,不是练手法,是‘认牌’。”

“认牌?”

“对。不是认花色点数,是认每一张牌的‘独特性’。”阿鬼指着牌背,“世界上没有两张完全相同的扑克牌,就像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印刷时微乎其微的色差,裁切时几乎无法察觉的毛边,包装运输中产生的细微划痕或折痕……你要做的,是记住这副牌里每一张的独特标记。”

阿七愣住了。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觉得难?”阿鬼笑了笑,“觉得不可能?赵九龙剁你手指的时候,你觉得可能吗?当你老婆孩子离开你的时候,你觉得可能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有你愿不愿意付出代价去做到。”

阿七低下头,看着自己残缺的右手,又抬起左手,拿起那副扑克牌。牌很轻,此刻却感觉重若千钧。

“多久?”他问。

“直到你能在洗乱的牌里,一眼找出我指定的那一张。无论正反面。”阿鬼喝了口浓茶,“没有时间限制。做不到,就滚蛋。我阿鬼不教废物。”

阿七不再说话。他深吸一口气,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捻开第一张牌。牌背是标准的蓝红菱形图案,在他眼中,原本单调重复的图案,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需要破解的、浩瀚的迷宫。

昏黄的灯光下,地下室里寂静无声,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煤油炉上水壶偶尔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嗡鸣。

阿七一张一张地看着,用他尚且完好的眼睛,和那颗被仇恨与求生欲填满的心,努力去捕捉那微不足道的、属于每一张牌的“灵魂”。

他不知道这要多久。

他不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哪里。

他只知道,从他拿起这副牌开始,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第一课,开始了。

在寂静中,在黑暗中,在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千疮百孔的灵魂里,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