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天的事
太阳升起来就是白天了,如果碰巧有了黑云有了大雾而遮住了太阳,那也不能说它是黑夜,也照例要叫作白天。白天都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这个白天,张村长照例叫了会计、治保主任和周佛生去学校坐在那里收棉花,照例是没人来交。这个就不说了,只说张贵书、赵国权、张牛牛忽然都脸上堆着笑来学校找张村长,并且每人都拉了平板子车。张村长便明白是什么事,便站在学校门口听张贵书他们三个笑嘻嘻地说话。张村长只把脸转向一边,那一边有什么呢?照例是只有几只鸡婆专心致志地在土里找米谷虫子吃,扒扒,啄一下,扒扒,啄一下。张村长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突突突突”乱跳。
张村长看着一边说:“真要往回拉么?”
张贵书看着村长的脸说:“真要往回拉呢。”
张村长看着一边又说:“为什么呢?”
张贵书递一支烟给张村长,说:“我们这么做要得罪人呢。”
赵国权和张牛牛便也一齐说:“要得罪人呢。”
张村长便看定了张贵书:“我若不许呢?”
张贵书笑着说:“哪会呢?”
张村长便又看赵国权和张牛牛:“拿国家开玩笑么?”
张贵书说:“那谁敢呢?”
张村长便说:“那就别往回拉了,做一回模范。”
张贵书便笑笑地说:“村长你会胳膊肘朝外拐不向着我们么?”
赵国权和张牛牛便随了一齐说:“哪会呢,张村长哪会胳膊肘朝外拐!”
下边的故事便是张贵书、赵国权、张牛牛,各自去拉自己的棉花了,自然把昨天从会计张金花那里拿的盖了红章子的白纸条又放在桌上,张金花便把那条子一下一下地看。
“你们是耍公家么!”张村长愤愤地说。
这就是白天的故事。讲故事是要有尾声的,这白天的故事的尾声自然就又到了夜里,夜里竟有人听到张村长的老婆在哭,据说张村长在打老婆了。其实并没打,张村长只是把手里的一只饭碗掼出去,一下子掼到立柜的大镜子上,“哗啷”一声,那镜子竟四分五裂了。
“我明年再当村长就是驴日的呢!”这是张村长的话,也有人说是张村长老婆的话。
其实张村长倒是说了这么一句:“一个个都是驴日的货,那几年扛锄柄、吃粗饭、挣工分,×毛事没半根,迟早公家把田地一块块收回去,到时个个都会像个人!”
这就是白天故事的尾声了。如果再有尾声,那就是张村长气愤地和老婆做事了,一边起伏一边用力一边喘嘘嘘说:
“我日你张贵书!我日你赵国权!我日你张牛牛!”
这竟不是笑话,这事后来竟被说得绘声绘色,原来有人去听房,听房的竟是赵贵书。赵贵书长得又细又瘦又高,脸子白白的,外号竟叫个“下夜”。这你就会知道他比较喜爱夜里不睡觉。
“你还日谁呢?”赵贵书据说在外边听房听得就生了气,就隔着窗子对张村长说,“你张村长还在老婆肚皮上日骂人呢,你连学都不让孩子们上了,你还算个村长么?你还骂谁呢!”。
“我日你赵贵书!”
据说张村长实实在在是气极了,连赵贵书也骂起来。
学校故事
我们讲过张自由原是爱唱歌的,后来竟唱到县城里去,后来竟得个大奖。那支得奖的歌只叫做《谁们见过这些怪事情》。歌词原是这样的:
正月里,正月正,一锅开水冻成冰。
二月里,二月正,俩月的崽娃害牙疼。
三月里,三月正,三小儿骑猪走亲亲。
四月里,四月正,四根麻杆子拴光阴。
五月里,五月正,五根筷子盖楼厅。
六月里,六月正,六张古画挂茅圊。
七月里,七月正,鸡蛋破了缝七针。
八月里,八月正,八十岁老汉出了四六风。
九月里,九月正,九个拐子直嫌路不平。
十月里,十月正,十个哑巴念真经。
十一月里,十一月正,十一个瞎子遍地拣花针。
十二月里,十二月正,腊花娘爬梯摘星星。
十三月里,十三月正,谁们见过这怪事情。
张自由头上顶一个柳条笊篱,两耳各挂一只红辣椒在台上一扭一扭唱,下边就直叫好,便得奖,便东也请去唱,西也请去唱,便见世面,便知道泥土弄成砖能挣钱,便知道了应该让娃崽好好念书。只说一千九百九十四年十一月九日这天,张自由便用板子车把六十斤棉花推到学校来。
张村长便看棉花,成色也算好,又看看张自由,说:“你不会再拉走吧?”
“我会么?”张自由说。
“我是为了我的崽,并不是为哪个呢!”张自由又说。
便过秤交棉花。交了棉花,张自由便叉了腰问张村长:“我交了花,你不会不让周老师给娃崽上课吧?”
“你说会么?”张村长说。
“一个崽也上得么?”张自由说。
“一个崽也上得!”张村长说。
张自由的崽水磨便去上课。周老师站在上边讲,下边只有水磨一个小崽头听,这是从没有过的事。讲着讲着周老师忽然笑起来,一屁股坐到张水磨对面,对水磨唱道:
“十四月里,十四月正,一个老师讲课一个学生听,谁们见过这怪事情。”
这就是学校里的一件事了。别的学生崽呢,都各自玩各自的,或帮家长去簸米谷,或干点别的什么。
十二月
到了十二月会有什么故事?阳历十二月的时候正是阴历十一月,雪是“飞飞飞飞”下了一场,因为下得很薄,所以很快就化了。学校里还只是张自由的一个崽上课。周老师也没心情再做趣味游戏,倒有喜鹊天天落在学校院里的老花椒树上“喳喳”叫。设在学校门口的桌子、秤、算盘也早已撤走。我们只说说张二狗的崽吧,已经学会了卖鱼,并学会了把死了的小鱼往大鱼肚子里塞的本事。张二狗便常带了崽去卖鱼,上学的事再不提。又比如村北赵猪儿的崽,竟学会了吸烟,把房檐下的烟叶扯一片下来卷卷,躲在茅仓下抽,竟着起火来,烧了两垛玉茭和一垛胡麻,赵猪儿便说,明年要发旺了呢!便气狠狠去找张村长:
“还不让崽们上学么!”
“你交了棉花么?交了么!”张村长原是没好气的。人人都知道赵猪儿这年的棉花收得好。
赵猪儿便背抄着手去了张自由家。阴历十一月的天气还不算冷得狠,赵猪儿便求张自由让自己的崽小猪儿去砖窑上倒砖坯。
倒有人笑话赵猪儿。笑话赵猪儿的这个人只叫了张仁官。张仁官说:“隔几天就考试了,还上个×课哩!你莫急,到了明年六月会没有人下来把崽往学校里赶么?”
赵猪儿想想也是,十一月到明年六月还有七个月哩,赵猪儿不免有些犯愁,当然犯愁的不止他一个,比如叫张喜存的就让娃崽去贩了猪油去卖,竟也卖几个钱回来。
“不上学还不会卖狗日的猪油么!”张喜存对人们说,竟又不愁了。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这竟能算个故事么?
王乡长这日又下来到胡子村,很生气地问张村长:“竟没人交么?”便去喝酒了。
喝过酒,王乡长不免又随了张村长去学校看看。学校的老花椒树上落了两只黑喜鹊,“喳喳”叫两声,“喳喳”又叫两声,“喳喳喳喳”叫过后就不见了。这算个故事结尾么?
结 尾
确确实实的结尾倒应该在第二年的六月。第二年可惜还没来,但我们是可以想想第二年的事的,我们向来是喜欢想象的。我们可以想象张村长和周老师忽然就被乡里点了名,张村长便被赵村长换下来。周老师便被一个叫张米花的人换下来。张米花原是念过高中的,人是胖胖的,也是喜欢教书的,只是有些粗心,比如点名,点到一半会停下来问崽们:“我点到谁了呢?”便又从头点;又比如早上起来梳洗打扮,向来要描描眉毛和眼皮的,但有时就只描了左眼却忘了右眼的存在,就那样走出去给崽们上课,下边的崽便会齐声笑起来。又比如涂嘴唇子,涂了上半片嘴唇有时就忘了下半片,或者呢就是涂了下半片竟忘了上半片,就那么走出去。总之她的记性是不大好且又粗心得可以。就那么上了半月课,依旧还是请周佛生来当老师。
“张米花讲得挺好呢!”周老师对新村长赵子岳说,“怎么倒不让她讲了呢?”
“明年用到她再说吧。”新村长说。
这算个好结尾么?
这么交待,也说得过去,如果没有再好的结尾的话,如果诸位读者同意的话。
这就是个结尾了。
结尾之二
真正的结尾在哪里?仔细想想,倒应该又在第二年春天。人们注定都忽然觉得棉花好,注定家家户户都要乐呵呵地去种棉花,注定乡里也下来人乐呵呵地做指导,注定忽然又有了让人乐呵呵的新政策,注定棉花长起来时棉花贩子也要来,注定还要给定金。而不注定的呢,也许棉花贩子又要送“棉花神”的画儿纸给种棉花的人家,棉花神注定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白胡子老头儿,一脚踩着一条专吃棉苗的虫子,手里举着一大枝棉桃,乐呵呵的样子。棉桃胖得比祭祖的馒头还要大,花杆子上还穿着金灿灿的元宝。人们便把棉花神像供在家里,棉虫生出来时照例就给棉花神烧香。这不细说也罢,细说也没多少意思。
还可以想想见过世面的倒是张自由这狗人,这年他可能也种了棉花,却可能没有贴棉花神的画儿纸,倒贴了一张毛主席的像在墙上。张自由这家伙向来把毛主席叫做“毛菩萨”。张村长很批评过他几回,也改不过来。
张自由的崽呢?自然去重新念一回五年级,又坐在那里念早已会背的老课文。比如《老水牛爷爷》,或者是那一课专讲雨花的课文。课文是写得很动人的,比如下边这一段:
也许你会说,这是很普通的事,但我想,你一定没有忘记前几年乌烟瘴气的情景,当步履艰难的老人被蛮横地撞倒时,肇事者——十二三岁的小孩竟会发出一声声令人痛心的笑声,扬长而去。你当时是怎样地嗟叹与伤感,然而眼下,你不觉得,这小小的雨花是多么的清新可爱吗?朋友,正是崭新的时代精神的照耀,雨花灿烂生辉了,我赞美这瞬间即逝而又层出不穷的花卉,一代新风将它纷纷扬扬地洒进了我们日益灿烂的生活。
这课文后来的部分被张水磨这小崽念出来时却错念了一个字,竟变成了这样:
“你不觉得这小小的棉花是多么的清新可爱吗?朋友,你一定明白了,我为什么非常喜爱棉花,正是崭新的时代精神的照耀,棉花灿烂生辉了。我赞美这瞬间即逝而又层出不穷的棉花,一代新风将它纷纷扬扬地洒迸了我们日益灿烂的生活。”
这算个比较好的结尾么?
结尾之三
我们还可以想象一个极好玩的结尾,那就是张自由又被请去唱民歌,倒比往年又多唱出一个月来,那就是:
“十四月里,十四月正,好学生倒成了退班生,谁们见过这怪事情。”
但事实上,张自由因为交棉花的事上了火,嗓子已哑得唱个调门。这才是真正的结尾了。过年时,王乡长不免问张村长。
“过年闹社火,张自由真唱不了了么?”
“到时候再说。”张村长说。
“又该布置种植棉花的事了。”王乡长又说。
“到时候再说。”张村长说。
好峁杂录
上卷
好 峁
山西省从地图上看简直像只碧绿的草履虫。发生这个故事的准确地点有人说在这个草履虫的尾部,有的说在草履虫的头部,也有人说发生在草履虫的腰部。总之,传闻之多正说明发生这种事情的地域之广。如果走出这只碧绿的草履虫也许还会在别处发现这种事情。
比如说陕西、河南、河北……
所以十分准确的地点是没有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发生这个故事的地点极其偏僻。偏僻的意思就是离公路极远。我们知道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以来我们可爱的政府在能修公路的地方尽可能都修了一条又一条。没公路的地方诸君可想而知。许多人习惯性地把发生故事的这个背景叫做“穷山”,实际它有个“好峁”的名字。它的附近还有个古怪而温馨的地名叫:
“好女圪坨”
(但那里是否出好姑娘我不大清楚)
好峁的乡民习惯凿窑而居。窑洞的基本特点是这家的窑顶就是那家的院子。周家某汉子在院里抬头想看看天色是否适宜出去种莞豆,往往就一眼瞥见柴家的红脸后生在叉着长腿专注地撒尿。往下也许就发现某家婆姨在慢慢推石磨。身子伏在磨杠上,手里拿着把三角型小笤帚,并且肯定有只黑羽红冠母鸡在她身后跟着并紧张地躲躲闪闪。
这个地方最让人发愁的是吃水。
下山,肯定是走二十多里路,但许多人将想象不出水在一孔旧矿井里!在一个六月潮热的日子里将发生什么?肯定你猜不到有人目睹一群胳膊粗的蛇在井口扬起脖子狂舞!
这件奇异事使不少人做了恶梦。所以去挑水的人必定不是一个,而是结伴而行。这里还要蹦出一个芝麻大的小插曲,发生小插曲是因为这年秋天有人要去县城卖一些兔子皮。这种兔子皮的颜色和某种草籽相似。卖兔皮的当然是一些后生。小插曲的发生之前是上路的后生们照例吃了米糕,这在好峁是一种传统节目。上路之一的叫周大丰的红脸后生突然走到老不死魔老的眼前是发现七十八岁的魔老在用一只干枯的手在招呼他。周大丰凑过去模模糊糊听到魔老的牙齿磕碰声中有一句话含含糊糊滑泄而出。
“去向周花子要那二十两烟土!”
魔老有时清楚有时糊涂,这时候肯定是发糊涂无疑!总之一窑洞人嘻嘻笑了一气然后就然后了。
“二十两烟土是个什么价?”一千九百八十八年许多好峁乡民都换算不来。
地名考证
以前的旧名极不光彩——“狗X洼”!好峁附近的几个村子都对这个旧名表示鄙视(更主要的是这里曾出过一个被砍了头的角色,后边我们要讲到)。在民国年间好像为地名还流过血(这详详细细记载在县志上)。总之后来人们才慢慢知道狗X洼的好处,便有人偷偷迁移过来,这就使好峁得以发展并有了“好峁”这个好名字。
好峁从地形看与其他山又不大一样,当然也是石头与土的混合,也就是说既不纯是石头山又不纯是土山,可以说土地和石头参半。石头一律像笋子一样怒气冲冲这里长一簇那里冒一簇极不规则,所以庄稼地被挤得零零碎碎。这地形后来给上山丈量土地的那一男一女带来满脸迷惘,这两个丈量者走来走去又发现自己回到了原地。
一千九百七十年好峁这一带有一个数字一直保密。但到了一千九百八十八年那数字却已是一件老太太嘴巴般腐臭的旧闻:
好峁东乡马脊村饿死人口十八。
好峁西乡牛码头饿死人口十二。
好峁却无这类事发生。那年旧历年而且还唱了一台草班小戏。所以附近的乡民像饥饿的鼠群趋向粮仓一样纷纷往好峁迁移,这就肥了一个人。这人长得阔面大耳一脸福气,这家伙在五十八个女人肚子上轮番作乐而精气不衰,其中有二十三名是县里姑娘。这人后来被百里迢迢押到县城去吃一粒黄铜枪子儿。据说临刑时脸色突然碧绿。好峁乡民说这是苦胆破裂跑到脸子的缘故!
反正从一千九百七十年以后好峁已是这里的正式名称了。
关于它的旧名我想在这里再提一句。
和所有村子有井一样,好峁村西原来也有井,井水会日落夜满涨(并非什么间歇泉,或有其他什么神异之处)。其道理十分简单,水落的原因是牛们马们驴们羊们人们来此纷纷饮水,到了晚上便又汩汩溢溢地流出来在有月亮的晚上就闪闪烁烁。这在好峁西边两山之凹,山凹处常年青青长满好草。站远处看清清楚楚狭长一带黑窟窿位居中间并流水潺潺。这样你就会明白好峁的旧名的写实意味。好峁乡民在一个时期都避讳旧名,都满怀豪情地叫咱们好峁,只有昏庸如魔老这种该死而还不死的怪物才会冒冒失失说一两句:“咱们狗×……
院落素描
下边将进行院落素描。
好峁院落真没多大意思。院子、房子、墙大多是下死力用土夯的。所以到处是黄黄的,到了秋天茅草也黄黄的凑热闹(马坤干到这里来写生,突然觉得黄颜色带少了些!马坤干是谁?当然是位画家)。总之这里极像是远古遗迹,这你可以去“半坡”领略一下。先讲一下窑。掏窑之前一般要先选一面积大土又甚厚的土坡,把坡从上往下笔直铲平,平成一个直角,然后撅上屁股开始啃哧啃哧掏。小规模的是掏一个窑,然后安窗安门。大规模是先掏进一个大窑然后在掏进的窑里一左一右再掏两个小窑。这一左一右的两个小窑都要开窑窗。窗上照例有些文化设置,那就是端午节贴蝎子公鸡一律用红纸剪就。旧历年贴各种窗花则必有一种五子登科,窑里照例要干一些男男女女的事然后照例是生孩子,孩子大了照例要干男男女女的事然后又生孩子。这就是人类简史。
再说院。
院子虽然说是用土夯成的,但大多院是用石头极自由散漫地围上一遭,顶多二尺高。只防备狗蹿羊跳并栽上刺丛。那些刺丛上又常常挂一绺两绺兽毛,说明有牲口大胆妄为从上边过。这种事一般以发情期为多,发情期的牲口热情高一些。院子西头必定有个石头圈的半人高的所在,统统被称之为茅厕。男人女人都要到那里撅着一律圆圆的白色屁股去解大手,人们无论脸子上有多少区别,屁股却一定是一样的。解小手男人们就比女人优越,所以不少土墙都留有男人们的杰作,一些深深浅浅的洞洞和凹痕,洞和凹痕的深浅显示年龄大小力度的不同。
所有院子东头又都可以看见稍稍隆起的土圈儿。圈儿上必定盖着石板,这就是山药窖。在冬天揭开石板,石板的一侧一定结着厚厚的冰霜,人们一年食用的山药都在这里做春天的鬼梦。春天时人们必定要在窖里窖外忙一阵,往外倒腾山药籽,有晕倒在窖里的就被拉上来去吹风,一刻半刻就好。然后再呆头呆脑下去,去对付那些纯蓝色的山药芽。也有就死在里边的,但并不多,大概民国年间发生过两起。
总之好峁的院子一般都呈长方形,南北长而东西稍窄。院门又一律是木栏,只防止猪羊们作乱逃逸。这里还没听过绿林贼盗。这是好峁院落风貌(附带说一句,好峁只有一座最好的房子是金砖金瓦,是尼姑庵)。
再说一点。
就是好峁乡民没有种树的习惯和欲望。夏天也就没那种粗壮威风的大赤毛虫在院里蠕蠕挺进令鸡们惊喜万分飞落饮啄。这里鸡不少,有公的,母的当然也有且大多是黑羽赤冠。鸭子是从来没听说过。人们只知道世上有种扁嘴鸡专会泅水取乐常常把蛋极不负责地屙在水里,谁想吃蛋便可以去水里摸一摸,留在水里的蛋往往就会变成四只足的鳖。这是一代代极认真传授的知识之一。我们在这里要记述一些严肃认真的事,所以这些乡野杂闻将略而不谈,请原谅。
口音问题
为便于诸君对好峁的印象更清晰一些,这里有必要提示一下好峁的口音。语音变迁这个问题极为复杂,想探清其渊源是不可能的(这已累死了不少语言学家,另外还有不少语言学家也将被累死)。
简单说一些好峁口音特点吧。
从地域上看,好峁在山西这块地方是确凿无疑。当然它离东三省极远。但这里的乡民把人叫做“银”,把肉叫做“又”,东北人把“这儿”叫做“这疙瘩”,把“那儿”叫做“那疙瘩”。好峁把“这儿”叫做“这骨朵”,把“那儿”叫做“那骨朵”。其实这不难看出是一种语音变异。这就将给人们造一个大马蜂巢似的疑团!是大批笨拙而多情的东北人一路唱着粗歌从这里浩浩荡荡去东北打天下呢?还是东北某氏犯了命案或花案千里迢迢不偏不离恰恰匿藏到好峁这里并繁衍了这么多后代?
总之东北人如果来到好峁可能不会觉得陌生,这里的骂人话也极特别,如:“日你妈那个叉!”这也显示了某种文明程度。明白了吧?好,下边将要正式开始。
雨季故事
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好峁产生了一些并不离奇的变化。实际上这个世界一直都在变来变去,但变来变去的结果是好峁乡民渐渐明白怎么变也基本差不多。总之是有人管天下,有人在种地(但对于猪肉一下子从八角钱涨到三元七角一斤好峁人却大惑不解)。好峁这个时期的变化扼要一点说,就是那些头缠蓝布帕的乡民已经开始鄙视这里的土地。鄙视的直接表现是不少乡民开始往山下迁移,给好峁留下一孔又一孔空洞而哀伤的破窑。这些废窑便被不少不曾弃土离去的乡民做了放柴草的好地方。因为放了柴草所以就有一些故事在里边发生发展。
总之是有人钻进去(一个人两个人都有)。小孩子们钻进去做些什么内容不详。后来有一男一女钻进去并且满窑柴草开始起伏颠簸“哗哗”作响被窑顶一只游手好闲的黑猫看到。
这一男一女就是:
周禄川
柴月香
人们鄙视这里土地的重要原因尚不太清楚,总之有一点是因为山那边阳坡开了煤窑,并且有许多黑头黑脸的汉子在里边出出进进大把抓钱,恐怕这要算是主要原因。不愿让姑娘嫁给本村也是鄙视这块土地的另一种表现。这种做法的直接收益是好峁给自己制造了精力过剩而无用武之地的年轻英俊和已不年轻英俊的光棍。所以这些光棍们又纷纷逃亡到山下去黑头黑脸地做工,策划要老婆传宗接代的事情。这就更加剧了好峁的衰败。
一米七五,淡眉中眼高鼻梁的周禄川就是光棍之一(实际上好峁许多人都不了解这个后生,只有在事情出了之后人们才明白有一种事发生了)。
当然他和月香在一个下雨的下午深一脚浅一脚满脚泥巴从好峁逃出去可能在实际意义上已不是光棍。但问题是这两个该死的逃犯如今在哪里?这很难说(但大概没逃出这只草履虫)。他们久久不露面说明他们在一心一意做逃犯。虽然村子里不少精壮后生去找过他们,但眼下已停止这项烦人的工作。停止寻找的原因是找的时候要让月香唱“主角”,而眼下这主角已由月香的胞妹桂香“哇哇”尖叫着代替。
八月八日是个正正经经的日子。
正正经经的日子里在柴家南北狭长的土院子里桂香眼睁睁看着那只硕大的黑羽公鸡被魔老用菜刀“砰”地一下子搞掉首级,古古怪怪的秃脖子吐出一滩古怪的黑血。那两只茁壮的鸡腿一开始勇猛蹬动,但不一会儿就瘫软无比。魔老听见桂香“哇”地怪叫了一声,就看见她拔脚朝外跑,这时候那几条极粗壮的胳膊马上把她扯了回去。四个精壮后生扯她的时候她的新衣服上的一只扣子迸落了下来,并在院子里雨湿的泥地上滚了又滚。被另一只黑羽公鸡奔过去啄了一下,又啄了一下,一时间这只鸡显出迷惘的呆相。然后又啄一下,后来公鸡的表情是悻悻的。
窑里等了许久的那个年轻后生则开始“唿哧唿哧”满脸臊红地脱衣服。总之这后生穿了三件衣服,外衣、衬衣、背心。红背心脱掉马上就露出男子毛扎扎的乳房,桂香又哇地叫了一声,并像只虫子掉在炉盖子上一个劲扭动。
“都这样的,过后就好了。”
这个声音肯定是那几个干枯黑瘦的老不死们说的。这些老不死们的特点是腮帮一律凹陷。他们在外边窑炕上静静坐着等待着完成一种仪式并慢慢抽烟显得十分安详。一切都按好峁规矩进行(估计他们对里窑的事情不会十分有兴趣)。女人们在正正经经的日子里都表现出一种羞怯。
当然老怪物魔老也走进来马上缩在炕上,全好峁数他大这毫无疑问。这时一个六十多岁或近七十的老女人急匆匆将一块一尺宽二尺长的白布递进里窑。这是桂香的婶子之一。她不知刚从什么地方走过,脚上踩着两大坨泥。不一会儿她就去门口擦脚上的泥,擦泥的时候她放进来一只黑羽赤冠公鸡。她搓脚上的泥时好像忧心忡忡,朝院西望了又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天开始轻柔地下雨。窑里的老家伙先看见院里的那几只呆头呆脑的羊怯生生走进窑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羊背上都湿漉漉的,靠墙的那只羊把浑身抖了抖,雨点便落到魔老脸上。这只羊有模有样抖了抖然后就开始郑重地拉屎,尾巴极斯文地掀了一下,地上便铺了一层黑豆样颗粒均匀精美的屎。这时桂香在里窑又狠命尖叫了一声。这一声尖叫意义非凡说明某种事情的开始或结束。
总之叫声没影响外边的雨越下越大。这时就又行色匆匆进来一只黑猫(我们好像在前边已提过这只杰出的猫)。这只猫也是湿漉漉的。这只猫轻捷地一跳,极像无声电影中的镜头。它静静舔了一会儿自己的毛,然后开始在魔老身上蹭。这只猫的眼黄乎乎的,尾巴竖起并慢慢摇动不知有何释意?
里窑桂香的尖叫每一声都很尖锐。羊和猫大体不知道窑里发生着什么,拉完屎的那只羊正低下脑袋以研究的态度在嗅自己的排泄物。那只黑猫又游行到另一个黑瘦老朽的老家伙身边,总之猫觉得自己在一些有温度的石头间快意逡巡。这时候老家伙们一直在静静地发呆,都像一截木头。也有一个吐痰的,痰稀薄无力地落在地上毫无声响。桂香婶子根本没注意有一口痰飞落在她的鞋子上。
按照好峁仪式,她把白布递进去然后还要由她再把白布拿出去展示(好峁很郑重地对待这种布并把这种布一律叫招子,准确一点的说法是女儿的)。
招子的考证
要是想欢欢喜喜在这里读一篇小说,那你将要失望。我很久以来就想搞一些民俗学和历史方面的研究。但这个雨季里黑色云层一直压得很低显然对我产生一种不良影响,所以我改变原来想法只想简简略略潇潇洒洒做一些笔记。这样的笔记我已完成了七本,它们都安详而亲亲密密挤在一起呆在我的蓝色书架上给治学态度严谨的蛀虫们研究得千孔百洞。
(蛀虫古称书鱼。)
还是说招子吧。招子是一种什么物件?你可以认为它是好峁文化的一部分。
眼下大中型城市开了不少酒吧和咖啡馆但一般都看不到招子了。但好峁的乡民是要看招子的,好峁乡民看了招子马上就会兴奋地指出它们各自代表什么。事实上这是一种国际语言,如果到了陌生地方看不到招子,好峁乡民会着急上火的。
这种招子一般都挂在酒铺或饭店的门口,招子下边的穗子一般是迎风款摆的红布条儿,远看十分醒目,所以才会给一些人留下很深的回忆。现今好峁有不少老家伙如魔老就常常发一些针对时事的感慨。比如鄙视眼下的饭铺连手巾都不给擦擦。这种鄙视与某些饭店没招子大有关系,我想这种鄙视不仅仅是好峁的事。这种招子的历史当然远远超过霓虹灯者流。这你可以去找《清明上河图》看看。但“女儿招”我不清楚除了好峁别处是否也有,总之女儿招的图案和样式极简单,只不过是白布上有些红红的东西。直接地说吧,那红红的东西是女人的血。这种女儿招旨在证明一种货真价实的贞洁,另一层意思是向人们宣布某某女儿已成定局的归属。用好峁乡民的话就是“生面做成熟饭了”。
好峁乡民至今对日本国旗怀有一种深刻的鄙视,这我们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抗日年间好峁乡民一律对太阳旗有另一种叫法:
“日本招子!”
这里有必要提一句,当然不是所有好峁女儿都必得要去“印刷”女儿招。桂香的姐姐月香是因为不顺从而被拉扯着强迫印刷过一回的。至今月香做了逃亡者不知下落。她的事情我在下边就要说到。
“你这些材料像些什么?”看到这里我想不少朋友会这么问。
我告诉你我一直想从民俗学这个角度去演绎历史!这是非默劝我的,可非默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