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别人的猫
做梦那天,做梦者曾参加一次宴会,在那里他突然领悟到他所有的兴趣,都只是朝向为人称赞的目标。
——弗洛伊德《少女杜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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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老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要养猫,更没想到要养一只别人的猫。从此,他的日常生活又增添了新的内容。这就是说,他不但每天要打棋谱、泡脚,还要给猫买鲜牛奶喝,煮不加盐的鹅肝。
说实在的,放老曾经好几次想把这猫扔了,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为了养好这只猫,他反而推掉了许多应酬,最后还放弃了诸如打棋谱这种浪费时间的享受°他甚至也像玉米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跟猫说话。然而,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从这只猫的嘴里,打听出玉米的情况。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放老发现这猫并不会说话。放老还伤心地发现,除了腥膻之物,这猫居然酷爱吃蒜苗。这就是说,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必须忍受这畜牲满嘴的蒜味。放老开始怀疑这猫是否有北方背景。放老这么想,北方人也不必生气,因为放老凡事都喜欢动脑子。
有一次,放老在临睡前把猫关到外屋,无奈这畜牲在门外大吵大闹。要是换一个星期之前,放老就会毫不迟疑地把它拎到红煲乐,把它做成肉羹或龙虎斗,就像他对其他的猫所做过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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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起因,缘于放老卧室后窗底下的一条猫道。一到半夜,放老便可以听见无数只猫越过屋顶,光临他家卧室的后窗,吵得他整夜不得安宁。在放老的记忆中,总有一些猫在撕咬,另外一些猫则总是隔着纱窗往屋里张望。要不是遇见马莉,放老也许永远找不到对付这些猫的办法,起码至少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半个世纪。
按照马莉的指点,放老找人做了一些木箱,每个箱子里都有个机关,猫一进去就被关在里面。为此,他还破了不在冰箱里放肉的规矩,在冰箱里冻了许多黄花鱼,作为诱饵。这招果然灵验,据放老估计,他一晚上最多能逮七、八只猫,但这也是他后来透露的,除了马莉,他跟谁都不聊这事,别说张弛、杨葵、李四、唐老牛这帮最亲近的朋友,用句音乐词汇,就连他的父母也都蒙在鼓里。
马莉是放老的中学同学,毕业之前,还曾经追求过放老。但放老嫌马莉学习不好,人长得又不漂亮,所以对她一直很冷淡。又过了若干年,想不到马莉在放老家门口开起了餐馆。放老发现马莉除了比从前有钱,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所以放老也没怎么后悔。那些被放老捉住的猫,自然成了红煲乐的主打菜肴,餐馆一度冷清的生意,也开始变得火爆。而对放老来说,这笔交易意味着既能使他每晚安然入睡,又给他带来一笔不菲的进顼。所幸的是这笔收入,大得正好让别人注意不到他的经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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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放老自然成了红煲乐的常客。在这里,他不但可以享受八五折的优惠,在靠窗户的地方,马莉还专门给他留了个雅座,以表彰他对餐馆的贡献。放老经常在这里大宴宾客,会见外地作者,跟他们谈理想谈人生,也顺便谈论一下诗歌。
夜深人静的时候,放老也偶尔对自己的行为产生过困惑。因为尽管他身上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本质上他还是个善良的人,就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当困惑刚一产生,放老马上又找到一些更为充分的理由,为自己开脱。放老认为世界上再可爱的动物,要是泛滥到为患的地步,也会走向它的反面,比如印度的猴子,澳大利亚的袋鼠。它们一直被奉为神灵,国家的象征。但一旦它们危及到人的时候,不是照样遭到有计划的捕杀吗。所谓为患,就是危及到人。放老第二天在红煲乐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他的长指甲使劲点着餐桌,以表示强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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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跟放老一起吃饭的还有李四。吃到后来,李四一直把自己关在餐馆的卫生间里呕吐,放老只好到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撒尿。因为那天下午,李四刚从放老那儿领到一笔稿费,所以就被放老拉到红煲乐喝酒。李四本来不大情愿,因为那天他已约了人一起去新街口拜访一位搞训诂的老先生,至少当时他跟放老是这么说的。但两瓶啤酒下肚后,李四就刹不住车了。那天晚上他俩喝了很多酒,而且啤酒、黄酒、葡萄酒和二锅头掺在一起。所以,当放老出了餐馆,被风一吹便觉得晕乎乎的。
放老磕磕绊绊地进了胡同,走到一个小土坡上便开始撒尿。就在快尿完时,他从眼前的一扇小窗中看到了玉米。她正在给一只黄白相间的猫洗澡。当然,放老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女孩的名字,放老跟她相识并来往是后来的事。当时,他只是看到玉米在往猫身上挤Rejoice 2合1,那猫眯着眼睛,一声不吭地蹲在热水盆里,完全一副陶醉的样子。
放老回到餐馆,李四也从厕所里出来了。从精神头看, 他似乎洗了脸,还漱了口。放老刚一坐下,他就问放老是不是再来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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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就是红煲乐的厕所里没人,放老也总是到胡同里的土坡上撒尿。他发现玉米有时给猫洗澡,有时给猫读书或听音乐。
不久,胡同口又开了家时装店,所以胡同里的土坡上堆了好些模特。放老上不去土坡,就把尿撒在模特们的脸上。还有一次,放老喝得半醉,忍不住要看玉米,便踩着那堆模特上了土坡。结果连人带模特从坡上滚下来,把放老摔得够呛。放老害怕玉米发现,便顾不得疼,赶紧跑回了红煲乐。从此,放老很长时间不敢去胡同里撒尿,所以也很长时间没看见玉米。
如果能再看见玉米,放老宁愿采取一种更体面的方式。
但究竟还能不能见到玉米,放老自己的心里也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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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老再次看见玉米。是在一个飘满柳絮的下午。放老骑着凤凰26女车,从单位回家。刚一进胡同口,他就远远看见玉米在贴东西。本来他正在作诗,而且已经想出了头一句,
大意是柳絮给人以一种下雪的假象但看见玉米后,放老的诗意顿时全无。
放老骑到电线杆旁,与玉米擦肩而过。放老看见启事上的浆糊还湿着,原来这是一张寻猫启事,上面写着猫的特征,丢失的时间及联系办法。看完启事,放老心中不禁暗暗吃惊。因为这段时间,放老又往红煲乐送了好几只猫。问题的关键是,每次送猫,都是连猫带箱子一块扔到餐馆,所以放老根本看不清那些猫的模样,就更甭提记住它们了。
后来,放老专门问过马莉,是否记得这两天他送过一只启事上形容的猫。马莉听了显得很不耐烦,她说这事连你自己都记不住,我就更记不住了。再说,杀猫是大师傅的事。接着,马莉给放老解释杀一只猫大概要多少道程序,包括在杀之前要给猫灌酒,免得猫肉有酸味等等。
“你吃咱做的猫肉酸吗? ”马莉问。
“我不吃肉。”放老说。
马莉听了连声道歉。然后,她又问放老最近干吗总是一个人喝酒。放老告诉马莉,他年前去宜昌出差,认识了那儿的一个女诗人,对她感觉不错。最近他自作主张,在刊物上发表了那个女诗人的一组诗。这事被领导知道了,领导认为这组诗并不够发表的水平。为此,放老必须每天早到单位半小时打扫卫生。你说,这不是斯文扫地吗,放老说。
马莉安慰放老说你曾经说过,是天才就绝对不会被埋没。然后,她又嘱咐放老下次送猫要小心点儿,实在不行, 她可以派伙计到放老家去取。因为最近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客人,在餐馆里东张西望,有时喝杯茶就走了。马莉说,总之,这年头小心点儿没什么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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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马莉的话,放老心里便开始有种不祥之兆。放老认为,逮猫的事是小,如果由此影响了邻里关系就不太值得。
因为他逮的猫,有好些肯定是附近住家的。所以,放老决定只在屋顶上保留一个箱子,其余的他找木工拆了,打了个书架。因为他最近又买了好些书没地方放,搁在地上全受潮T,其中包括一套精装的剑桥中国史。
这天,放老闲着没事,一边在屋里溜达,一边吃着烧饼 上的芝麻。虽然早已过了清明,但放老还是觉得屋里冷嗖嗖的。于是,他打开衣柜,从里面翻出一件防雨布夹克。放老记得这件夹克刚放到衣柜里没几天,但已经有了一股很冲的樟脑精味。这种味跟书架上散发出的猫味掺在一起,变成了~种奇特的混合香型。
其实,放老也曾经想弄清窗户底下那条猫道的来龙去脉。但爬上屋顶后,他的两条腿便开始有些不听使唤。他意识到,弄清猫道意味着要穿过无数条胡同,钻过无数条地沟和下水道,并飞越无数个比这更高的屋顶。这要比踩在模特身上,偷看玉米给猫洗澡要危险得多,不知道哪只猫的冤魂在什么地方等着他。有时,放老会突然产生一种去找玉米的冲动。因为放老相信,爱情会帮人克服胆怯,在他所爱的人面前,承认他所犯过的所有不可饶恕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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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老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玉米的。那天,放老把床底下的书码到书架子里后,去红煲乐吃饭。刚一进餐馆,就看到玉米正在他平时坐的座位上。放老的心里当时非常复杂,他既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又担心这个女孩是为了丢猫的事专门在这里等他。
但事情并不像放老想象的那么糟糕。玉米来这里只是为了吃饭。她反问放老,难道你去餐馆不是为吃饭吗?放老说没错,可是你占了我的座位。
那天晚上,放老和玉米聊得挺高兴,他们从美食聊到克隆羊,又从克隆羊聊到凡士林特效润肤露。但主要是放老讲,玉米听着,当放老说到什么逗事儿时,玉米就掩嘴而乐。结完账,放老就势邀请玉米到他家里去坐会儿。他给玉米展示了他的藏书,并给玉米沏了杯当年的龙井。玉米接过茶杯,说你们家好像有股怪味呀。放老告诉玉米,他住的是这一片儿最老的房子。过去是一位太监的私宅,抗战期间,一个汉奸又在这儿住过。虽然,后来成了大杂院,但大门口仍保留着拴马的石柱。玉米点了点头,说怪不得呢,可能老房子味道都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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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放老每天都觉得玉米还会来找他,但玉米并没出现。放老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便又跑到玉米家的后窗户底下,放老看到玉米的窗口是黑的。
回到家里,放老变得狂躁不安,他匆匆喝了口糖拌西红柿的残汤,便骑车到筒子河边射柳。据放老讲,射柳是他们祖先古老的娱乐,到了清末就几乎失传了。但想不到一百年后,却又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发扬光大。过去每逢周末,放老都带上自制的弓以及削尖的竹筷子,到筒子河边射柳。在被射断的柳枝掉在地上之前,放老必须骑着自行车,冲上前去把断枝接住。两圈下来,放老不仅被累得满头大汗,筒子河边那些钓鱼的练嗓子的和谈恋爱的也特别烦他。放老只好把这项活动改在夜里进行。与白天不同的是,为了看清他所射的柳枝,他必须在柳枝上系一条浅颜色的手绢。
这天夜里,月光格外的皎洁。筒子河畔的角楼在夜空的映衬下,显得神秘高大。放老刚射出第一根筷子,还没等他冲过去接那根柳条,便从河边的树丛里晃晃悠悠地走出一条大汉,放老看见那人的肩胛骨上分明插着他刚射出去的筷子。此外,放老还听到一个女人惊恐的叫声。这件事照理来说,本应该随着放老的逃回家里而告结束,但放老凭直觉认定那俩人就是李四和马莉。李四后来果然就没再来找他,而马莉看见他后的态度,也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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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放老正在院子里刷牙,他突然听到屋顶上有一种异样的响动。根据以往的经验,放老知道又一只猫进了木箱。因为这段时间风声太紧,红煲乐不敢公开经营猫肉,加上头天夜里的事,使他惊魂未定,放老几乎懒得去动那个箱子。但当他漱完口,把剩下的水倒进花圃里后,放老还是把那个木箱从房顶上拖了下来。问题的结症就在于此——放老发现木箱子里关的,正是玉米丢的那只猫。
正如故事开头所交待的那样,放老只好把那只猫养了起来,好吃好喝好招待不说,放老甚至对那只猫产生了感情。虽然放老心里清楚,这感情并不完全是针对这个畜牲的。后来,放老觉得应该给猫起个名字,为此,他还翻了翻《百家姓》和〈元和姓纂〉。其实,放老心里有一些现成的名字,如徐勤,小明,周瑛,王丽萍等,这些都是放老曾经喜欢过的女人,而且他现在仍然喜欢看她们。但这些名字很快又都被放老否定了。因为这是玉米的猫,要起也要跟玉米有关。这就是说,除了《百家姓〉和《元和姓纂》,放老还要读一些有关农作物的书。放老承认,目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玉米,而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一切都是值得的。尤其当想到玉米见到爱猫后,那种欣喜万分的情景,并由此产生的种种可能,放'老不禁感到眼下的事情简直有点儿神圣。尽管这种感觉没过两天就被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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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燥热的上午,放老打完太极拳,正准备去倒猫尿。他刚推开房门,便发现玉米正站在门外。放老一慌,屎盆差点儿扣在地上。他赶紧把玉米让进屋,还没等放老开口,玉米说我就知道猫在你这儿。放老本想跟玉米寒暄几句,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不知为什么,在只能提猫的时候他尤其不想提猫。出乎放老的意料,玉米看到猫时,并没像放老想象的那么激动。猫也没有高兴地一下扑到玉米身上。这情景使放老不禁有些失望。因为这些日子,他满脑子都是失而复得和久别重逢。
据放老后来描述,当时的情况是,玉米瞥了一眼蹲在放老脚下的猫,说看来你们俩处得还不错。放老本想说,当人与动物彼此使对方流血时,他们便因此建立了神秘的联系。如果说本人现在与猫的联系不够神秘,那是因为本人和这猫之间还没流血的缘故。但这话放老没说出口,取代这话的是放老脸上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傻笑。
最让放老吃惊的是,玉米坐了一会儿,突然问放老人为什么要活着。放老没想到几天不见,玉米会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他只好承认这个问题太大,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回,轮到玉米失望了。他把猫搂进怀里,起身跟放老告辞。
“对了,我还没谢你呢。”玉米说。
“你说过要重谢。”放老推了推眼镜,特别强调了那个重字。
“你认为怎么才是重谢呢? ”玉米问。
“我想跟你……做爱。”放老鼓足了勇气说。放老说完这话,本以为会被唾一脸唾沫。不料玉米想了想,没再说什么,放下猫便躺在放老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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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玉米对猫表现得不太热情,公正地说,整个事件进行到这里,与放老的期待并没太大的出入。故事照理说也该到此结束了。但考虑到读者的阅读习惯,以及叙述的完整性,这个故事还应有如下补充:
当放老上床后,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到枕头旁边的一本书上。这本书的书名叫《蒙元入侵前夜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放老最近每天睡觉前都要读它。但此时此刻,放老读这本书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使他跟玉米做爱时间能够尽量长些,二是为这次交欢增加一些历史背景。但没等放老读完封面上的出版社名称,玉米突然睁开了本已闭上的眼睛。她对放老说“看着我”,放老只好看着玉米。这一看不要紧,放老立刻就射精了。放老本来还想接着做第二次,他向玉米保证第二次他能做得很好,但玉米坐起身并飞快地提起裤子,说我已经谢完你了。
这仍不是故事的全部。
放老极不情愿地送玉米出门,走到院里,玉米一眼看到放老屋前的香椿树——谁都知道放老家的屋前有棵香椿树。
玉米说香椿,她告诉放老说她最爱吃香椿,于是,放老便主动要顶着玉米摘香椿。玉米坐在放老的肩上边摘边吃,这情景连经过的邻居都羡慕。突然,玉米看见了放老屋顶上的箱子。放老推测,玉米不仅看到了箱子,而且马上猜出了箱子的用途。否则,她就不会猛地从放老的肩膀上跳下来,不等放老解释,就给了放老一巴掌。放老的嘴里顿时涌上一股铁锈味。放老心想,天下的女人是否都像玉米一样,刚跟男人做完爱就对他们下毒手。(玉米打放老时,那只猫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一副不偏不倚的架势。)
最令人玩味的是,玉米打完放老,嘴里还嚼着香椿。最后,她跟放老说,对不起,这一切都是因为这猫引起的。其实,这并不是我的猫,而是我男朋友出国前托我代养的。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我们俩已经吹了。“我们俩已经吹了。”玉米说。放老坚持说这猫也该有个名字。
后来,放老终于读完了那本《蒙元入侵前夜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合上书本,他感到自己的眼界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开阔。同时联想起他和玉米之间的事情,他又总结出一些其他的心得。这天晚上,他又来到红煲乐,他要把这段时间消耗的精力从美食中补偿。当他来到餐馆门口,一看餐馆关门T,透着门缝,放老看见几个工人正在里面装修。放老向门口卖烟的小贩打听,小贩说你总来这儿吃饭还不知道,这餐馆换老板了。听说,新来的老板,就是前些阵子总在周围找猫的那个女孩。
一九九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