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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钟, 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播放完毕, 高州电视台就紧随其后地播放了《高州新闻》。 今天的《高州新闻》不同一般, 一是新来的市委书记苏一玮上任了, 二是, 在新闻中从不播放的群体上访事件竟然出现在了新闻中, 这一下引起了观众的极大兴趣, 平时不爱看高州新闻的人也把注意力放到了这条新闻上。 更主要的是, 在这条新闻中, 新来的市委书记竟然向糖厂的上访职工做出了公开承诺,他要是解决不了糖厂的问题, 就引咎辞职, 让位于有才能的人来当书记。 这一下引起了观众的热议, 有人为此感到高兴, 也有人感到担忧。 在糖厂职工林师傅家里, 就由此引发了一场热议。 林师傅一家三口人外加他的外甥女钟晶晶, 四个人边吃晚饭边看电视, 当《高州新闻》放出新书记苏一玮的图像后, 林师傅还有点沾沾自喜地说, 这位新来的书记人不错, 我们今天上访时还见到了他。 没想到钟晶晶一下高兴地说:“苏一玮, 我认识他。 他原来在我们西州当市长时, 口碑就非常好!” 钟晶晶的工作单位现在还在西州, 这几天正好休假, 她就赶到高州来看望姨娘。 钟晶晶上高中时, 父母相继去世了, 无依无靠的她就来姨娘家生活。 大学毕业后她分到了西州, 结婚、 生孩子、又离了婚, 没想到在她人生低谷的时候, 她与电视上出现的这个人有了一种值得她留恋一生的情缘, 是他给了她阳光与温暖、 信心与力量, 才让她一步步发展到今天, 成了西州市文广局的副局长。 而苏一玮哩, 自从六年前调到了金州后,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知道, 许多美好的东西, 只要曾经拥有, 就不要计较天长地久。 只要他的事业能飞黄腾达, 她会从内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 她真没想到, 现在, 他又从金州调到高州来当书记, 而且, 上任第一天, 她就从电视中看到了他。 一晃几年过去了, 看他还是那么的神采奕奕, 只是在他的额角,出现了白色的发根, 看来他也开始染发了。 岁月无情, 去留有痕。 她正想着, 突然听到表妹林小菲高兴地说:“爸, 你看你, 也上电视了。” 在上访的人群中, 钟晶晶果然看到了姨父。 姨父在糖厂一直从事技术工作, 几十年了, 随着糖厂的兴衰起落, 姨父也由原来的毛头小伙子变成了小老头了。 他站在人群中的那个样子, 活像旧电影中的劳工。 使钟晶晶没有想到的是, 苏一玮又出场了, 当大家一步步向苏一玮逼近时, 她真为苏一玮捏着一把汗, 然而, 使她没有想到的是,苏一玮竟然当着这么多的人, 作出了公开的承诺。 这简直就是一场豪赌, 难道, 他不明白这是对他自己的一种挑战吗? 当苏一玮承诺完之后, 电视上竟然播放了姨父的话, 姨父说:“大家撤吧, 苏书记才来,也得让人家松口气。” 钟晶晶这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说:“姨父真是个好心人。” 姨父叹了一声说:“唉, 这位新来的书记, 人倒是很不错,可是, 他根本不知道, 糖厂的职工这一次是专门冲着省委副书记马长安去的, 他没有必要去为别人承担风险呀。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你红口白牙说下了大话, 到时候兑现不了可咋办?” 钟晶晶一听姨父话中有话, 就问他:“为什么要冲着省委副书记去的?” 姨父说:“反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有人悄悄给厂里透了消息, 说搬迁的主意是这位马副书记出的, 他的背后, 还有一个大公司, 想低价买走糖厂这块地, 然后拿过去再倒卖。 工人一听, 非常气愤, 才聚集起来, 想截住马长安, 让他做出让步, 没想到马长安溜走了, 把难题交给了这个新来的市委书记苏一玮。” 钟晶晶听完, 不觉又为苏一玮捏了一把汗,难道苏一玮一点儿都不知情?
此刻, 他们正议论着苏一玮, 可谁能想到, 苏一玮却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小摊点上吃着烤土豆。
多年来, 苏一玮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到一地, 他总要以平民化的姿态, 混入人群中, 去亲自看一看, 听一听, 这样才能体察到真正的民情, 听到社会最真实的声音。 这种习惯的养成, 也许是受中国古代文化的影响。 苏一玮早在学生时期, 因受古装电视剧的影响, 就对古时官员微服私访有了一种很强烈的认同感, 觉得有朝一日自己当了大官, 也要微服私访, 了解社情民意, 做个真正的清官好官。 这种少年时期留在记忆中的深刻印象, 成了他为官后的一种文化情结, 他觉得, 一个领导要知道自己辖区内的民情, 不能仅仅看材料听汇报,还要亲自下去, 要以普通人的身份介入其中, 倾听群众的声音, 了解下情, 这样才有利于真正做到勤政为民。 倘若前呼后拥, 小车一长溜, 记者一大堆, 充其量是造势, 不是倾听, 所看所听到的也是变了味儿的, 或者是人为加工过的, 不是最原始最生态的真实。 甚至, 许多时候, 上面的领导还没有下来, 基层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看到的是早已排演好了的一场戏, 而不是真实的民情。 虽然他现在还不是他理想中的大官, 但至少也算是一个地方官, 趁着当地媒体还没有把他晒熟, 搞几次微服私访很有必要。
早上的群众集体上访, 的确给他的心灵上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像这样类似的群体事件为什么在各地总是频频发生, 而且愈演愈烈, 甚至还形成巨大的对抗? 这不能一味地指责群众愚昧自私, 应该要从决策本身找原因, 是不是我们的决策出错了, 是不是我们一开始就只想到了政府的利益, 想到了自己的政绩, 而忽略了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 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讲维稳, 如果政府不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制定决策, 如果不能够及时地纠正自己的错误, 维稳将是一句空话。
下午上班, 他分别听取了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丁学辉和发改委主任的汇报后才得知, 糖厂搬迁是市政府今年要办的十件大事之一, 曾几何时, 糖厂是高州有名的国营大企业, 谁能成为糖厂的一员那是他的福气。 到了九十年代末, 糖厂达到了它的鼎盛时期, 职工人数达一万多, 成了高州市的纳税大户。 没想好景不长, 进入2000年后, 进行国企改制, 改来改去, 越改企业的效益越差, 一半工人下了岗, 丢掉了饭碗。 工人们不时聚众上访, 搞得市领导屁股也坐不稳, 后来通过工人层层选举, 大家一致推举销售部的张子东当了厂长。 这张子东原来是华东片的一个销售业务员, 因为他人灵活, 脑子好使, 销售成绩突出, 不到几年就当了销售部副经理。 工人们把他推举到厂长的位置上后, 他真不负众望, 不到半年就有了新的起色, 不到一年, 经济效益大幅度地增长, 不但工人的工资有了保障, 福利待遇也搞得很好, 那些早已下岗的工人也都纷纷重返到了工作岗位上。 这样持续了好几年, 有人开始眼红张子东, 说他多吃多占, 拿着厂里的钱财请客送礼, 维护自己的人脉关系。 于是乎, 有人联名告张子东在经济上有问题, 市委收到了状告张子东的信, 不得不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 查了一个月, 终于查出了张子东有行贿的事实, 把他“双规” 了两个月,又查出了他的家庭财产来历不明。 组织上考虑张子东为厂里出过力,只免除了他厂长职务, 没做别的处分。 张子东下台后, 糖厂的副总陈永金终于如愿以偿, 顺利接了班, 成了糖厂的董事长。 刚好那年遇到了全球金融风暴, 销售不畅, 产品越积越多。 上半年凭着厂里的老底子, 算是硬撑了下来, 到了下半年就不行了, 工人工资没保障, 到了年底, 厂里发不出工资, 就用产品顶工资, 有的家庭两口子在糖厂的, 光发下的糖就可以开一个小商店。 鉴于这种情况, 工人曾打着 “为了活命, 我们要求张子东复出” 的横幅向市委市政府请命, 甚至,还有的人打着“不怕不贪, 就怕无能” 的横幅, 要求陈永金下台。 陈永金无奈之下, 从银行贷了一大笔款, 先解决了工人的工资问题, 但是, 经济效益始终不见好转, 一年又一年, 由于销售不畅, 造成了恶性循环, 生产得越多, 欠债也就越多, 无奈之下, 只好留了少部分人上班, 把大部人裁了下去, 让其自谋生路。 这样一来, 群体性的上访事件接连不断, 旧的矛盾没有解决, 现在又要让他们搬迁到市郊, 新的矛盾又产生了。
这里便出现了两个问题, 一是, 糖厂搬迁了能救活糖厂吗? 如果救不活糖厂, 这搬迁还有什么意义? 对于糖厂的职工, 他们并没有增加收入, 反而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不方便, 他们的反对也在情理之中。二是, 这搬迁的费用从哪里来? 如果这笔费用完全靠卖地皮够不够,不够的话, 所欠的缺口是政府来补偿, 还是糖厂自己承担? 苏一玮不得不向他们提出了这两个问题。 副市长丁学辉说:“这是何书记在位时制订下来的计划, 主要是从城市建设, 旧城改造这方面考虑得多一些。 至于费用问题, 预算了一下, 卖地的钱用来补贴搬迁还是差不多的。” 丁学辉所说的何书记, 就是原来的市委书记何得权。
苏一玮还是觉得市政府的这个搬迁决定过于草率, 城市需要建设, 旧城也需要改造, 如果不把糖厂问题处理好, 这样的改造又有什么意义?
晚饭后, 他从宾馆出来, 独自一个人溜达着, 就溜达到了糖厂的大门前, 见两个看门的老头儿在门口下棋, 他便趁机悄悄溜进了厂区内。 糖厂的占地面积非常大, 走进里面很空旷, 一边是工业区, 一边是生活区, 一条宽敞的马路, 将两边分隔开来。 工业区那边, 是排列整齐的厂房和仓库, 有好几间厂房都挂着锁, 开工的只有一两处, 显得冷冷清清。 生活区这边, 有食堂、 大众浴池, 职工公寓, 还有篮球场、 足球场。 图书阅览室好像很久没开放过了, 门前布满了灰尘, 篮球架有一个篮环吊了下来, 上面的油漆早已斑裂。 他很难想象昔日的辉煌究竟是怎么一种情景, 从现在的样子中看到的却是一副败相。
他转了一个大圈儿, 从后大门出来, 看到一大片住宅区, 都是红砖砌就的小平房, 像是八九十年代盖的, 非常陈旧, 看去有些年代感了。 马路也很旧, 破破烂烂的, 马路两边, 有许多人摆着小摊, 有的卖水果蔬菜, 有的卖小吃和酿皮, 他看到了一个卖烤土豆的, 闻到香喷喷的土豆味儿, 感到十分亲切。 这种味道, 是小时候植入他的嗅觉之中的, 那时候, 家贫, 吃不饱, 土豆就成了他们家的主要食品。 尤其在冬日的长夜里, 饿了, 就围在炭火炉旁烤土豆吃。 当外皮烤黄了, 一捏, 感到软软的, 就知道熟了。 磕磕上面的灰, 一掰两半, 一股浓浓的香味就扑鼻而来。 经他这么一想, 就有点馋了。 为了好与卖土豆的大伯聊天, 他就买了一只, 趁机搭讪道:“老伯, 请问你住在这里吗?”
“额, 我就在这家属区住呀, 现在退休了, 没事儿干, 在这里摆个摊儿, 一天能挣多少算多少,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老原来是糖厂的职工吗?”
“是呀, 八九十年代那会儿, 我们糖厂呀, 兴旺得很, 谁能成为糖厂的职工很自豪, 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后来随着改制,越改越不行了, 到了这几年,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听说糖厂要搬迁, 你们工人们怎么看?”
“哎, 说啥哩, 名义说得好, 搬迁是为了旧城改造, 是为了城市发展, 实际上还不是有人瞅准了糖厂的这块位置好, 想让我们搬迁了, 他们占了这个黄金地段来发财。 所以, 糖厂的人都不愿意搬迁,放着城市中心不住, 谁愿意跑到离城二十里外的戈壁滩上去? 再说了, 折腾来折腾去, 职工一点好处都得不到, 还要把好位置让出去,谁愿意呀?”
“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怎么样?”
“就这破平房, 能怎么样呢? 早在八九十年代, 这些房子刚修起那会儿, 整个高州的人都很羡慕。 后来楼房越来越高了, 房子越来越漂亮了, 像这个平房早就不行了, 一遇上下雨天, 整个马路就积水,下水道不行, 水浸到屋里, 东西都被淹了, 我们就跟了遭殃。”
“要是搬迁的话, 这片家属区是不是也要拆迁?”
“要的, 要的, 说是随厂子一起搬迁, 要在那里盖家属楼, 还让我们自己出一部分钱。 这几年厂子效益不好, 工资都拿不全, 大家哪有钱?”
正说间, 又有人来买土豆, 苏一玮只好中止了聊天, 心里却一阵阵往下沉, 这样一个厂子, 搬迁还有什么意义吗? 与其让它搬迁过去死, 还不如在此地死而后生。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慢慢地, 那个想法便越来越清晰了, 如果先进行股份制改造, 然后让糖厂拿出这块地皮进行公开招商引资, 开发出一个中央商务区, 既解决了糖厂的难题, 也完成了旧城改造, 岂不两全其美?
次日一上班, 他又叫上李学文, 一起坐车察看了一下糖厂的周围环境。 糖厂在高州老城区, 加上糖厂职工的家属区, 占地面积很大。而这片陈旧的厂房和低矮的平房, 在整个城市的格局中极不协调, 从发展的角度来讲, 的确需要拆除, 让这块黄金地段发挥出自身应有的作用。 他问李学文, 糖厂搬迁后, 这块地皮计划怎么开发? 李学文说, 按政府的发展规划是要搞一片高档住宅小区。 苏一玮又问, 市里做这个决策时请专家们论证过没有? 李学文说, 哪里论证过? 没有的。 苏一玮没有吱声, 他觉得老城区要改造, 应该请一些专家充分论证, 在多种方案中选取最佳方案, 不能凭个别领导的主观意志想修什么就修什么, 那不是他家的后花园, 是一座城市, 是关系到城市的品格和千秋万代的大事。 更何况, 随着这几年房地产开发的热潮, 许多边缘落后的地级市为了追求短期的利益, 进行房地产的过度开发, 到头来, 导致了房产过剩, 内蒙古的鄂尔多斯, 便是一例。 前车可鉴,高州不能走这样的歪路, 否则, 更大的隐患还在后面。 苏一玮又问,旧城区有没有大的商业区? 李学文说, 旧城区商业味很浓, 但是, 都是过去修建的一些老百货公司, 小摊点, 大棚式的商场, 大的商业区还没有。 苏一玮一听, 觉得在这样的城市中心地带, 如果把糖厂拿来只搞一个高档住宅区实在有些浪费, 也有风险。
回来后, 苏一玮开始做功课了, 他先让李学文安排一个时间, 到糖厂搞一次座谈, 最好让上次参与上访的群众多参加一些人。 政府那边, 你通知一下刘市长、 丁副市长和发改委、 建设局、 国资委, 让他们一起去参加, 时间定在后天。 苏一玮部署完毕后, 就打电话和北京的李教授取得了联系, 他把高州糖厂的情况简单向李教授做了说明,想请李教授抽空来一趟高州, 为糖厂的改造做一下评估, 他才好对糖厂对症下药。 李教授在城市战略规划领域德高望重, 过去苏一玮在西州当市长时, 与李教授打过好多次交道, 李教授曾为西州做过旧城改造的设计, 效果非常好。 没想到李教授后天去新疆考察论证一个项目, 如果可能, 他打算在回来的时候, 中途来高州一趟。 苏一玮听了非常高兴, 他觉得要把这盘棋走好, 必须把前期的功课做好, 否则,要想扭转前任领导的决策, 困难之大可想而知。 他当然明白, 扭转过去的决策, 本身就是一种否定, 一般来讲, 后任领导不问前任领导的事, 更不能翻前任领导的老账, 否则, 你就犯了大忌。 可问题是, 前任领导没有把工作做到位, 才引发了他刚一上任就出现了群体上访事件。 现在, 问题很明显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责无旁贷, 必须处理。这不仅关系到了糖厂的安定问题, 更关系到了他的承诺兑现问题。 如果自己真的兑现不了, 那他恐怕真的得卷起行李走人了。 如果把问题处理妥当了, 无疑提升了他的人气指数, 也奠定了他在高州的绝对领导地位。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 苏一玮刚透了一口气, 点了一支烟, 秘书田小科进来请示说:“书记, 门卫刚打来电话说, 您的表妹来看你, 是不是让她进来?”
“表妹?” 苏一玮不觉皱了一下眉头, 感到好生奇怪, 他哪有表妹? 他只有一个表妹, 在新疆, 她不可能不打一个电话就来高州找他? 他本想说不见, 可又一想, 既然找上门来要见他, 就见一下是真是假, 便说:“让她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