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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度退学了,天天帮着纤夫爷在黄河岸边的回头村里放羊八度是什么时候退学的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老师告诉八度,你回村里去吧,初中毕业证一年后你来学校取就是了,拿着这个证证放羊还是没有问题。
纤夫爷就笑着摸着八度的头说,高根啊高根,你小子就不是上学的料!八度那个时候还叫高根啊,纤夫爷取的名字。八度笑着说,那我干什么?纤夫爷说,放羊,种庄稼,恋婆姨,戳牛屁股么。
第二天,高根就赶着羊群在黄河岸边放羊了,放羊的时候, 高根就坐在黄河岸边唱:
“正月格里正月正,
正月个十五挂上红灯,
红灯那个挂在哎大啦门外,
我哪等我那五那个哥他上工来。……”
高根在山峁上唱,吴曲就在山根下的黄河滩上听,吴曲就是出来散心的,从肤州城走到了回头村。高根唱了一下午,吴曲就蹲在黄河岸边听了一下午。高根赶着羊要回去的时候,吴曲就跑上山梁子拦住高根说,这娃娃,你是哪里的人?高根说,黄河从西往东流,高根回头村里住。吴曲又问多大了?高根说,阳崖崖的枣树一棵棵红,高根十三没娘亲。吴曲说,那你家谁做主哩?
纤夫爷说,对着哩,没娘,我捡来的,那年我从黄河里洗屁股哩,这娃就是从上面漂下来的,就是说观音送子送来的。吴曲说,让娃跟着我吧,放羊不是个营生,这娃唱得好。纤夫爷说,那我就没后人了。吴曲笑说,你养大的还能卖了良心了?高根不是这样的人!纤夫爷看了看吴曲又看了看高根,沉吟了一会儿问高根,高根,你愿不愿意跟吴老师到城里上学?高根眼神有点游离了,但并不是为这个问题游离,而是害怕纤夫爷生气。高根说,爷,你说咋就是咋!纤夫爷笑了,纤夫爷觉得八度心里装着爷呢,这辈子坏不了良心。纤夫爷说,八度,吴老师说的对着哩,你得跟他去,学个本事,哪怕泥瓦匠都行,农村没人了,得去城里讨饭。
八度就是这样跟着吴曲去了七中。
半年时间里,高根就跟着吴曲掌握了信天游的基本唱法,吴曲要做的就是让高根学会对信天游的唱法进行适当的自我控制。吴曲说,高根,你的八度很容易就上去了,这在一般歌手中是很罕见的,有些人一辈子都唱不上去一个八度,而你唱八度就像喝凉水这么简单。高根说,啥是八度?吴曲说,你就是八度。高根就笑了。从此高根就叫高八度。
吴曲在七中是一个特立独行的音乐老师,他和周围的人似乎有一层隔膜,四十多岁,至今未婚。在吴曲的心中,那个 “二妹妹”早已死去了。这么多年来,吴曲一心研究信天游,专著甚多,吴曲在肤州城算是真正的隐形专家,之所以说他是隐形的,那是因为他不入流,从来不与那些为了沽名钓誉而研究信天游的专家为伍,也很少出席关于信天游的研究会议。
这么多年来,吴曲一直憋着一股劲,想寻找真正的信天游歌手,他坚持相信,真正的信天游歌手在民间,高八度就是在吴曲苦苦追寻十多年后出现的;吴曲第一次听到八度的歌声震惊了,他蹲在黄河岸边,听着八度的信天游,又想到自己的年轻时代———九十年代初,吴曲和韩巧巧从省城的音乐学院毕业后,一起被分配到黄河岸边的一个小县城里当老师。那个时候,吴曲和巧巧都能唱信天游,吴曲在上游的乡中学教音乐,韩巧巧在下游的另一个乡中学教音乐。两个命运相似的人就走到了一起。
每天放学,吴曲就对着黄河唱信天游,他想,巧巧一定能够听到那些情歌,那些被黄河浪声卷走的信天游一定能够带到韩巧巧的耳朵里,传进她的心里。歌声传了半年后,吴曲就和韩巧巧同居了,就是因为信天游。两个人一心想找到真正的信天游,这是他们共同的理想。
半年后,韩巧巧怀孕,吴曲被调入肤州县城的七中,接着被派往北京进修,韩巧巧就天天坐在黄河岸边,怀着美好的心情,唱着信天游等吴曲,可是越等时间越长,韩巧巧的信天游就被一个开车路过的煤老板听到了,煤老板看上了韩巧巧,韩巧巧说我怀着别人的孩子。煤老板说,打掉就行了。我就想天天听着你唱曲曲,你男人走了,不会回来了你等也白等。韩巧巧真的害怕了,这个世界靠信天游是活不了的。韩巧巧答应了煤老板,并和煤老板结了婚。韩巧巧舍不得打掉孩子,和煤老板商量生下来,煤老板不同意,韩巧巧就坚持生下来,煤老板就直接扔进黄河了。第二年,当吴曲来找韩巧巧的时候,韩巧巧已经调入肤州一中了,孩子没了,恋人没了,吴曲从此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人,韩巧巧从此再也没有怀上孩子,第五年,两个人就离婚了。
从此吴曲、韩巧巧见面就像仇人一样。
高八度进入七中后,正好和蔺雪在一个班,两个人还坐了同桌。八度学习很差,蔺雪就帮八度,八度听得云里雾里,老师就让蔺雪耐心帮助高八度同学。蔺雪开始厌烦了,八度就偷偷给蔺雪唱歌,唱信天游。唱得蔺雪咯咯地笑了。蔺雪说,八度,虽然老师让我带你学习,可你也得长进啊。八度说,我底子太差了,你帮不了。蔺雪说,我就是不信。
八度在学校的学费都是由吴曲资助,吴曲是一个大男人,从来没有带过孩子。蔺雪看到八度的鞋破了,就把父亲的运动鞋拿来给八度穿。蔺雪说,我爸的运动鞋,你不嫌弃吧?八度说,真好看。蔺雪带汉堡给八度吃,八度说真好吃,你做的?蔺雪笑说,八度,你就像山顶洞里刚出来的。八度不明白就说,你有时候比我爷还好。蔺雪慢慢才知道,八度只有爷爷一个亲人。蔺雪不由得想对八度好,蔺雪把八度放在心上了。
八度除了上课,每天没有课余活动,几乎一下课就被揪到吴曲的办公室里唱歌。八度不知道吴曲为什么整天要他去唱歌,吴曲说考音乐学院,你肯定行。
在八度看来,吴曲有点严厉了,有点不近人情了。唯一让他觉得温暖的就是和蔺雪坐在教室里上课,那段时间,八度的学习还是不错,起码没有落到最后,蔺雪高兴了,蔺雪说,八度,你不仅歌唱得好,学习也好,我稀罕你。八度说啥是稀罕?蔺雪说,就是喜欢呗。八度说,那你当我婆姨行不?蔺雪脸红了说,八度,你不要脸。八度说,我说真的,我爷就是让我来城里恋婆姨的。蔺雪说,你知道啥是婆姨不?八度说,就是睡在一起养娃娃。蔺雪本来羞涩的脸突然乐开了花。蔺雪说,等你长大了再说吧。八度说,行!
半年后,吴曲躁动了,吴曲不甘心让八度就这么唱下去了, 原来打算让八度考音乐学院的理想变了,吴曲觉得八度应该适应一下舞台———带八度进入七中以后,八度从来没有上过舞台,吴曲就开始训练八度适应舞台的能力,接着直接带到北京去参加一个民歌大赛。
八度不去,吴曲说,八度,只要你去我天天带你吃汉堡。八度答应了。八度夺冠以后,从北京背回一大袋子汉堡给蔺雪,蔺雪笑了。蔺雪说,八度,你是不是真的傻啊?哪儿没有汉堡,你非得从北京带回来?八度说,北京的汉堡跟咱的不一样。蔺雪说,你干嘛非得给我带啊?吃胖了。八度说,你是我婆姨,我当然给你带了。说这话的时候,蔺雪脸上有点怒气,但是内心暖暖的。蔺雪说,八度你现在是学校的名人了,是冠军,以后谁知道谁是你婆姨。八度说,肯定是你,你比别人好。蔺雪说,你又不知道别人什么样,咋就知道我比别人好?八度说,除了你对我好,没有别人了。八度说着就唱 “井里头吃水园里头浇,蔺雪妹妹好心我忘不了”。唱得蔺雪羞了,埋着头就跑回宿舍了。
冯二虎说,你唱不了?你别骗人了。韩巧巧说,我真唱不了,我就研究这东西。冯二虎说,全肤州城我都打听清楚了,就数你研究这个精通,没有你,我这演艺公司开不了。韩巧巧想了几天后,决定帮冯二虎,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机会,也是让她展现自己野心的机会,但是,必须先找到像样的信天游歌手。找了两个月还是没有找到。正好这个时候,吴曲带着八度,拿着全国民歌歌手冠军回来了。
韩巧巧就调出八度参赛时唱歌的视频来听,又给格拉玛打电话,最后她终于明白了,这些年,吴曲就是一心想找这样的歌手,终于让她找到了。
巧巧就和吴曲谈带走八度的事情,吴曲看到巧巧就生气了, 这么多年,这口怨气还是发泄不出去,巧巧说,你这么压着八度,你会害了他。吴曲说,你为什么要走?巧巧说,八度是天才,你得给天才一个发挥的舞台,现在舞台有了,我们都为了共同的理想。吴曲说,我的孩子呢?巧巧说,吴曲,你能不能别老抓住我们过去的事情不放,我还要问你,为什么走了那么长时间不回来看我,你知道我坐在黄河岸边,怀着我们的孩子心里多慌吗?你明白这样的感受吗?吴曲说,我没死,你就不能再等我半年吗?巧巧说,吴曲我们都现实一点好吗?我们两个在一起,就算当初能结婚,也不会有好日子;还有,如果你不同意,我自己问八度。
吴曲以为八度不会跟着韩巧巧去,可是这个时候,蔺雪的父亲将蔺雪转入了一中,八度对吴曲说,吴老师,对不起,我必须去一中,我要跟蔺雪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