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10:32:33

周一清晨,七点五十分。

城北的小型别墅区在晨曦中苏醒,绿植上的露珠尚未完全蒸发,空气里带着清新的凉意。云依依,或者说,此刻已完全融入角色的“乔欣雨”,站在一栋设计现代、线条冷硬的别墅门前。她穿着昨日那身温和无害的棉质长裙和平底鞋,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

八点整,分秒不差。她抬起手,按响了门铃。声音清脆,在静谧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个精准的仪式开端。

开门的是宴于凡。他似乎正准备出门,身上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更衬得身形挺拔,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疏离。他身后房间布置,如同他给人的感觉,是标准的精英审美,每一件摆设都价值不菲,线条利落,色彩克制,却唯独缺少了生活该有的温度与烟火气,像一座设计精美的样板间。

“宴先生您好,我是家政公司派来的乔欣雨,之前联系过的,是一名家政幼师。”依依微微躬身,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初来乍到的腼腆与真诚的笑容,声音柔和,姿态谦逊,每一个细节都完美符合一个前来应聘的、有幼师背景的家政人员形象。

宴于凡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抬手指了指楼上,语速很快,带着公事公办的效率:“宴其羽在二楼最里面的儿童房。他不爱说话,不喜欢陌生人碰他。你……试试看吧。”最后四个字,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不抱希望,仿佛这只是一次例行公事的尝试。

云依依(乔欣雨)并未因这份冷淡而流露出任何异样,她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却在宴于凡准备转身离开时,轻声询问道:“宴先生,我看时间还早,需要我现在帮您准备一份早餐吗?”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愿意提供帮助的诚恳。

宴于凡脚步一顿,似乎有些意外。他本能地想拒绝,但目光掠过她温顺的姿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改口道:“不用。你的房间在二楼,宴其羽房间的隔壁。”他言简意赅,没有任何要领她上去或多做介绍的意思,仿佛只是告知一个储物间的位置。

依依立刻颔首,表示明白。她没有流露出丝毫需要主人引导的无措,在宴于凡转身后,她迅速而安静地在玄关换上了自己带来的、干净柔软的室内拖鞋,然后提着行李箱,脚步轻缓地上了楼。

找到自己的房间,她快速放下行李,甚至来不及打量这个临时居所,便从箱子里取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方便干活的素色家居服换上。镜子里的人,瞬间从温和的访客,变成了即将投入工作的、利落的家政人员。

她重新回到一楼,目标明确地走向厨房。净手,动作熟练地系上自备的围裙。厨房很大,设备顶级,上面还留有上一位阿姨使用过的痕迹,但依旧很新。她打开冰箱,里面的食材储备倒是充足。她需要快速准备好早餐。

墙上的时钟指向八点十五分。她回忆着资料上宴其羽精确到分钟的作息表:八点起床,八点半穿衣洗漱,九点整下楼吃早餐。她必须在八点五十分前准备好一切。

她没有选择复杂的中式早餐,那太费时间。一份简单的西式早餐很快在她手中成型:烤得金黄微焦的三明治,内里夹着芝士与火腿;单面煎蛋,蛋黄澄澈欲流;一杯温度刚好的牛奶。宴于凡八点左右上班,明天要在八点前准备好他的早餐。

八点四十五分,她再次轻轻上楼,来到儿童房门口。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停在门外,屏息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声响。她抬起手,用指关节极其轻柔地叩了叩门板,那声音小得几乎像是一片羽毛落下,生怕惊扰了门内那个脆弱的世界。等待几秒,没有任何回应。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缓缓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一个极其漂亮的小男孩已经穿戴整齐的正坐在床沿。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倾泻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光线有些刺眼,他却毫无所觉,只是怔怔地看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眼神空洞得像两颗失去了光泽的黑曜石。他仿佛活在一个绝对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外界的一切光影、声音,都被那层无形的壁垒隔绝、扭曲,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内心。

依依的心脏,在看清他眼神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不是属于“乔欣雨”的心疼,而是云依依内心深处,某种对于“隔绝”与“孤独”的本能共鸣。但她立刻将这细微的情绪波动压了下去。

她没有立刻靠近,依旧停在门口,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她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尽量与坐在床上的男孩平行,然后用一种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般的声音开口:

“其羽,你好呀。”她的声音里带着暖暖的笑意,“我叫乔欣雨,你可以叫我欣雨阿姨。”

她停顿下来,像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应。

“太阳公公都晒屁股啦,我们要起床吃早饭喽~”她的语调轻快,带着哄劝,却又不会过于甜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耐心与温和。

男孩依旧毫无反应,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依依知道,他可能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话,或者说,她的声音尚未能穿透那层壁垒。她现在要做的,不是强行闯入,而是先让他“习惯”这个频率、这个音色、这个温柔的存在。声音不能太大,会惊扰;不能太小,会毫无意义。她需要像滴水穿石一样,一点点地,在他封闭的世界外,留下属于自己的、安全的印记。

她熟知宴其羽的作息,他就像一台被设置了精密程序的机器。八点起床,八点半穿衣洗漱,此刻他应该正处于“待机”状态,直到九点内部指令触发,他才会开始下一步动作。她不会催促,那样只会引起他的抗拒和不安。她只需要安静的在一旁观察保持既能看到她,又不会打扰到他安全的距离。

按照合同条款,原先的住家阿姨在她到来的前一晚已经离开。现在,照顾宴其羽起居、并严格遵循他那刻板作息表的责任,完全落在了她的肩上。她需要无缝衔接,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变动带来的不安,让他更快地习惯自己的存在。

接下来的时间,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般运行。

九点整,他准时下楼,坐到餐桌旁他自己的固定位置上。依依将他那份早餐轻轻放在他面前,柔声说:“其羽,吃早餐了。”他依旧没有回应,但会自己拿起三明治,安静地、小口地吃起来,动作机械而准确。

在他吃早餐和之后固定在电视机前观看两个半小时特定儿童节目的时间里,依依迅速而安静地开始了她的工作。

她先整理宴其羽的房间。对于自闭症孩子而言,环境秩序的稳定至关重要,任何物品位置的微小变动都可能引发他们的焦虑。她只是极其小心地整理床铺,用湿布擦拭卫生间台面和水渍,清扫地面,擦拭桌面的浮尘。对于那些散落在角落的积木、画册,她维持着它们原有的样子和位置,不敢轻易挪动分毫。她的动作轻盈利落,像一阵风,掠过却不留痕迹。

准备午餐,依旧只有他们两人。她按照资料上记录的、宴其羽能接受的食物种类和口味,精心准备了营养均衡的午餐。

午睡时间,她坐在离床不远不近的椅子上,用那种不高不低、足以成为背景音,却又不会形成干扰的声调,缓缓地念着童话故事。故事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持续、稳定、无害的声音陪伴。

下午,宴其羽会坐在地毯上,开始他日复一日的仪式——摆弄那盒色彩鲜艳的积木。搭建,推倒,再搭建,再推倒……周而复始,仿佛在重复一个无人能懂的宇宙生灭法则。依依就坐在他旁边不远处,手里或许拿着一本书,或是做着一些安静的手工,陪伴,但不打扰,不试图加入他的游戏,也不发出多余的声音。她只是在他需要喝水时,适时地将水杯轻轻放在他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傍晚,她开始准备三个人的晚餐。无论宴于凡是否会回来用餐,作为尽职的“家政幼师”,准备主人的份例是她的职责。她是“乔欣雨”,一个不会拒绝、不会出错、永远温和耐心的存在。她看到那个沉默的男孩时,眼底流露出的心疼是真实的,那份想要倾尽所有去温暖他的愿望,也无比强烈——这既是角色的需要,也触动了云依依内心深处,那个同样渴望被爱、也渴望能正确付出爱的、混乱的核心。

晚上九点整,宴其羽的“就寝程序”启动。依依帮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用比下午更轻柔、更缓慢的语调,读完了最后一个睡前故事。房间里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夜灯。

“晚安,其羽。”她轻声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隔壁属于自己的那个冰冷、临时的小房间,云依依背靠着关上的房门,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才终于松懈下来。她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一整天紧绷的表演、刻意的温柔、无时无刻的自我监控,都随着这口气排出体外。

她抬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嘴角。看了一眼腕表,指针清晰地指向晚上九点三十分。

第一天,落幕。

无声的舞台上,演员完美地隐藏了自己,但台下真实的疲惫,只有她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