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淮登基第三日,先太子妃还未来得及册封为后,便溘然薨逝。
一时之间,京城世家纷纷蠢蠢欲动,欲向新帝献上佳人。
我因是王府旧人,资历老,曾伴新帝时日最长,出宫后便被京城世家争先求聘,请为教习姑姑。
众多登门求请的人之中,唯有永安侯府与旁人不同。
来的不是当家主母,而是偏房的沈氏。
她来见我时,带了一屉冒着热气的牛乳糕,关上内门,忽然单膝下跪,向我行了一个不属于中原人的大礼。
“求姑姑为我的冬儿指一条生路。”
我偏过头去,掩去了眼角异样神色。
“她未必就会入宫。”
“冬儿眼角有颗殷红的痣,恰是梅花的模样。”
沈氏着急地拖动身子,双膝跪地挪到我的身前。
“姑姑,冬儿有三分像你。”
檀香将尽,屋内丝烟寥寥,雾霭缈缈。
我愣了愣神,恍惚间,眼前好似浮现傅淮少年时,跟在我身旁的殷切模样。
轻叹了口气,终是俯身将她从地上扶起。
她说的没错,宁冬有三分像我,所以一定会被傅淮选入宫中。
我答应了她。
第二日,我入永安王府,成了整个王府所有待嫁女儿的教习姑姑。
侯府共有四个小姐,分别取名自天地四时,春夏秋冬,由三位姨娘所出。
主母不幸,早早身亡,未曾留得一儿半女。
柳氏是府中资历最老的姨娘,为永安候宁泽诞下两女,为宁春与宁夏。
吴氏是永安候游历江南时带回的瘦马,本不该有姨娘身份,却为永安候诞下长子宁欢和三女宁秋,是以抬为贵妾,以姨娘自居。
来寻我的沈氏最为得宠,却并非中原人士,因而多年来,也没能被永安王抬为正妻,诞有一女,是为宁冬,与我三分神似。
我正是为她而来。
教庭内,已有三人早早等候。
宁春与宁夏生得极像,两人凑到一处,宛若双生子般叫人难辨。
见我入门,其中一人碎步走到我身前,好奇地问:
“听闻姑姑自幼和陛下在蛮疆长大,可曾见过已故的先皇后?”
“自是见过的。”
我面色无波地垂下眼,将右手轻轻搭在左手的手腕处,指尖轻点。
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角落那位与我三分相似的女子,却见她也正满脸殷切地望向我,目光灼灼。
“听说陛下与先皇后伉俪情深,两人在蛮疆时,相依为命度过了许多岁月,时至今日,在蛮疆仍是一桩佳话,真是让人艳羡。”
面前的小姑娘昂着头,一副天真做派。
眼巴巴地看着我,似是想从我的嘴里听到更多关于新帝的辛秘。
“这话你与我说说便罢了,若是入了宫,可不要向陛下提及。”
“为何?”
我看着面前稚气天真的少女,浅笑欠身。
自然是不会告诉她,她口中那位与新帝共苦多年的女子。
其实是我。
“二姐姐向来聪慧,今日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想不通?”
一道娇憨的声音自帘后传来。
不消片刻,从门后施施然走近一个穿着鹅黄淡粉襦裙的妙龄女子。
她走上前,毕恭毕敬地朝我行了个礼。
又转头看向她口中的“二姐姐”
“自然是担心陛下睹物思人,听闻先皇后往事,悲戚以伤龙体。”
“切,我看未必,陛下与先皇后情义深重,自然是希望越多人记得越好。”
两人各执己见,也不甚在意对方的看法。
说话间,齐齐看向我,开口问道:
“姑姑觉得呢?”
我抬眼,并未作答,只是静静扫过整个内室,见人来齐,便在心中暗自将四人做了比较。
宁春端庄自持,虽与宁夏面貌相似,但举手投足间,都能叫人很快分出她与胞妹的区别。
宁夏性子跳脱,虽然行事莽撞,但到底只是女儿心思,净想些男女间的旎事,是以永安侯和柳氏应当都从未有过将她送入宫中的想法。
宁秋看似乖顺,进退有度,但实则是四人之中最为张扬的。
她入门时,与我同她们约好的时辰迟了正好半炷香。
这个时辰卡得巧妙,多一分生躁,少一分欠矜,是以必定是有意为之,而众人却并未觉不妥。
大抵是因为,永安王的独子与她一母同胞,是以水涨船高,早在府中跋扈久了。
只是这种矜娇,在新帝傅淮那处,却未必有用。
至于宁冬,我观察她许久。
入门时,瞧见她梳着抛髻,却独独将眼尾的红痣露在人前。
乍眼与我三分相似,如今含胸叠手,与我侧目相望,目含秋波。
不过一时片刻,又多了两分神同。
“帝王心术,不可揣度。”
我收回目光,淡淡扫过眼前两人,侧身在高台教席上坐下。
“我是来教你们宫中礼数的,至于帝王是否留情,又对谁留情...”
我顿了顿,声渐飘远。
“...都并非是我能知道的。”
宁夏和宁秋俱是一愣。
似是没想到我拒绝得如此干脆,宁秋脸上闪过一抹怒色,有些微妙的难堪,又很快归于平静。
宁夏倒是没什么心眼,即便被下了面子,也只是虎头虎脑地点了点头,朝我咧嘴一笑。
“姑姑说得也是,说不定陛下到时见我,就不想先皇后了呢。”
“但愿如此。”
我教她们的第一课,是学会闭嘴。
宁夏是个沉不住气的,她站起身,看向我问:“何为闭嘴?难不成是当个哑巴?”
宁秋看着她嗤笑:“做个哑巴,也好过似二姐姐这般一惊一乍。”
两人又对上了眼,谁也不服谁。
我缓步走到宁夏与宁秋身前,拿出庭杖。
“这一杖,是打你目无尊卑,顶撞师长。”
一杖落下,宁夏疼的龇牙咧嘴,只想快些将手从我掌中抽离。
可她挣扎得越狠,我手中的力度便越是加大。
直至她完全败下阵来,低眉顺眼,可怜兮兮地朝我告饶。
“我错了,姑姑,我再不插嘴了。”
我松开了她的手,一转头,看见宁秋幸灾乐祸的笑还挂在脸上,没来及敛去。
“我...姑姑,我不是...啊!”
宁秋不经疼。
我打她的力度不过是的宁夏的一半,她却叫得比宁夏更要大声。
眼眶瞬间通红,扑闪着落下了几滴泪。
“姑姑,我错了...”
她说话时,语调放得又轻又缓,尾音拖得长长的,裙摆在身后轻晃。
像在撒娇,又像是在点火,却总之不像是认错的样子。
我皱起眉,从怀中掏出了一根十股线粗的银针。
宁秋瞬间变了脸色,语气也正常了许多。
“姑姑,我、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你别——啊!”
我在宁秋的指尖扎下了灰粒大小的针眼,松开手,她瞬间疼得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
“入宫后,你最先要见到的人,不是陛下。”
我淡淡收起银针,从怀中拿出一方绣帕,缠在宁秋指尖,教她狠狠将伤口压住。
“你娘教你哄着你爹的那一套,在满是女人的宫中,是行不通的。”
宁秋脸色变了变,比之先前更加苍白。
“我第一次打你,是打你行事乖张,不亲姐妹,若在宫中,便是后宫不宁。”
“后来罚你,是罚你自轻自亵,不敬东宫,以色侍人。”
我抬眼环顾教庭,宁春此时尚能稳坐,只是起伏的胸口仍然暴露了她的心有余悸。
宁冬则聪慧许多,她既不心颤低头,也未故作端庄,只是很安静地将我的一举一动记在心里。
“自今日起。你们不要将我当做教习姑姑。”
我转身走到教席前,叠腿坐下。
“在教庭之内,我便与你们一样,同为陛下的女人。”
“你们若是要入宫,便要学着如何与女人相处。”
宁夏脸憋得通红,看了我许久,干脆一闭眼,将手伸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问我:
“那陛下呢,陛下不是我们的夫君吗?为何不先学着与夫君相敬如宾?”
“夫君?...”
我有些愣神,看着眼前脸憋得涨红的宁夏,不知怎地就想起当日我与傅淮缠于红烛下的那一日。
那时的我,也好似宁夏这般,亲热地搂上傅淮的脖颈,在他耳旁娇声软语。
唤他:“夫君...”
傅淮笑着将我压在身下,轻声回应我的喘息。
“嗯,我是阿月的夫君。”
“阿月一人的夫君。”
只是后来,他的身下,不再只我一个人。
这话自然,也算不得数了。
宁夏等了许久,也没等来的我的回应。
见我面色不虞,竟主动起身,小心翼翼碎步走到我的身前,缓缓跪下。
“姑姑别生气了,我知道我本就不是入宫的材料,我只是担心姐妹们,万一真的入宫,这些都要问清楚才好...”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连身后的宁秋也有些动容。
宁春站起身,也随她在庭内跪下。
我回过神,轻声笑了起来。
“这样是极好的。”
“日后若是能够进得了宫中,也要这般和各宫的姐妹相互扶持,即便是面上功夫,也要学着交好。”
我将宁夏扶起,轻柔地抚了抚她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
“陛下就是陛下。”
“陛下,永远不是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