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停灵夜,秘要醒神魂
九龙镇医院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在何奇毫无生气的脸上投下冰冷的阴影。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混合着山野的土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野猴崖底的阴冷湿气。医生最后看了一眼连接在何奇胸口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是一条令人绝望的、笔直的绿线,没有任何起伏。他沉默地摘下听诊器,对着守在旁边的何父何母,以及闻讯赶来的老村长王伯,沉重地摇了摇头。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宣告最终判决的疲惫。
“没心跳了。瞳孔……也散了。”医生的声音干涩,尽量不带感情,但眼神里的无力感却遮掩不住,“送来太晚了,那种剧毒……见血封喉。节哀。”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把钝刀,狠狠剜在何父何母的心上。
何母的哭声猛地拔高,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变成嘶哑的呜咽。她整个身体瘫软下去,死死抓住盖在何奇身上的、惨白的床单,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仿佛想把这层隔绝生死的布撕碎,把儿子从冰冷的铁床上拽回来。“我的儿啊……早上还好好的……还说要给你爹带包烟回来……我的奇啊……”她语无伦次,眼泪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何父,这个一辈子沉默寡言、脊背像山岩一样硬朗的汉子,此刻却佝偻着背,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他布满老茧的大手颤抖着,几次想伸出去抚摸儿子冰凉的脸颊,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他死死咬着牙关,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嗬嗬声。浑浊的眼泪最终没能忍住,顺着他刀刻般的皱纹沟壑滚落,砸在水泥地上,悄无声息。
老村长王伯重重叹了口气,眼圈也是红的。他拍了拍何父剧烈颤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他的目光落在何奇嘴角那抹已经干涸发暗的暗红汁液上,又想起同样被抬进来、早已盖上白布的阿强,心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两个活蹦乱跳的后生,就这么没了。野猴崖,血灯笼果……这名字像诅咒一样烙在他心里。
“老何家的,人……得抬回去了。”王伯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按规矩,得在家停灵,让娃儿……体体面面地走。”他看向医生,医生疲惫地点点头,示意手续已经办完。
几个闻讯赶来的同族青壮,含着泪,小心翼翼地将何奇僵硬冰冷的躯体抬起,放在临时扎好的担架上。何母扑在担架边,哭得几乎昏厥。何父则死死抓住担架的一角,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这是他唯一还能抓住儿子的东西。一行人沉默地走出医院狭小的门厅,夜色已经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镇上闻讯而来的乡亲们默默聚集在道路两旁,没有人说话,只有低低的啜泣声和沉重的叹息在夜风里飘荡。昏黄的路灯将人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交织出一片悲伤的网。
何家的堂屋,往日里虽然简朴却充满烟火气,此刻却被一片刺目的惨白笼罩。两支粗大的白蜡烛在供桌两端摇曳着昏黄的火苗,将墙上新挂的何奇那张穿着高中校服的遗照映照得忽明忽暗。照片里的少年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腼腆的笑意,与此刻躺在屋子中央、覆盖着白布的冰冷躯体形成了残酷的对比。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的呛人烟气和一种冰冷的、属于死亡的沉寂。
何奇就躺在堂屋中央的门板上,身下铺着薄薄的稻草,身上盖着那床刺眼的白布。他的脸被仔细擦拭过,嘴角那抹暗红已经不见,露出原本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轮廓。嘴唇微微发紫,眼睑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两道小小的阴影,安静得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深沉的睡眠。然而那皮肤的冰冷和僵硬,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彻底消逝。
何父像一尊石雕,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低着头,手里捏着一支熄灭的烟卷,烟丝已经被他无意识地捻成了碎末。何母的哭声已经嘶哑,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泣,她靠在邻居大婶的怀里,眼睛肿得像核桃,眼神空洞地望着儿子的遗体,仿佛灵魂也跟着去了。
夜,深得如同墨染。前来吊唁和帮忙守灵的乡亲们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亲近的本家叔伯和何家父母。堂屋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屋外偶尔传来的几声凄厉的野猫叫,更添几分凄凉。阴历七月,正是民间所谓的“鬼月”,空气中似乎都飘荡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寒气息,让守灵的人即使穿着单衣,也觉得脊背发凉。
负责料理后事的是镇上的老周头。老周头五十多岁,干瘦精悍,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得像鹰。他是镇上唯一的殡葬师,也是祖传的仵作,见过太多生死,早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他沉默地检查了何奇的遗体,动作麻利而专业。他注意到何奇后脑那个被岩石棱角磕出的、已经凝结发暗的伤口,又翻开他的眼皮仔细看了看扩散的瞳孔,最后轻轻按压了一下冰冷僵硬的肢体关节。
“没得救了。”老周头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对着旁边忧心忡忡的王伯和何家一个堂叔说,“毒性太烈,加上后脑这一下磕得也不轻。身子都硬了,按老规矩,停灵七日,第七日一早入土为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何奇异常苍白的脸,“这娃儿……走得不安详,怨气有点重。夜里守灵的人,精神点。”
这话让本就阴森的氛围更添了几分寒意。守灵的堂叔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紧张地看了一眼门板上那具被白布覆盖的躯体。
时间在沉重的悲伤和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第三日,第四日……何奇的遗体在门板上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变化。皮肤的冰冷和僵硬依旧,死亡的气息牢牢盘踞在这小小的堂屋里。何父何母的悲伤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似乎变得有些麻木,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机械的动作。
到了第六日深夜。守灵的是何奇的一个远房堂哥,早已支撑不住,歪在墙角的长凳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烛台上的白蜡烛已经烧下去大半,烛泪堆积,像凝固的白色眼泪。烛火跳动得厉害,忽明忽暗,将屋子里的人影和物件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就在这死寂的午夜时分。
覆盖在何奇身上的白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风根本吹不进这门窗紧闭的堂屋。
那一下微动,如同平静水面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紧接着,何奇被白布覆盖的胸膛部位,似乎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非常非常轻微,轻微到即使是睁大眼睛盯着看,也可能以为是烛光晃动造成的错觉。
然而,角落里假寐的老周头,那双半阖的眼睛却猛地睁开了!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门板上的白布。他常年与死亡打交道,对尸体上任何一丝不属于死亡的细微变化都异常敏感。刚才那一下,绝不是错觉!
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没有惊动打瞌睡的堂哥,一步步极其缓慢地靠近门板。他的呼吸放得很轻,锐利的眼神死死盯住何奇胸口的位置。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老周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日疲惫产生了幻觉时——
呼……吸……
又是一次!比刚才更清晰一点!白布在何奇的胸口处,明显地、带着生命节奏地,向上微微隆起,又缓缓落下!虽然微弱,但那确确实实是呼吸的起伏!
老周头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他见过死人复活吗?没有!他听祖辈讲过“假死”的传说,但从未亲眼目睹!他猛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探向何奇白布下露出的脖颈一侧。
冰冷!依旧是刺骨的冰冷!皮肤的触感也依旧是僵硬的!
可是……那呼吸的起伏是怎么回事?老周头的心跳如擂鼓,他不信邪地再次将手指用力按在颈动脉的位置。冰冷僵硬的皮肤下,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搏动的迹象。
就在这时,何奇覆盖在白布下的左手,几根手指极其细微地、痉挛般地抽动了一下!
老周头像是被蝎子蛰了,猛地缩回手,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供桌上,震得烛台一阵摇晃。这动静终于惊醒了打瞌睡的堂哥。
“周、周叔?咋了?”堂哥揉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问。
老周头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白布下何奇的脸。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混杂着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堂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屋里阴冷的气息似乎更重了,蜡烛的火苗疯狂地跳动起来,光影在墙壁上剧烈地扭曲变幻,发出“噗噗”的声响,仿佛随时会熄灭。
“周叔……他……他……”堂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老周头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步上前,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伸手掀开了盖在何奇脸上的白布!
烛光下,何奇的脸苍白依旧,嘴唇乌紫。但就在白布掀开的刹那,他那紧闭了六天六夜的眼睑,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紧接着,在堂哥惊恐的抽气声和老周头屏息的注视下,何奇的眼皮,极其艰难地、如同有千斤重负般,缓缓地,向上掀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里,露出的却不是活人的眼瞳!
那双眼珠浑浊、空洞,没有任何焦距,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翳,茫然地对着黑漆漆的屋顶。没有光,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嗬……”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声音,从何奇乌紫的嘴唇间逸出。这声音在死寂的灵堂里响起,却比任何尖叫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堂哥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牙齿咯咯作响,指着门板语无伦次:“鬼……鬼啊!诈尸了!周叔!诈尸了!”
老周头却像没听见他的尖叫,他死死盯着何奇那双睁开的、空洞无神的眼睛,又猛地看向他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再探向他冰冷僵硬毫无脉搏的脖颈。这矛盾的、完全违背常理的景象让这个见惯了死亡的老殡葬师也感到一阵眩晕和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这不是活,也不是死!这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何奇那空洞的、毫无焦距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灰白色的眼球,以一种僵硬而诡异的姿态,转向了老周头所在的方向。
老周头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脊椎!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上了供桌。
供桌上,两支白蜡烛的火苗在这一刻骤然窜高,发出“噼啪”一声爆响!随即,火苗的颜色竟从温暖的昏黄,瞬间转变成一种幽幽的、令人心悸的惨绿!
惨绿的光映照着何奇毫无血色的脸,映照着他那双空洞转向老周头的、灰白色的眼睛。他那微微张开的乌紫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流声。
烛火摇曳,绿光森森,将老周头那张布满震惊与骇然的脸庞也映得一片惨绿。堂屋角落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蔓延,贪婪地吞噬着那惨绿光芒的边缘。供桌上何奇的遗照在绿光中显得格外阴森,照片里少年腼腆的笑容此刻看来竟像是凝固在嘴角的一抹诡异嘲讽。屋外,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呜咽着卷过紧闭的门窗缝隙,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尖啸,仿佛无数看不见的东西正在黑暗中窥视着屋内这惊悚的一幕。
何奇那灰白色的眼球,在惨绿烛光的映衬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着,最终定格在老周头煞白的脸上。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细小光点,在浑浊的灰白之下,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紧接着,何奇微微张开的嘴唇,又一次极其轻微地翕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气流。一个破碎的、气若游丝、却又无比清晰的音节,如同冰锥般刺破了灵堂里死寂的空气,钻进老周头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