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墨痕藏天机,初试解鸡瘟

“书……” 那个破碎的音节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在惨绿烛光摇曳、阴风呜咽的灵堂里激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涟漪。瘫软在地的堂哥听到这声音,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尖叫,双眼翻白,彻底晕厥过去。

老周头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他僵在原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板上那具诡异的“尸体”。何奇灰白色的眼球依旧空洞地对着他,嘴唇保持着微微翕动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字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胸膛那微弱的起伏也停滞了,重新归于冰冷的沉寂。只有供桌上那两支蜡烛,惨绿色的火焰还在不安分地跳动,将满屋的阴影拉扯得如同鬼魅乱舞。

“书?” 老周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生铁。他猛地一个激灵,目光如电般扫过昏暗的堂屋角落。何家父母早已哭得脱力,被邻居搀扶着在里间歇息,此刻外面巨大的动静似乎被厚重的悲伤和疲惫隔绝了。只有他和地上晕倒的堂哥,以及门板上这个“非生非死”的何奇。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但老周头骨子里那份殡葬师特有的、近乎冷酷的探究欲却压过了恐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香烛味和死亡气息呛得他肺叶生疼。书?什么书?他想起何奇这孩子从小爱看书,考上大学也是因为书读得好,可这跟眼下这诡谲的情形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老周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供桌上方,那个靠着墙壁摆放的、落满灰尘的老旧樟木箱子。那是何家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平时除了年节祭扫,鲜少打开。一个极其荒诞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在他脑中升起。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何母虚弱而惊恐的询问:“外头……外头咋了?周大哥?” 显然,堂哥那声尖叫还是穿透了厚重的悲伤。

老周头一个激灵,瞬间做出了决断。他猛地扑向地上的堂哥,用力掐住他的人中,同时压低声音急促地喝道:“柱子!醒醒!没事!是风大吹倒了东西!” 他不能让何家父母现在出来看到这一幕,那会要了他们的命!

堂哥柱子悠悠转醒,眼神涣散,布满恐惧,刚想张口尖叫,就被老周头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嘴。“嘘!别出声!想活命就听我的!” 老周头眼神凶狠,压着嗓子低吼,“是你看花眼了!是风吹的!明白吗?现在,立刻,去灶房烧热水!快!”

柱子被老周头眼中的厉色吓住,又想起刚才那恐怖的一幕,浑身筛糠般抖着,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灶房。

老周头迅速起身,几步冲到供桌前,毫不犹豫地一把推开了沉重的樟木箱盖。一股陈年的灰尘混合着淡淡的樟脑和纸张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箱子里整齐地叠放着几套褪色的老式衣服,下面压着一些泛黄的纸张和几本线装的老黄历。老周头的手在里面急切地翻找着,动作粗暴,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凭着一股强烈的直觉。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另想办法时,他的手指触碰到箱底一个异常坚硬、裹着厚厚油布的方形物体。那东西藏得很深,压在箱底最角落。老周头心头一跳,用力将它拽了出来。油布包裹入手沉重,冰凉。

他三两下扯开已经发脆的油布,里面露出的,是一个用黑檀木(或类似深色硬木)雕刻而成的狭长木盒。木盒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古朴得近乎简陋,表面被岁月摩挲得异常光滑,泛着幽暗的光泽。盒盖上,用一种暗红色的、仿佛早已干涸凝固的朱砂,书写着四个古拙的篆体大字。

老周头识字不多,但这四个字他勉强认得——**测字秘要**。

测字?秘要?老周头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东西……透着邪性!他捧着这冰冷沉重的木盒,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下意识地就想把它扔回箱子里。

“呃……啊……” 就在这时,门板上再次传来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呻吟般的气流声。

老周头猛地回头。只见何奇那空洞灰白的眼睛,不知何时,竟死死地、直勾勾地盯住了他手中的黑檀木盒!那眼神依旧没有焦距,却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近乎贪婪的渴望!他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又开始了,比之前似乎明显了一点点,乌紫的嘴唇努力地开合着,无声地催促。

灶房里传来柱子慌乱地舀水和柴火噼啪的声音。里间何母带着哭腔的询问再次传来,带着惊疑不定:“周大哥?柱子?你们在干啥?奇儿……奇儿怎么了?”

没有时间犹豫了!老周头一咬牙,抱着那冰冷的木盒,一个箭步冲到门板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许是多年与死亡打交道磨砺出的胆气,或许是眼前这超越认知的诡异逼迫他孤注一掷。他颤抖着手,将沉重的黑檀木盒,轻轻放在了何奇冰冷僵硬、覆盖着白布的胸膛上。

就在木盒接触到他胸膛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黑檀木盒仿佛活了过来!盒盖上四个暗红的篆字骤然亮起一层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毫光!与此同时,何奇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覆盖在他身上的白布被这股力量震得向上弹起又落下!

更骇人的是,何奇那双空洞灰白的眼睛,瞳孔深处那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光点,在木盒红芒亮起的刹那,如同被注入了燃料,猛地炽盛起来!灰白的翳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露出了下面深褐色的、属于活人的瞳孔!虽然依旧有些涣散,但那里面,确确实实有了光!

“嗬——!” 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吸气声,如同破开冰封的河流,猛地从何奇喉咙里爆发出来!他整个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嘴唇的乌紫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我的老天爷!” 刚端着一盆热水从灶房出来的柱子,正好看到何奇胸膛起伏、眼睛恢复神采(尽管依旧茫然)的这一幕,手一哆嗦,整盆热水“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水溅了他一脚,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张大了嘴,如同见了鬼魅。

里间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何父何母踉跄着冲了出来。当看到门板上儿子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半睁、嘴唇翕动的景象时,何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奇儿!我的奇儿啊!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何父也浑身剧震,呆立当场,浑浊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混杂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泪水。

老周头却死死盯着何奇胸口那个黑檀木盒。盒盖上的暗红毫光已经消失,木盒恢复了之前的古朴沉寂。但刚才那一幕,绝非幻觉!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盒子……这死而复生……都透着无法理解的诡异!

何奇的眼神依旧茫然,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感知。他微微侧过头,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扑在床边、哭得肝肠寸断的母亲脸上,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极其微弱地吐出两个字:“……娘……渴……”

这两个字,如同天籁!何母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又猛地回神,语无伦次地喊着:“水!快!水!柱子!水!” 柱子也如梦初醒,顾不上烫伤的脚,连滚带爬地重新去舀水。

接下来的几天,九龙镇彻底炸开了锅。何奇死而复生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九村十八寨。野猴崖血灯笼果的凶名更加可怖,而何家小子在停灵第七日还魂的奇闻,则成了街头巷尾最热门、也最令人脊背发凉的谈资。有人说是祖宗保佑,有人说是阎王爷不收读书人,更多的人则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说他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是“活死人”。

何家紧闭大门,谢绝了大部分好奇的探访。何奇虽然“活”了过来,但状态极其糟糕。他虚弱得连坐起来都困难,浑身冰冷,皮肤下的血液仿佛都冻僵了,唯有心口处贴着那个黑檀木盒的地方,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暖意。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眼神也是空洞迷茫的,仿佛灵魂还未完全归位。记忆更是混乱不堪,只记得野猴崖那极致的甜味和随后撕裂般的剧痛,以及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至于那个“书”字,那诡异的梦境,还有这神秘的黑檀木盒,在他混乱的意识里,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光影和沉重的压迫感。

老周头来过几次,每次都沉默地检查何奇的身体状况,眼神复杂。他私下里严肃地告诫何父何母,这事太过蹊跷,让何奇静养,那盒子……最好收好,别轻易示人。何父何母经历了大悲大喜,早已心力交瘁,只知道儿子“活”了回来,便是天大的恩赐,对老周头的话唯唯诺诺,将那黑檀木盒小心地藏在了何奇床头的暗格里。

日子在一种异样的平静和压抑中滑过。半个月后,何奇的体力才勉强恢复了一些,能下床在院子里缓慢走动。他依旧苍白瘦削,但眼神里的空洞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困惑。那场濒死的经历和那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意识深处,尤其是梦中那本悬浮的、散发着微光的古籍——《测字秘要》,以及那个威严又模糊的声音,不时在脑海中回响。

这天午后,天气阴沉沉的,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何奇搬了把小竹椅坐在自家小院的葡萄架下,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他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一截掉落的枯枝,在脚下松软的泥土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老村长王伯那熟悉却带着明显焦灼的沙哑嗓音:“老何!老何在家吗?出事了!快出来看看!”

何父闻声从屋里出来,何奇也抬起了头。只见王伯气喘吁吁地冲进院门,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满脸愁容的村民,其中就有住在镇东头的养鸡大户赵老憨。

“王伯,咋了?出啥事了?”何父连忙问。

“鸡!老憨家的鸡!还有镇上好几户的鸡!都出毛病了!”王伯拍着大腿,急得额头冒汗,“不吃食!耷拉着脑袋!拉稀!还……还打蔫!这才两天,就死了十几只了!兽医老李头来看过,说是像是瘟病,可又拿不准,开的药灌下去也不顶事!眼瞅着就要传开了!这可咋办啊!这一棚鸡要是全完了,老憨他们几家今年可就得喝西北风了!”

赵老憨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此刻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哭腔:“何大哥,王村长,你们可得想想办法啊!我那棚鸡……几百只啊……眼看着就不行了!” 他粗糙的大手无措地搓着衣角,仿佛这样就能搓掉那可怕的瘟病。

瘟病?何奇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九龙镇地处偏僻,乡亲们主要就靠地里刨食和养些家禽家畜,一场鸡瘟对普通农户来说,绝对是灭顶之灾。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父亲也是一脸凝重和无奈。请兽医?看来老李头也没把握。

就在这时,何奇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自己刚才在泥土上无意识划拉出的痕迹上。那是一道歪歪扭扭、深深的竖线。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想着鸡瘟的可怕,想着赵老憨绝望的眼神,想着梦中那本《测字秘要》……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个“鸡”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

几乎是同时,一股奇异的、冰冷的洪流猛地从他心口处(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黑檀木盒的触感)汹涌而出,瞬间冲入他的大脑!无数扭曲的、散发着微光的线条在他眼前疯狂闪烁、组合!头痛欲裂!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额头。

“奇儿?你怎么了?”何父注意到儿子的异样,关切地问。

何奇强忍着脑中翻江倒海般的眩晕和刺痛,目光死死地盯着泥土上那道竖线。在旁人眼中那只是一道普通的划痕,但在何奇此刻混乱而奇异的视野里,那道竖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扭曲、变形,与脑海中那个“鸡”字的笔画疯狂地重叠、拆解!

“鸡”字……左边一个“又”,右边一个“鸟”……不,不对!是“奚”加“鸟”?无数信息碎片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在他翻腾的识海中碰撞、组合。他仿佛看到了病恹恹的鸡群,看到了潮湿肮脏的鸡舍角落,看到了某种细小的、在暗处爬行的东西……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直觉攫住了他!

“不是瘟病!” 何奇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头痛和急迫而显得有些嘶哑。

他这突兀的一句话,让焦急的王伯、绝望的赵老憨和担忧的何父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苍白而带着一丝痛苦神色的脸上。

“奇娃子,你……你说啥?”王伯有些不敢置信。

何奇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脑海中依旧翻腾不休的刺痛和那诡异的线条幻象,指着脚下泥土上那道竖线,又指向赵老憨:“赵叔,你家的鸡舍……是不是……是不是东南角最靠墙根的地方,特别潮湿?墙根下……或者食槽底下……有没有……有没有很多蚂蚁窝?或者……或者很小的、红色的……虫子?” 他说得有些断断续续,像是在努力捕捉脑海中那些破碎而混乱的画面。

赵老憨彻底呆住了,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肌肉因为惊愕而微微抽搐。他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何奇,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咋知道?是……是有个蚂蚁窝!就在东南角墙根底下!好大一个!密密麻麻的!这几天是特别多,我还撒了石灰,可好像没啥用……红虫子?好像……好像鸡槽底下是有些红点点,我以为是小土粒……”

何父和王伯也震惊地看着何奇。何奇自从“复活”后,除了身体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从未去过赵老憨家!他怎么可能知道鸡舍东南角墙根下有个蚂蚁窝?还有那些红虫子?

何奇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当他说出“蚂蚁窝”和“红虫子”这几个字时,脑海中那疯狂闪烁的线条幻象瞬间平息了大半,头痛也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一种奇异的、仿佛拨云见日般的明悟感涌上心头。他扶着竹椅的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来,语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笃定:“快!赵叔!回去把那个蚂蚁窝彻底挖开!把里面的蚁后找出来弄死!再用滚烫的开水把那一块地,连着食槽底下,反复浇透!那些红虫子……应该是火蚁或者别的什么毒虫的幼虫,开水能烫死!然后……把病得最重的那几只鸡,挪到干燥通风的地方,喂点……喂点大蒜水试试看!”

他的话语清晰有力,完全不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赵老憨被他的气势镇住了,虽然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不明白鸡生病跟蚂蚁窝有什么关系,但何奇能准确说出他鸡舍里最隐秘角落的情况,这本身就透着神异!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上细想,猛地点头:“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说完,转身就跌跌撞撞地冲出院子,招呼着同来的几个村民,火急火燎地往家跑。

王伯看着赵老憨跑远的背影,又看看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透着一丝奇异光芒的何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拍了拍何奇的肩膀:“奇娃子……你……唉,好好歇着。” 说完,也心事重重地跟着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何奇和何父。何父看着儿子,眼神里有担忧,有疑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奇儿,你……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你怎么知道老憨家鸡舍有蚂蚁窝?”

何奇看着父亲关切又困惑的眼神,张了张嘴。他该怎么解释?解释那个诡异的梦境?解释心口残留的冰冷触感和脑中突然爆发的线条幻象?解释他看到那道划痕时,脑海中自动拆解“鸡”字产生的奇异联想和直觉?这一切听起来比死而复生更加荒诞不经。

最终,他只能疲惫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爹,我……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感觉到的。”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黑檀木盒冰冷的触感,以及刚才那股奇异洪流奔涌而过的余悸。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脚下松软的泥土上。那道竖线旁边,还有他无意识划出的几道浅浅的痕迹。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指,在那几道痕迹旁边,慢慢地、极其专注地,写下了一个字——一个他此刻心头萦绕、挥之不去的字。

**“测”**。

就在这个字最后一笔落成的瞬间!

一股比之前更加尖锐、更加冰冷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毫无征兆地狠狠刺入了他的大脑深处!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何奇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他痛苦地捂住额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奇儿!”何父惊呼着扶住他。

何奇靠在父亲坚实的臂膀上,大口喘息着,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那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阵阵余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他心有余悸地看向地上那个墨迹未干(泥土的湿痕)的“测”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能力……不是没有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