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字裂土窖,发小惊叩门
赵老憨家的鸡,活了。消息像长了腿,一夜之间传遍了九龙镇的犄角旮旯。当赵老憨第二天一早,红着眼圈却又咧着嘴,提着一篮子还沾着露水的新鲜鸡蛋,还有两只绑着红布条、精神抖擞的大公鸡,敲开何家院门时,整个九龙镇关于何奇死而复生的种种猜测,瞬间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直白的好奇与敬畏所取代。
“何大哥!奇娃子!恩人哪!”赵老憨的声音激动得发颤,把鸡蛋和公鸡往何父手里塞,“活了!全活了!按奇娃子说的,挖开那蚂蚁窝,好家伙,脸盆那么大!开水一浇,滋滋冒烟!那红虫子烫死一堆!病鸡挪出来灌了蒜水,蔫巴了一宿,今早天没亮就开始啄食了!神了!真是神了!”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抓住何奇的胳膊,力气大得让何奇微微皱眉,但赵老憨浑然不觉,眼睛里闪烁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光,“奇娃子,你……你真是得了大造化了!以后有啥事,跟叔言语一声,刀山火海,叔都不带眨眼的!”
何父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东西,脸上混杂着欣慰、骄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何奇站在一旁,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并未多言。那日强行拆解“鸡”字后脑中的剧痛和虚弱感记忆犹新,心口处仿佛还残留着黑檀木盒的冰冷印记。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神异”,他内心更多的是茫然和一种沉重的负担。他隐隐感觉到,这份能力,如同野猴崖的血灯笼果,甜美之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凶险。
然而,赵老憨的“神迹”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几天,何家那扇原本清冷的院门,门槛几乎要被踏破。张家丢了祖传的银镯子,李家媳妇怀孕胎位不正,王家的小子夜哭不止……各种各样或大或小的难题,带着焦虑和希冀的眼神,都涌向了葡萄架下那个依旧苍白瘦削的少年。何奇起初是抗拒的。每一次动用那份能力,脑中那如同钢针穿刺般的剧痛便如期而至,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弱,仿佛生命力被强行抽走。他借口身体未愈,闭门谢客。但乡里乡亲的情面,父母的叹息,还有那些绝望无助的眼神,让他无法真正硬起心肠。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九龙镇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何奇刚送走一位来询问远行儿子归期的老阿婆,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正打算回屋休息。院门却被一阵更加急促、如同擂鼓般的“砰砰”声砸响,伴随着一个带着哭腔、熟悉无比的大嗓门:“奇哥!奇哥!救命啊!快开门!我的牛!我的牛丢了!”
是阿强!
何奇的心猛地一跳,快步上前打开院门。门外,阿强像刚从泥塘里滚出来,一身短褂裤子上沾满了泥点和草屑,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污迹。他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看到何奇开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嘶哑带着哭音:“奇哥!完了!我的大黄!它……它不见了!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拴在后山坡吃草,今早我去牵……就剩半截断了的牛绳了!我找遍了后山,沟沟坎坎都翻遍了!连根牛毛都没找到!那是我爹留给我娶媳妇的命根子啊!奇哥!你得帮我!你一定得帮我找回来啊!” 阿强说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高大的身躯因为极度的焦急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看着发小这副狼狈绝望的模样,何奇心中那点抗拒瞬间消散了。阿强是他从小穿开裆裤玩到大的兄弟,野猴崖那场劫难,阿强侥幸只是轻微中毒,吐了两天就缓过来了,一直对何奇的“死而复生”又是愧疚又是后怕。如今他家赖以生存的大黄牛丢了,这打击不亚于天塌了。
“别急,阿强,慢慢说。”何奇拉着他走进院子,让他坐下,递过一碗凉开水。何父何母也闻声出来,看着阿强这模样,都是连连叹气。
阿强咕咚咕咚灌下半碗水,抹了把脸,稍微平复了一下,但声音依旧带着颤:“真找遍了!后山坡,西边林子,连老龙潭那边我都绕了一圈!没有!一点踪迹都没有!像是……像是凭空消失了!奇哥,我知道你……你现在不一样了,赵老憨的鸡你都救活了,你帮我算算!算算我的大黄在哪?它是不是被人偷了?还是掉哪个山沟里了?”阿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何奇,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哀求。
算?又是算?何奇的心沉了一下。那份剧痛和冰冷的感觉仿佛已经在隐隐召唤。他沉默了片刻,看着阿强那张被绝望和汗水浸透的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我试试。但……不一定准。”他声音低沉。
“怎么算?要生辰八字还是要牛毛?”阿强急切地问。
何奇摇摇头,目光扫过院子角落堆放的杂物。他需要字,一个与牛相关、能承载此刻阿强心中所系之事的字。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阿强因为紧张而紧紧攥着衣角的手上。那粗糙的手指沾满了泥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写个字吧。”何奇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疏离感,“写你此刻心里最想写的那个字,关于你的牛的。”
“写……写字?”阿强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是这个方式。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脏手,又看看何奇,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自信。他识字不多,勉强能写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简单的字。
“对,就写在地上。”何奇指了指脚下被踩得有些板结的泥土地面。
阿强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蹲下身。他用粗糙的手指,有些笨拙地、颤抖着,在干燥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他写得非常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焦虑和希望都倾注进这个字里。泥土被他的指甲划开,留下深深的痕迹。
他写的是一个**“牢”**字。
字写得歪歪扭扭,结构松散,“宀”字头写得像个歪帽子,下面的“牛”字更是笔画僵硬,尤其是那最后一竖,拉得又长又斜,几乎要戳破旁边的泥土,带着一股冲出去的蛮劲。
就在阿强这个“牢”字最后一笔落成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冰冷刺骨的洪流再次从何奇心口汹涌而出,直冲大脑!剧痛如期而至,如同无数冰针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何奇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竹椅。
“奇哥!”阿强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写错了什么。
何奇强忍着脑中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和眩晕,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阿强写下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牢”字上。这一次,那疯狂的线条幻象似乎有了一些不同。不再是完全无序的闪烁,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围绕着那个“牢”字,开始有规律地拆解、组合!
**“牢”字拆解:**
* **宀(mián)**:屋顶,遮蔽之所。在何奇混乱而奇异的视野里,这个歪斜的“宀”字头,如同一个破败的屋顶,指向一个封闭、有遮盖的空间。
* **牛**:核心,目标。阿强写得僵硬的“牛”字,笔画笨拙,带着挣扎的力道,尤其是那最后一竖,斜斜地向下猛扎,如同牛蹄在用力蹬踏。
* **整体字势**:字迹歪斜不稳,“牢”字本意是关牲畜的圈栏,但阿强书写时带着强烈的焦虑和蛮力,使得这个“牢”字的结构显得极不稳定,仿佛这个“圈栏”本身就在破裂的边缘。那长长斜出的最后一竖(牛字末笔),更是充满了想要挣脱束缚、破“牢”而出的意象!
无数信息碎片在何奇剧痛的脑海中碰撞、组合。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阴暗、潮湿、被遮蔽的空间;看到了阿强那头健壮的大黄牛在里面焦躁地踱步,用蹄子刨着地面;闻到了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陈旧草料的霉味;感受到了一种被困住、无法逃脱的憋闷感……不是山林!不是沟壑!也不是被人偷走远遁!
“不是被偷了!”何奇咬着牙,强忍着脑中尖锐的痛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却锐利地锁定在阿强脸上,“你的牛……还在后山附近!没走远!它在一个……一个像地窖、像塌陷的土坑、或者废弃的……废弃的什么土洞里!有顶,能遮住它!那个地方……很潮湿!它被困在里面了!出不来!”
阿强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后山坡那地儿我熟得很!哪有啥地窖土洞?就几个兔子窝……”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顿住了!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
“土……土窖!!”阿强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变了调,“后山坡!挨着老坟岗子边上!以前……以前我爷爷他们挖过一个存红薯的地窖!后来塌了半边,早就废了!前些年雨水多,洞口都让草藤盖严实了!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地方……那地方是挺潮的!我……我这就去!”
阿强像是被火烧了屁股,再也顾不上何奇惨白的脸色和虚弱的模样,转身就往外疯跑,一边跑一边语无伦次地喊着:“大黄!等着我!奇哥!你等着!我找到它就回来给你磕头!”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出院子,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巷口。
何父何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何父看着儿子扶着竹椅、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惊疑:“奇儿,你……你真的知道?那地窖……真有?”
何奇没有回答。阿强跑远后,那股支撑着他的剧痛和冰冷洪流骤然退去,留下的是一种掏空般的虚脱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牙齿都忍不住微微打颤。他勉强对父母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爹,娘,我……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我去躺会儿。”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脚步虚浮地走回了自己的小屋。
关上房门,隔绝了父母担忧的目光,何奇背靠着门板,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动用这能力,代价都如此巨大!他颤抖着手,从床头的暗格里摸出那个冰冷的黑檀木盒。木盒入手,那股熟悉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的手掌,顺着手臂蔓延而上。奇异的是,这寒意虽然刺骨,却似乎稍稍压制了身体内部那种虚脱的燥热和脑中的阵阵抽痛。
他紧紧抱着木盒,如同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一股股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他闭上眼睛,试图平复混乱的呼吸和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的时间,也许更久。急促的脚步声和狂喜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何家小院!
“找到了!奇哥!找到了!我的大黄啊!真在土窖里!”阿强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几乎要掀翻屋顶,“它掉进那个塌了的废窖里了!窖口让藤蔓缠死了,它在底下叫唤,上面都听不见!差点憋死!奇哥!你真是活神仙啊!”
院门被撞开,阿强连拖带拽地牵着一头浑身沾满泥浆、显得有些惊魂未定、但明显没有大碍的健壮黄牛冲了进来。黄牛“哞哞”地叫着,甩着尾巴,看到熟悉的院子似乎也安心了不少。阿强脸上、身上全是泥,却笑得像个傻子,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何奇小屋的门前,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奇哥!大恩不言谢!以后我阿强这条命就是你的!”
院子里瞬间热闹起来,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挤满了小院,七嘴八舌,惊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赵老憨的事件或许还有巧合的成分,但阿强这头活生生的大黄牛被从废弃多年的土窖里“算”出来,彻底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敬畏之火!何家小子,真的不是凡人了!他得了祖宗传下的神通!
小屋的门依旧紧闭着。何奇蜷缩在床上,紧紧抱着冰冷的黑檀木盒,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外面阿强的狂喜呼喊、邻居们的惊叹议论,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那木盒传递来的、仿佛能冻结血液的刺骨寒意,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地包裹着他。
他成功了。他找到了牛。他再次验证了那诡异能力的神奇。可是,为什么心里没有半分喜悦?为什么只有这无尽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每一次能力的施展,都像是在燃烧他残存的生命之火。阿强的叩门声,乡亲们的惊叹声,此刻听在他耳中,却像是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向自己苍白的手掌。那掌心因为紧握木盒而冻得有些发青。一股更深的寒意,并非来自木盒,而是从心底悄然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这能力,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另一个更加隐秘、更加可怕的诅咒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