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价”翻云手,百户起新楼
菌棚外那行清晰的网格纹鞋印,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在九龙镇初生的希望之火上舔舐而过。何奇蹲在潮湿的泥地上,指尖悬停在那个圆形的凹痕上方,深入骨髓的寒意并非来自黑檀木盒,而是源于这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窥伺。这双鞋印的主人,如同跗骨之蛆,从刘婶的毒药到暴雨夜的“匿名报告”,再到此刻新生菌棚外的徘徊,其身影始终笼罩在九龙镇的上空,目的叵测。
王伯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攥紧了拳头,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又是这鬼东西!阴魂不散!”他立刻安排人手加强了菌棚区的夜间巡逻,尤其是靠近山林的方向。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正的危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在看似蒸蒸日上的菌菇产业上。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小泥鳅。小家伙对何奇交代的“看好炉火”任务无比上心,整天在各个灭菌灶(用于高温蒸煮培养料杀菌的土灶)边转悠。这天下午,他照例在新建的七号棚灶膛前添柴,忽地闻到一股淡淡的、不同于菌丝清香的怪异甜腥味。他好奇地凑近刚熄火、还在闷着的灭菌灶排气孔,耸着小鼻子使劲嗅了嗅,那股甜腥味更浓了。他踮起脚,扒着灶口边缘往里看,昏暗的光线下,似乎看到几个菌袋边缘,有几条细小的、乳白色的东西在蠕动!
“虫!有虫子!”小泥鳅的尖叫瞬间划破了棚区的宁静。
何奇和王伯闻声赶来。撬开灶口,拖出几袋温度尚高的培养料。扒开一看,众人头皮发麻!只见菌袋的棉塞口附近,以及内层培养料中,竟然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米粒大小、乳白色半透明的虫卵!一些卵已经孵化,细如发丝的白色幼虫正在培养料中缓慢蠕动!一股甜腥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蚀木蠹(dù)!”何奇脸色骤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是一种专啃食朽木和真菌的害虫,繁殖力极强,一旦在菌袋内爆发,几天就能将整棚菌丝啃噬殆尽!
恐慌瞬间蔓延!菌棚是大家伙勒紧裤腰带、拼尽全力建起来的希望!第一批菌丝刚刚蔓延,眼看就要出菇了!这个时候爆发虫害,简直是灭顶之灾!
“怎么会这样?培养料都高温蒸透了!哪来的虫子?”李建国闻讯赶来,看着那些蠕动的虫卵,急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变了调。他投进去的钱最多,损失也最大。
“虫卵……可能附着在原料里带进来的。”何奇蹲下身,仔细检查着被感染的菌袋,眉头紧锁,“比如……不够干燥或者存放不当的麦麸、木屑……” 他的目光扫过培养料堆场,心中疑云顿生。培养料配比和灭菌是他亲自把关的,流程严格,不应该出现如此严重的虫卵残留。除非……原料本身就有问题!或者……有人故意动了手脚?
他想起那个在菌棚外停留过的网格纹鞋印。一股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快!所有未接种的菌袋,全部重新检查!重点看棉塞口和袋内壁!发现虫卵的,立刻隔离销毁!已经接种的棚子,加强通风,降低湿度,密切观察!”何奇当机立断,一连串指令清晰下达。他的冷静感染了慌乱的人群,大家立刻行动起来,如同救火。
然而,虫害只是第一波冲击。更大的危机,来自市场。
九龙镇菌菇种植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天,镇上唯一的小茶馆里,来了几个操着外地口音的收购商。他们围着王伯和李建国,唾沫横飞地压价。
“老王头,不是我说,你们这刚起步的菌菇,品相、口感、稳定性都难说!现在市场上菇子多的是,你这价,太高了!”
“就是!我们大老远跑来,运费都搭进去不少!这价,没法收!”
“再降两成!不然我们找别家去!”
王伯气得胡子直翘,李建国也据理力争,但对方咬死了低价,态度强硬。消息传开,刚刚因为菌丝生长良好而振奋的人心,又蒙上了一层阴影。辛苦种出来,卖不上价,还不如烂在地里!
就在这内外交困、人心浮动之际,茶商李建国带着满身的焦虑和烟味,敲开了何家小院的门。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皱巴巴的、从县里带回来的农产品价格简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灼。
“奇娃子!这次你得帮帮我!帮帮咱们全镇!”李建国顾不上客套,一屁股坐在葡萄架下,把那份简报拍在石桌上,“虫害好不容易控制住,这收购商又死命压价!再这么下去,大伙的心气儿就散了!菌菇卖不上价,投的钱全得打水漂!”
他指着简报上一条不起眼的消息:“你看!邻省几个大种植场今年香菇大丰收!价格已经开始往下掉了!那些外地佬就是仗着这个死命压咱们的价!可咱们第一批菇眼看就要出了!奇娃子,你……你给算算!这春菇的行情,到底会咋样?咱们是咬牙硬扛着不降价,还是……还是趁早低价出手回点本?” 李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眼睛死死盯着何奇。这不仅仅是生意,更关系到整个九龙镇灾后重建的成败!
何奇看着李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感受着他那份沉重的、关乎数百人生计的焦虑。心口那沉寂的黑檀木盒,似乎感应到了这份巨大压力的牵引,微微一震。一股并不强烈、却异常清晰的凉意,如同山间清泉,缓缓流淌过他的心神。没有剧痛,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俯瞰般的通明感。
“写个字吧,李叔。”何奇的声音平静,“写你此刻心里最想写的那个字,关于这春菇行情的。”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他拿起何奇练字用的毛笔,蘸饱了墨。他不是读书人,字写得不算好,但此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凝重。他伏在石桌上,屏住呼吸,手腕悬停片刻,似乎在凝聚全部的精神和期盼。终于,他落笔了。
他写的是一个**“价”**字。
字迹沉稳有力,笔画刚劲,带着商人特有的务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左边的“亻”字旁写得端正,右边的“贾”字,“西”字头写得开阔,“贝”字底则收得稳健,最后一笔的点,落得果断而扎实。整个字透着一股在商海沉浮中磨砺出的、对价值的执着判断和期盼。
就在李建国最后一笔(贝字底的点)稳稳落成的瞬间,何奇心口那股清凉的气息瞬间变得活跃而清晰!无数纷繁复杂的信息碎片——市场的喧嚣、供求的波动、人心的博弈、甚至某种来自遥远地域的突发讯息——如同被梳理过的溪流,井然有序地涌入他的意识。拆解的过程流畅无比:
**“价”字拆解:**
* **亻(人)**:李建国写得端正,象征市场的主体——人心、需求。此部稳定,暗示基本需求未变。
* **贾**:从“西”从“贝”。“西”字头写得开阔,在测字中,“西”可象征方向(西方)、季节(秋收)、或某种流动(如资金流、信息流)。结合字形开阔,暗示来自西方(或指更广阔市场)的信息或渠道即将打开。“贝”字底稳健有力,点得扎实,象征资金、价值核心稳固。
* **整体字势与笔画**:字迹沉稳刚劲,力透纸背,尤其“贾”部开阔向下,如同张开的口袋或蓄势待发的弓弩,预示着价值有强大的吸纳或释放空间。笔画无滞涩,气息贯通,显示行情虽有短期波动(邻省丰收带来的压力),但流通顺畅,价值终将回归。
* **关键预兆**:清凉气息指引中,何奇敏锐捕捉到一丝来自东南方向(与“西”相对)的、短暂的阻滞信号(可能是某条重要运输线路的短暂中断或某个大型批发市场的临时政策调整),这将导致邻省丰收的菇短期内无法大量冲击本地及周边核心市场,形成短暂的价格空窗期!而“贾”部开阔向下的态势,正预示着九龙镇的春菇将抓住这个空窗,填补空缺,价格不降反升!
何奇闭目凝神片刻,将所有信息融会贯通。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清澈而笃定,看向焦急等待的李建国,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李叔,扛住!不降价!”
“邻省菇丰,价跌是实,但流通遇阻,是虚跌!”
“七天之内,东南有‘坎’,邻菇难入核心之地。”
“我九龙春菇,质优时鲜,正当填补此缺!”
“不出十日,春菇之‘价’,非但不落,反要上扬三成以上!尤其是头茬精品菇,奇货可居!”
“现在压价者,不过趁火打劫。稳住品控,守住头批好菇,静待东风!”
李建国听得目瞪口呆,握着毛笔的手都忘了放下。何奇的分析条理清晰,不仅预测了行情,连原因(流通受阻)和时间点(七日内阻滞,十日内涨价)都说得明明白白!这份笃定,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他慌乱的心神。
“奇娃子!我信你!”李建国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赌徒般的精光,“我这就去回绝那几个压价的龟孙子!咱们的菇,一片都不贱卖!等!”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煎熬与信念的拉锯战。外地收购商见压价不成,冷嘲热讽几句后,果然拂袖而去,扬言要去别处收货。看着一筐筐鲜嫩的头茬香菇、平菇从棚里采出来,却堆在库房里,无法变现,不少参与种植的乡亲们心里开始打鼓,私下里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找到王伯,提议还是降价算了,落袋为安。
王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头发又白了不少。他一次次看向何奇,何奇只是抱着木盒,沉默地坐在菌棚边,看着工人们精心分拣、晾晒那些优质的菌菇,眼神平静无波。这份沉默的笃定,成了王伯最后的支撑。他咬着牙,顶住所有质疑的声音,坚持按何奇说的办:稳住!精选!晾晒!囤好货!
第七天傍晚,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旋风般刮遍了九龙镇:连接邻省与本市的主要货运干道,因突发性地陷事故(地质局初步判定为连日降雨引发局部塌陷),双向封闭抢修!预计疏通至少需要五天!
第八天,县里和市里几个大型农贸批发市场的负责人,如同约好了一般,带着车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九龙镇!他们一改之前收购商的倨傲,态度急切而诚恳:
“老王!李老板!听说你们这儿的头茬春菇品质一流!现在邻省的货卡在半路了!市场断供!价格好商量!我们全要了!”
“对!有多少要多少!价钱按市面最高价,再加一成!现款现货!”
整个九龙镇沸腾了!王伯老泪纵横,李建国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囤积在库房里、被精心照料着的优质菌菇,瞬间成了抢手货!价格正如何奇所预言,比之前那些压价收购商开出的价格,足足高出了三成有余!而且供不应求!头茬精品菇更是卖出了令人咋舌的高价!
数钱的声音,欢笑声,鞭炮声(李建国自掏腰包买的)响彻九龙镇!菌棚区成了欢乐的海洋。之前质疑的人,此刻对何奇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栋栋在泥石流废墟上奠基的新房,有了坚实的资金保障!希望的火焰,真正熊熊燃烧起来!
何奇站在欢庆的人群边缘,看着一张张洋溢着喜悦和感激的脸庞,感受着木盒传递来的、温和的慰藉。这一次,他没有消耗,反而有种参与创造、泽被乡梓的充实感。
就在这喜庆的顶点,负责清理最后一批被虫害污染菌袋的老周头(殡葬师兼职处理污物),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面色凝重地找到了何奇和王伯。他避开喧闹的人群,在一个僻静角落打开了麻袋。
袋子里是那些被销毁的、布满虫卵和死幼虫的废弃菌袋。老周头指着其中一个菌袋被割开的口子边缘,那里沾着一小块不起眼的、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干涸的泥块。
“奇娃子,老王,你们看这个。”老周头的声音压得很低,“这玩意儿……不像是咱们培养料里的东西。我闻着……有股怪味,像……像是什么药渣子混了蜜糖……蚀木蠹最招这种味儿!”
何奇和王伯凑近一看,脸色瞬间变了!那块干涸的黑泥块上,隐约可见,印着半个极其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的——网格状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