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花赠罗盘密绣双喜字

青牛峡的爆炸声如同闷雷滚过九龙镇的上空,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却没能震散弥漫在镇子里的喜气。菌菇丰收,西溪鱼肥,灾后重建的新房一栋栋立起,被炸断的危桥隐患清除,换来的是更稳妥的新桥规划,省里特批的补偿款也到了账。桩桩件件都值得庆贺,王伯拍板,镇庆功宴就摆在重建的晒谷场上。

晒谷场灯火通明,几十张八仙桌拼成长龙。各家各户端来自家的拿手菜:炖得烂熟的猪头肉,金黄酥脆的炸河鱼,清炒的时令山野菜,大盆冒着热气的菌菇汤……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浓烈的香气和酒水的辛辣。镇上的汉子们敞着怀划拳行令,嗓门一个比一个洪亮,婆娘们穿梭着上菜添酒,笑声清脆,孩子们在桌底追逐打闹,啃着分到的鸡腿,油光满面。

何家的小桌被安排在靠近戏台的位置。何父何母穿着浆洗得最挺括的衣裳,脸上堆满了笑,接受着邻里的敬酒和恭维。“何奇出息了!”“青牛峡那惊天一测,救了上下游多少人!”“县里都传开了!”连招商局赵局长都亲自来敬了三杯酒,何父喝得黝黑的脸膛发红光,何母则时不时抹下眼角,看着儿子,又是骄傲,又是难掩的离愁。何奇坐在父母身边,心口那黑檀木盒沉寂着,如同冰封的湖。喧嚣的人声,浓烈的酒气,乡亲们真诚的感激,都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膜。青牛峡那惊心动魄的危机,那份匿名报告再次精准介入带来的无形压力,还有小花手中那张来自新加坡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邀请函……如同沉重的铅块坠在心底。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寻,最终落在靠近角落、电商服务站那张桌子旁安静坐着的小花身上。

小花今天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新褂子,衬得她白皙的脸颊也带上了几分喜气。她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四处走动敬酒,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放着半杯米酒,几乎没动。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目光低垂,偶尔抬起,飞快地瞟一眼何家那桌热闹的方向,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情绪。服务站的两个帮手和菌棚的老张在她旁边有说有笑,她只是浅浅地应着,心思显然不在这里。

阿强端着一碗酒挤过来,大着舌头拍何奇的肩膀:“好兄弟!真给咱们九龙镇长脸!来!干了这碗!去了省城,可别忘了咱们这些土疙瘩兄弟!”何奇端起面前的米酒碗,和阿强碰了碰,仰头喝下。米酒清甜,入喉却带着一丝烧灼。他看着阿强被酒气熏红的脸,想起西溪塘投毒那晚他眼中的血腥杀意,想起青牛峡工地那惊心动魄的警报,心头五味杂陈。这热闹的庆功宴,像一场盛大的告别,告别他十八年熟悉的九龙镇,也告别某种懵懂无知的状态。

酒过三巡,戏台上的老艺人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十八相送》。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离愁别绪,在婉转的唱腔里流淌,给喧闹的宴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伤感。何母的眼眶又红了,拉着何奇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着省城要注意的种种琐事,冷了添衣,饿了吃饭,钱不够就捎信回来……何父闷头喝着酒,偶尔重重地“嗯”一声。

何奇的目光再次穿过人群,落在小花身上。她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深蓝色土布包成的小包裹,正犹豫着,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低着头,穿过喧闹的桌席,朝着何家这边慢慢走了过来。她走得很慢,水红色的身影在灯火和人群的缝隙里时隐时现,像一朵怯怯开放的山花。

“何叔,何婶,何奇哥。”小花走到桌前,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那个深蓝色的土布小包裹双手递到何奇面前,头垂得更低了,露出雪白细腻的脖颈。“听说……听说何奇哥过两天就要去省城念书了……这个……这个给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被周围的喧闹淹没。

何父何母连忙笑着招呼她坐,何母更是拉着她的手:“小花丫头,快坐!难为你有心了!”

何奇看着递到眼前的包裹,心口沉寂的木盒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传递出一丝带着暖意的凉。他伸手接过。包裹不大,入手有些分量,布面洗得发白,却很干净,带着一股淡淡的、阳光晒过的草木清香。

“打开看看呀,奇娃子!”何母在一旁催促。

何奇在父母和小花隐含期待的目光下,一层层解开那深蓝色的土布。里面露出的东西让何父何母都“咦”了一声。

那是一面罗盘。

黄铜的盘面,暗哑沉凝,边缘带着岁月摩挲的光泽。盘面中央的天池里,磁针稳稳地悬浮着。内盘上密密麻麻刻着天干地支、八卦九星、二十四山向,字迹细密如蚁,却清晰可辨。最外圈则刻着精细的二十八宿星图。整个罗盘透着一股古朴而神秘的气息,与何奇心口那个黑檀木盒隐隐有种难以言喻的呼应感。

“这……这是……”何父有些吃惊,他认得这罗盘,“这不是老祠堂以前供在偏殿神龛里那个老物件吗?说是咱们何家先祖传下来的?后来破四旧……不是丢了吗?”

小花抬起头,脸颊飞起红霞,声音依旧细细的:“我爹……我爹以前在祠堂帮忙收拾东西,后来祠堂塌了一角,翻修的时候,在堆杂物的旧梁上找到的……一直收着。爹说,这东西……有灵性,留在家里压不住……何奇哥要去省城,去那么远的地方……带着这个,或许……或许能指个路,避避邪。”她说完,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指路?避邪?何奇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黄铜盘面,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他心口的木盒那丝微弱的暖意似乎清晰了一分。他抬起头,看着小花:“谢谢,小花。这个……很贵重。”

小花摇摇头,脸更红了。她从随身的碎花小布包里又摸出一样东西,飞快地塞到何奇手里,然后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转身就钻进了人群里,水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何奇低头看向掌心。那是一双崭新的鞋垫。纯白的棉布底,纳得厚实紧密。最特别的是鞋垫中央,用细细的、近乎透明的浅粉色丝线,绣着两个并排的、小小的“喜”字。那“喜”字绣得极其精巧,针脚细密匀称,带着少女独有的心思和温柔。

“双喜字……”何母看着那鞋垫,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用手肘碰了碰旁边还盯着罗盘看的何父,“老头子,你看!小花这丫头……”

何父也反应过来,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连连点头:“好,好!好姑娘!”

何奇捏着那带着少女体温和馨香的鞋垫,看着那两个并排的、小小的“喜”字,心口沉寂的木盒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悸动!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波动,而是一种温和的、如同春水化冰般的暖流,缓缓涤荡过那冰封的寒意。这暖意纯粹而干净,不掺杂任何诡谲的凶险或冰冷的算计,只是少女最真挚的情愫和祝福。他冰冷了许久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润的卵石,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他默默地将鞋垫收好,贴身放进胸前的口袋里,紧挨着那个沉寂的木盒。那温软的触感,竟奇异地中和了木盒的冰凉。

两天后,离别的时刻终究到了。清晨的薄雾笼罩着九龙镇,空气里带着露水的清冷。镇东头的老樟树下,挤满了送行的人。何父何母,王伯,李建国,阿强,菌棚的老张,服务站的两个帮手,还有闻讯赶来的许多乡亲。七嘴八舌的叮嘱,塞进背包的煮鸡蛋、烙饼、咸菜,沉甸甸的都是乡情。

何奇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简单的衣物和几本书。那个古朴的黄铜罗盘用深蓝土布仔细包好,放在了背包最里层。他穿着何母新做的布鞋,鞋子里垫着那双绣了双喜字的新鞋垫,温暖踏实。

“到了省城就给家里捎信!”何母红着眼圈,一遍遍整理儿子其实已经很平整的衣领。

“钱不够了就说!”何父闷声道,把一个裹着零钱的布包硬塞进何奇手里。

“好好念书!给咱们九龙镇争光!”王伯用力拍着何奇的肩膀。

“放假就回来!西溪塘的鱼给你留着!”阿强嗓门最大,用力搂了何奇一下。

“何奇哥,服务站……我会看好的。”小花的声音在人群后面响起,不大,却很清晰。她今天穿了一件素净的月白色褂子,站在人群稍后,手里拎着一个装着几瓶自制菌菇酱的小网兜。她的眼睛也微微泛红,却努力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何奇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小花身上,点了点头:“嗯,辛苦你了。那东西……锁好。”他指的是那张新加坡的邪卡。小花用力点头:“嗯!”

去县城的早班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停在老樟树下,喷吐着柴油味的白气。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催促。

“走了!”何奇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看了一眼熟悉的乡亲,看了一眼晨雾中安宁又藏着无数秘密的九龙镇,看了一眼人群中那个月白色的身影,转身挤上了车门。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何奇挤到靠窗的位置,用力拉开有些滞涩的车窗,探出头去。老樟树下的人群跟着车子移动,挥舞着手臂。何父何母相互搀扶着,跟着车子小跑了几步,最终停下,变成了两个越来越小的黑点。阿强追着车子跑了好一段,大声喊着什么,声音被引擎声淹没。

何奇的目光在送行的人群中搜寻,终于,在人群的最后方,靠近镇口石桥的位置,他看到了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小花没有跟着人群跑,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晨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她高高地举起了手臂,用力地挥舞着,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装菌菇酱的小网兜。

车子加速,转过一个弯道,老樟树和送行的人群彻底被抛在了后面,连同那个石桥边小小的月白色身影。九龙镇熟悉的山水开始在车窗外倒退,变得越来越模糊。

何奇收回目光,靠在有些破旧的车座靠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离别的愁绪和对未来的未知交织在一起。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胸前贴身口袋的位置,那里放着那双绣了双喜字的鞋垫,紧挨着心口那冰凉的木盒。鞋垫的温软似乎还在,但木盒传递来的感觉却……有些异样。

就在车子驶离九龙镇地界,拐上通往县城的盘山公路时,他心口那一直沉寂、方才还因小花的礼物而暖融了一瞬的黑檀木盒,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异动!不是危险的预警,不是温暖的回应,而是一种……冰冷的牵引感!像一根无形的、带着寒意的丝线,猝然绷紧!牵引的方向,并非他此行的目的地省城,而是……他背后的方向!九龙镇的方向!

更准确地说,是九龙镇何家祠堂的方向!

何奇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那无形的冰冷丝线狠狠勒了一下!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探入背包最里层,一把抓住了那个深蓝色土布包裹的古铜罗盘!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铜盘瞬间,那无形的牵引感骤然增强!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中罗盘中央天池里的那根磁针,正在布包里……微微地、不自然地颤动着!并非指向地理的南北,而是……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着,想要偏移!指向他身后的来路!

祠堂!镇祠碑下那个深不见底的空洞!那个被镜中邪物同步激活的、带着怨毒贪婪的注视!它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沉寂!相反,那深埋地下的凶险,似乎正通过这面刚刚到他手中的、何家先祖遗留的古罗盘……向他传递着某种冰冷而诡异的联系!

与此同时,就在何奇因为罗盘的异动而心神剧震之时,一辆黑色的大众轿车,如同沉默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从盘山公路的一个岔路口汇入了车流,不紧不慢地跟在了这辆破旧班车的后方。车子的驾驶位上,坐着一个穿着深灰色夹克衫、戴着墨镜的男人。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正是几天前出现在青牛峡工地、后来又消失无踪的吴秘书!

吴秘书的目光透过墨镜,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着前方班车靠窗位置那个年轻的身影。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节奏。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份摊开的档案,最上方是一张何奇的一寸免冠照片,照片旁边,用红笔清晰地标注着两个小字:

**启灵**。

班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前行,卷起阵阵烟尘。何奇紧紧攥着背包里的罗盘,感受着那来自地底深处的冰冷牵引和身后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窥视。前方是未知的省城求学路,身后是深埋着古老凶险的故乡。而怀揣着少女情愫的温暖鞋垫,与这冰冷诡异的罗盘牵引,如同冰与火,在他心口无声地碰撞。雏凤离巢,展翼之初,便已感觉到四面八方涌来的、无形的暗流与寒意。这趟远行,注定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