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紫衣客吴秘书初现
破旧的班车在盘旋的山路上喘息着爬行,将九龙镇的青翠山峦一点点抛在身后,最终停靠在尘土飞扬的县城小站。何奇拎着帆布包下车,混杂在提着鸡鸭、扛着麻袋的乡民中,走向那列墨绿色、喷吐着白气的铁皮火车。心口那黑檀木盒沉寂着,如同冰封,可贴身放着的那双绣了双喜字的鞋垫传递来的温软,和背包深处那面古铜罗盘传来的、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的冰冷牵引感,如同冰与火的烙印,提醒着他此行绝非坦途。祠堂空洞深处那贪婪怨毒的注视,并未因距离而消散,反而通过这先祖的罗盘,跨越空间,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
火车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方便面调料包混合的复杂气息。硬座车厢挤满了人,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过道里也蹲坐着疲惫的旅人。何奇找到了自己的靠窗位置,将背包小心地放在脚下,紧挨着腿侧。他能感觉到布包里那面罗盘透过帆布传递来的、微弱的震颤感,如同一个不安的心跳,固执地指向来路的方向。
火车鸣笛,沉重地启动。窗外的县城景象开始缓缓后退,最终被连绵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取代。车厢的晃动有节奏地传来,铁轨的哐当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何奇闭上眼,试图调匀呼吸,压下心头那份被无形牵引的烦躁和身后如影随形的窥视感——他确信,自离开九龙镇地界,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就未曾真正离开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窗外天色渐暗,远山轮廓变成深黛色的剪影。车厢里亮起了昏黄的顶灯。何奇睁开眼,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车厢。过道对面,斜前方的座位上,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件不太合时宜的深紫色绸质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两粒扣子,露出一段线条清晰的锁骨。他靠窗坐着,侧脸对着何奇这边,鼻梁很高,下颌线条干净利落,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搭在身前小桌板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古朴、没有任何纹饰的银白色指环。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松弛感,与周围嘈杂疲惫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无法侵扰他分毫。
就在何奇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到两秒,那紫衣年轻人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瞳在昏暗的车厢灯光下显得异常深邃,如同两口幽潭,视线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迎上了何奇审视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玩味。
何奇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错开了视线,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夜色。但就在视线交错的瞬间,心口沉寂的黑檀木盒,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警惕意味的冰冷悸动!这悸动并非祠堂那种怨毒贪婪的牵引,也不是“林老”力量介入时那种沉重的束缚感,而是一种……遇见了同类的、带着锋芒的感应!这人身上有东西!一种与测字之术类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力量波动!
紫衣年轻人似乎对何奇的反应并不意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带着点慵懒的兴味。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然而,他搭在小桌板上的右手,那枚银白色的指环,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极其微弱地闪过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流光。
车厢的晃动似乎加剧了,列车正驶过一段不甚平稳的路基。过道上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被晃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旁边座位上,两个穿着工装、满身机油味的中年汉子大概是喝多了酒,嗓门越来越大,脸红脖子粗地争论着什么,唾沫星子乱飞。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味道,几乎让人窒息。拥挤的空间,浑浊的空气,孩子的哭闹,醉汉的争吵,这一切都像无形的压力,挤压着何奇的神经。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心绪如同窗外飞速掠过的杂乱光影,难以平静。背包里,那面罗盘的震颤似乎也随着车厢的颠簸而加剧了,祠堂空洞的冰冷牵引感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意识,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就在这嘈杂混乱达到顶峰,一个醉汉激动地挥舞手臂,差点打翻旁边小桌上的半杯茶水时,何奇猛地吸了一口气。他需要定神,需要在这混乱无序中抓住一丝脉络,看清这趟旅途本身的吉凶走向!他不再犹豫,迅速从帆布包侧袋里摸出那截随身携带的木炭头——这是他的“笔”,也是他与那神秘字象沟通的媒介。无视了对面紫衣年轻人再次悄然睁开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深邃目光,何奇在面前那张被茶水溅湿了一点、有些发黄的硬质小桌板上,用炭头重重地划下一个字:
**旅!**
炭痕深黑,带着一股沉凝的力道,最后一笔落下,何奇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这个字。周遭的哭闹、争吵、晃动,仿佛都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眼中只剩下这个墨黑的“旅”字,每一笔每一划都在他眼前放大、分解、重组。
**旅!** 左“方”右“车”!方为方向为规矩为立足之地!车为行具为载物为奔波之象!此字直指行路之人,羁旅在外!
何奇凝神看去。“方”字结构四平八稳,象征根基与计划。然而,他手下所写的这个“方”字,起笔那一“点”炭痕却异常凝重,深陷桌板纹理,仿佛被无形之力钉住!此乃行程受阻之兆!再看“方”字内部那代表稳定空间的“口”字,本该方正闭合,此刻左竖笔炭痕却虚浮断续,右竖笔收尾处墨迹陡然浓重下坠,如同重心不稳,根基动摇!
目光急转至右侧“车”!“车”字结构繁复,象征旅途中的变数与承载。何奇所写此“车”字,上部代表车厢的“日”字,墨迹平直却在中段靠近他身体方向处(车厢内侧)出现一道细微的炭粉剥落痕迹,如同车厢内部有隐患!再看“日”字下方,代表车轮与驱动的部分,左“一”横象征前轮,墨色正常,右“一”横象征后轮,墨痕却在末端诡异地向上翘起,形成一个细小的钩锋!钩锋所指,不偏不倚,正是斜前方那个闭目养神的紫衣年轻人!
钩锋带煞!直指同行之客!
最关键在“车”字最下方那两点“丶丶”!此乃车轮触地之点,象征旅途的根基与落脚处!何奇凝神细看,左侧一点炭痕正常,右侧一点却墨色浓浊,边缘晕染开一片不规则的灰黑色污迹!那污迹的形状,竟隐隐与车厢地板上不知谁吐的一口浓痰轮廓相似!更诡异的是,这右侧污点所在位置对应的桌板下方,恰好有一小片湿漉漉的、尚未干透的水渍(之前被晃洒的茶水)!
污浊染根基,水渍生变数!此乃大凶之兆!
一个清晰的、充满凶险的旅途图景在何奇脑海中瞬间勾勒:行程受阻(方字点钉),立足不稳(方口不稳),车厢内有隐患(日字内剥落),同行者中暗藏凶机(车字钩锋指紫衣),落脚点被污浊浸染(车下污点),更有意外之水患(水渍)随时可能引发灾祸!这趟省城求学路,竟是步步惊心!
就在何奇心神被这凶险字象所慑,背后那股冰冷的窥视感骤然增强的瞬间——斜前方那个一直闭目养神的紫衣年轻人,毫无征兆地再次睁开了双眼!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慵懒,而是锐利如电,直刺何奇面前桌板上那个墨黑的“旅”字!他搭在小桌板上的右手,那枚银白色的指环,在昏黄灯光下骤然亮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细如发丝的银芒!那银芒并非光线,更像是一缕凝成实质的能量,如同活物般,无声无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朝着何奇写下的那个“旅”字、尤其是那个带着污浊黑迹的右点“丶”激射而去!
何奇心口木盒警兆狂鸣!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挡,但已经来不及!
银芒如针,精准无比地刺入那个污浊的墨点!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的细微声响!桌板上,那个被银芒刺中的污浊墨点,竟如同被投入强酸的活物般,瞬间剧烈地翻腾、扭曲起来!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腥甜铁锈味的灰黑色烟雾,从炭痕中猛地升腾而起,又在接触到车厢空气的刹那,如同被阳光照射的阴影般,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桌板上一个被炭痕晕染开的、边缘焦黑的微小孔洞,以及孔洞周围残留的、极其微弱的硫磺气息!
何奇瞳孔骤缩!那灰黑色烟雾的气息……与青牛峡桥墩渗出的暗红锈水、祠堂空洞弥漫的阴冷、甚至镜片下蠕动的灰黑丝状物,竟有几分同源!这污浊墨点,竟是某种依附于字象的、具现化的凶煞之气!被这紫衣人一指驱散!
车厢里的嘈杂依旧,醉汉的争吵,孩子的哭闹,无人注意到这角落里电光石火间发生的诡异一幕。只有何奇,和对面那个紫衣年轻人,隔着窄窄的过道,目光在空中碰撞。
紫衣年轻人缓缓收回手,指尖那枚银白指环的光芒已然隐去。他看向何奇的眼神,玩味之色更浓,还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他微微歪了歪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似乎是两个字:
**九鳞?**
何奇心头剧震!九鳞?这莫名其妙又带着某种宿命感的称呼是什么意思?!是说他?还是……指他心口的木盒?抑或是九龙镇那深埋的秘密?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心口木盒那冰冷的悸动与紫衣人身上传来的、带着锋芒的同类感应激烈地碰撞着。就在他准备开口质问之际——
呜——!
火车拉响了进站的汽笛,悠长而沉闷。窗外的景色不再是荒野,稀疏的灯火开始出现,远处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出模糊的光带。省城快到了。
紫衣年轻人似乎也听到了汽笛声,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何奇一眼,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然后,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动作利落地站起身。他并未走向车厢连接处准备下车,而是径直朝着车厢的另一头——远离车门的方向,步伐从容地走去。拥挤的人群仿佛自动为他分开一条缝隙,他那深紫色的身影在昏暗晃动的车厢灯光下几个转折,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车厢尽头的阴影里,再无踪迹。
何奇的目光死死追随着他消失的方向,心绪翻涌。九鳞?这人是谁?龙虎山?还是查颂一伙?他驱散那凶煞之气是敌是友?无数疑问如同乱麻。
火车缓缓驶入省城巨大的、灯火通明的站台。广播里传来列车员催促下车的沙哑声音。乘客们开始骚动,纷纷起身取行李,挤向车门。
何奇也提起脚下的帆布包,随着人流,艰难地朝着车门移动。背包里,那面古铜罗盘的冰冷牵引感似乎因靠近省城而微弱了许多,但祠堂空洞的阴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刚才那紫衣人留下的谜团,更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终于挤出车门,踏上冰冷坚硬的站台。省城夜晚混杂着煤烟、尾气和食物香气的空气扑面而来。站台上人声鼎沸,接站的人群举着牌子,小贩在叫卖,出租车司机在拉客。何奇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准备寻找出站口。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猛地瞥见站台远处一根粗大的承重水泥柱后方,一个穿着深灰色夹克衫、戴着墨镜的熟悉身影,正静静地靠在柱子上。是吴秘书!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烟头在站台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他似乎并未看向何奇这边,但那道冰冷而精准的窥视感,却如同实质般再次锁定了何奇!他果然一路跟到了省城!
更让何奇心头一凛的是,吴秘书的目光,似乎并非完全落在他身上,而是带着一丝极其隐蔽的审视,正投向紫衣年轻人消失的那个车厢方向!仿佛……他也在追踪那个神秘莫测的紫衣客!
冰冷的窥视,祠堂的牵引,神秘的紫衣人,还有这如影随形的“保护者”……何奇站在省城喧嚣的站台上,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寒意,正无声无息地向他合围而来。这省城的水,比他预想的,要深得多,也冷得多。他攥紧了背包带子,那里面,先祖的罗盘沉默着,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真正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