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求学卦,三枚梨作酬
刘婶的骗局如同夏日的雷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那场当众的拆字揭露和假药的熊熊烈火,彻底浇灭了她在九龙镇多年经营的“神婆”光环。她被愤怒的乡邻驱赶着,在唾骂声中灰溜溜地离开了九龙镇,据说投奔了远在邻县的娘家。孙家的孩子被及时送到镇医院,洗胃灌肠折腾了一宿,总算捡回一条命,只是身体更加虚弱,需要长期调养。那神秘的外地人和他留下的怪异鞋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便沉入水底,再无声息。镇上议论了几天,也渐渐被新的琐事淹没。
经此一事,何奇的名声却以一种更加复杂的方式传开了。如果说之前赵老憨的鸡、阿强的牛、小花的针,还带着几分神异色彩,让人敬畏中带着好奇,那么当众拆穿刘婶骗局,字字如刀,直指人心阴暗,则让这份敬畏里,多了一层实实在在的震慑。乡邻们再来看何奇时,眼神里的探究少了,那份小心翼翼的恭敬却更深了。连带着何父何母走在镇上,也收获了不少带着敬意的问候,这让老实巴交的夫妻俩既有些受宠若惊,又隐隐感到不安。
何奇自己,则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形的消耗。揭露刘婶时引动黑檀木盒的寒意,虽不及触碰“情”字那般恐怖,却也带来了持续数日的冰冷疲惫和隐隐的头疼。他变得更加沉默,整日抱着那冰冷的木盒,蜷缩在小屋的阴影里,像一株畏惧阳光的植物。院门虽不再被踏破,但那份无形的压力,以及对自己这份诡异能力的恐惧和疏离,却更加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这天午后,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一丝风也没有。何奇被母亲半劝半哄地拉出小屋,坐在葡萄架下纳凉。葡萄藤叶蔫蔫地垂着,蝉鸣声嘶力竭,更添烦躁。何奇捧着一碗晾凉的绿豆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像大人的脚步声。何奇抬眼望去,只见院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探了进来。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娃,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小脸脏兮兮的,沾着泥道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格外明亮,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手里紧紧攥着三个小小的、青黄色的梨子,显然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还带着枝叶。
小家伙看到何奇望过来,吓得脖子一缩,差点把头缩回去,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迈着小短腿走了进来。他走到葡萄架下,离何奇还有几步远就停下了,仰着小脸,怯生生地看着何奇,小声嗫嚅着:“何……何家哥哥。”
何奇看着这瘦小的孩子,认出他是镇上孤寡老人陈阿婆的孙子,小名叫小泥鳅。陈阿婆儿子儿媳早些年进山采药出了意外,就剩祖孙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紧巴巴。小泥鳅平时像个小野人,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胆子大得很,此刻在何奇面前,却拘谨得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小泥鳅?有事?”何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
小泥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把手里的三个小梨子往前递了递,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何家哥哥……给……给你吃梨。我……我想求你个事儿。”
何奇看着那三个青涩的小梨子,又看看孩子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恳求,心头那点冰封的角落似乎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他接过梨子,放在旁边的小石桌上:“什么事?说吧。”
“我……我的芦花鸡不见了!”小泥鳅眼圈一红,声音带上了哭腔,“就是那只头顶有一撮白毛的!它可厉害了,下蛋最多!昨天傍晚还在院门口吃虫子呢,今早起来就没了!我找遍了房前屋后,草垛子都翻遍了,连根鸡毛都没找到!奶奶……奶奶都急得抹眼泪了,那是我们家……我们家换盐巴的……” 小家伙越说越伤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
一只鸡。对何家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陈阿婆祖孙,却是重要的生计来源。何奇看着小泥鳅强忍泪水的模样,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帮母亲喂鸡的情景。那份纯粹的焦急和担忧,不掺杂任何敬畏或试探。他心口那沉寂的黑檀木盒,此刻异常安静,没有传来丝毫寒意或警告。
“别急,慢慢说。”何奇的声音不自觉地又柔和了几分,“想让我帮你找鸡?”
小泥鳅用力点头,充满希冀地看着何奇:“嗯!何家哥哥,他们都……都说你可神了!阿强哥的牛,小花姐姐的针,都是你找着的!你……你能帮我找找芦花吗?我……我就这三个梨了……” 他看了看石桌上的梨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仿佛觉得这酬劳太轻。
何奇的目光落在石桌光滑的桌面上。没有纸,没有笔,也没有泥土。他想了想,对小泥鳅说:“写个字吧。写你心里想着那只鸡的字,就写在这桌面上,用手指蘸水写。”
“蘸水写?”小泥鳅有些茫然,但还是听话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在旁边何奇喝剩的绿豆汤碗里蘸了蘸。冰凉的汤水让他缩了缩手指。他努力回忆着那只头顶有撮白毛的芦花鸡,想着它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想着它下的蛋有多香。他皱着小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其事地、用湿漉漉的手指,在光滑的石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水痕在桌面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他写的是一个**“躁”**字。
字迹歪歪扭扭,结构松散,尤其是左边的“足”字旁,写得像个歪倒的小人。右边的“喿”字更是笔画粘连,糊成一团。但孩子书写时那份全神贯注的焦急感,却透过水痕清晰地传递出来。
就在小泥鳅最后一笔(喿字末笔的捺)艰难地拖完,水痕将干未干之际,何奇心口处那沉寂的黑檀木盒,极其微弱地、如同被微风拂过的琴弦般,轻轻震动了一下。一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凉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缓缓淌过何奇的心头,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的剧痛和冰冷,反而像一泓清泉,瞬间抚平了他连日来的烦躁和隐隐的头痛!
何奇精神微微一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他凝神看向桌面上那个由水痕构成的、稚嫩笨拙的“躁”字。拆解的过程异常顺畅,信息碎片如同涓涓细流,自然而然地汇入他的意识:
**“躁”字拆解:**
* **足(⻊)**:小泥鳅写得歪斜不稳,如同脚步踉跄。此部象征行动、立足点。在测字中,足部不稳,往往指向立足点不牢、环境不安定或行为异常。结合寻鸡之事,暗示鸡的躁动不安与所处环境有关。
* **喿(zào)**:古同“噪”,象征喧哗、扰动。小泥鳅笔画粘连混乱,如同鸟雀惊飞扑腾翅膀的混乱景象。“喿”字本身也带有“鸟”的意象(古字形似鸟啄木)。此部强烈指向了鸡的异常行为——惊扰、鸣叫、扑腾。
* **整体字势与笔画**:字迹稚嫩潦草,水痕将干,更显一种动荡不安、气息不稳的状态。整个字向左下方倾斜,尤其“足”部歪斜,暗示方向——东南方(以书写者方位为参照)。而笔画粘连的“喿”部,如同被什么东西惊扰的鸟群,预示着鸡并非走失,而是受惊逃窜或被驱赶。
清凉的气息在何奇体内流转,带来一种奇异的通明感。他仿佛“看”到了那只头顶白毛的芦花鸡,在黄昏的光线下,正悠闲地在陈阿婆家院门口啄食小虫。突然,它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到了,猛地抬起头,脖颈的羽毛炸开,发出短促的“咯咯”惊叫!它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回鸡窝,而是惊慌失措地拍打着翅膀,连飞带跑地冲向了院子东南角那丛茂密的、长满尖刺的荆棘灌木!它一头扎了进去,被纠缠的藤蔓和尖刺困住,挣扎着,却再也无法脱身!画面中还隐约传来一种沉闷的、如同擂鼓般的低吼声,似乎来自地底深处,让周围的空气都带着一种不安的震颤。
这感觉……何奇微微蹙眉。那低吼声是什么?是狗?还是别的什么野兽?但清凉的气息带来的感知异常清晰,那只鸡,就在荆棘丛里!
何奇收回目光,看向一脸紧张期待的小泥鳅,声音温和而肯定:“你的芦花鸡没丢。它昨天傍晚受惊了,跑进了你家院子东南角那丛长刺的野酸枣(或当地类似带刺灌木的名字)里,被藤蔓缠住,困在里面了。现在应该还在那儿。你回去仔细扒开荆棘丛看看,小心别被刺扎着。”
“真的?!”小泥鳅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东南角?野酸枣丛?我……我早上好像听到里面有扑腾声!我还以为是野猫!何家哥哥,我这就回去!” 小家伙再也顾不上别的,转身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对着何奇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声喊了句“谢谢何家哥哥!”,然后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出了院子。
何奇看着小泥鳅欢快消失的背影,感受着体内那尚未完全散去的、令人舒适的清凉气息,一种久违的平静感悄然弥漫。这一次的“测字”,非但没有消耗,反而像是一种……滋养?是因为求测者心思纯粹,所求之事微小且关乎生存?还是因为这孩子书写时那份毫无杂念的专注?他低头看着桌面上那渐渐蒸发、只留下淡淡水印的“躁”字,若有所思。
不到半个时辰,小泥鳅那标志性的、带着狂喜的呼喊声就由远及近,再次响彻在巷子里:“找到啦!何家哥哥!找到啦!芦花真的在酸枣丛里!毛都扯掉好几根!吓坏啦!” 小家伙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惊魂未定、头顶有一撮醒目白毛的芦花鸡,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小脸兴奋得通红,汗水混着泥道子流下来也顾不上擦。他把鸡小心地放在地上,芦花鸡惊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躲到了葡萄架柱子后面。
“何家哥哥!你太厉害了!比……比老周爷爷家的猎狗还厉害!”小泥鳅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崇拜,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何奇,“我……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我……我帮你抓蛐蛐!”
看着孩子纯粹的笑容和那只失而复得的芦花鸡,何奇心中那份沉重似乎又减轻了一分。他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
小泥鳅欢天喜地地抱着他的宝贝芦花鸡走了。何奇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他收拾起石桌上的碗,目光扫过桌面,那个“躁”字的水痕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而,就在他准备起身回屋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在小泥鳅刚才站立的位置附近,靠近院墙根的泥地上,有一个浅浅的印记。
那不是小泥鳅光脚丫的印记。那是一个鞋印!
一个成年男子的鞋印!
鞋印的边缘有些模糊,但鞋底那细密的网格状纹路,以及纹路中间那个清晰的、如同纽扣般大小的圆形凹痕……与那天在刘婶家院墙外破瓦片下看到的陌生鞋印,一模一样!
何奇的心猛地一沉!刚刚轻松起来的心情瞬间荡然无存!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倏然爬升!
这鞋印……怎么会出现在他家院墙根下?看这泥土的湿度和印记的新鲜程度,绝不会超过一天!是巧合?还是……那个神秘的外地人,那个给刘婶提供“奇怪药粉”的男人,他来过这里?他在窥探什么?
何奇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蹲下身,仔细审视着那个格格不入的鞋印。网格状的纹路,圆形的凹痕……这绝非九龙镇乃至附近村镇常见的鞋底样式!这个如同鬼魅般隐藏在外地人背后的男人,他的身影似乎并未随着刘婶的离开而消失,反而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悄然潜到了他的身边!
院墙外,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蝉鸣聒噪。但何奇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意,正从那个冰冷的鞋印里弥漫开来,无声地笼罩了整个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