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岩”字示山裂,匿名报告至

小泥鳅院墙根下那个格格不入的鞋印,如同无声的毒刺,扎进了何奇本已稍显轻松的心境。网格状的纹路,圆形的凹痕,冰冷地烙印在潮湿的泥土里,无声地宣告着那个神秘外地人的存在并未远去。他如同一条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从刘婶的骗局延伸而来,悄然盘踞到了何家的院墙之外。何奇仔细检查了院墙内外,再无其他发现。这更显得那一个孤零零的鞋印充满恶意——是警告?是窥探?还是某种更阴险目的的起始?

他将发现告诉了父亲。何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凝重如铁。这个沉默的汉子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从柴房角落翻出了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用粗布仔细擦拭后,挂在了堂屋门后最顺手的位置。夜里,何父不再睡死,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警觉地起身,在院子里无声地巡视一圈。这份无声的守护,让何奇心头沉重,却也多了一丝依靠。黑檀木盒的寒意似乎也因这外界的威胁而蛰伏得更深,如同伺机而动的凶兽。

日子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滑过。何奇依旧深居简出,抱着木盒汲取那冰冷的慰藉。小泥鳅倒是成了何家小院的常客,每次来不是兜着几个新摘的野果,就是捧着两个还温热的鸟蛋,说是给何家哥哥“补身子”。他不敢再提“写字”,只是搬个小板凳坐在葡萄架下,絮絮叨叨地说着芦花鸡又下了几个蛋,后山哪棵野梨树果子甜,或者镇上听来的新鲜事。孩子天真的絮语,像一泓清泉,短暂地冲刷着何家笼罩的阴霾。何奇偶尔会应和几句,苍白的脸上也会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小花也来过两次,送些针线精巧的鞋垫或新蒸的米糕,但眼神总是躲闪,放下东西,低声问候几句便匆匆离开。何奇能感觉到她那份小心翼翼的距离感,心口那木盒便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提醒着他那条无形的界限。

这天午后,天色陡然阴沉下来。厚重的铅云从四面八方涌来,低低地压向九龙镇,仿佛伸手就能触到那湿冷的云层。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连蝉鸣都销声匿迹,只有一种令人心慌的、死一般的寂静。风不知何时停了,树叶纹丝不动,整个世界像是被扣进了一口巨大的蒸锅。老辈人抬头望天,脸上都露出了凝重和不安。这是要下“龙吸水”(当地对特大暴雨或伴有龙卷风的强对流天气的俗称)的征兆。

入夜,暴雨如期而至,且来势汹汹。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瓦片上、青石板上、树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很快就连成一片狂暴的轰鸣。狂风终于挣脱了束缚,嘶吼着在狭窄的街巷间横冲直撞,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抽打着紧闭的门窗。闪电如同巨蟒撕裂天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天地,紧接着便是滚雷炸响,震得人心头发颤,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山镇从大地上抹去。

何家早早关了门窗,点起了油灯。昏黄的灯光在狂风暴雨的嘶吼中摇曳不定,将屋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鬼魅乱舞。何父检查了一遍门窗,将柴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何母则心神不宁地念着佛,手里紧紧攥着一串磨得发亮的念珠。何奇抱着冰冷的木盒坐在床边,窗外那末日般的景象让他心口那蛰伏的寒意隐隐躁动,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比面对刘婶、比发现那神秘鞋印时更甚。这不安并非源于具体的威胁,而是来自脚下这片厚重的大地本身,仿佛有什么沉睡的巨兽正在地底深处苏醒、翻腾。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几乎被风雨声淹没的敲门声响起!砰砰砰!敲得又急又重,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惶恐。

“谁?!”何父厉声喝问,一把抓起了门后的柴刀。

“何大哥!是我!王伯!快开门!出大事了!”门外传来老村长王伯嘶哑变调、充满惊惶的喊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凄厉。

何父连忙打开门闩。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疯狂摇曳。王伯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蓑衣也挡不住这狂暴的雨势。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雨水顺着花白的头发往下淌,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王伯?怎么了?”何父一把将王伯拉进来,何母也慌忙递过一块干布。

王伯顾不上擦,一把抓住何父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塌……塌了!后山……后山靠溪口村那边!半边山……半边山塌下来了!埋……埋了好几户啊!老天爷啊!” 老人说到这里,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溪口村的李老栓……带着他孙子……刚……刚被挖出来……都没……都没气了!还有……还有好几家……生死不明啊!”

如同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何父何母瞬间呆若木鸡!溪口村是九龙镇下辖的一个小自然村,背靠陡峭的九龙山余脉,村前就是湍急的溪流。这样的暴雨天,山体滑坡!

“现在……现在咋办?”何父的声音也发颤了。

“镇上能动弹的男人都去了!能刨一点是一点!可……可雨太大了!山还在往下掉石头泥巴!太危险了!”王伯捶胸顿足,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我刚从溪口村回来……那惨状……老天爷不开眼啊!现在……现在大家伙都怕……怕咱九龙镇这边……尤其是靠后山脚那几片……也……”

王伯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九龙镇依山而建,虽然地势相对平缓,但镇子西北角,靠近老龙潭上游的一片区域,也紧挨着陡峭的山壁。若是后山那边能塌,这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何奇心口的木盒爆发出来!这一次,不再是警告或蛰伏,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仿佛要破体而出的悸动!剧痛如同钢针狠狠扎入大脑!无数混乱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画面碎片疯狂涌入他的意识:山石崩裂!泥流咆哮!房屋倾颓!绝望的哭喊被泥石流瞬间吞没!那毁灭的源头,似乎正指向镇子的西北方向!

“呃!”何奇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手中的木盒抱得更紧。

“奇儿!”何父何母惊呼,顾不得外面的惨剧,连忙围过来。

“别……别管我!”何奇咬着牙,强忍着撕裂般的头痛和心口那汹涌的寒意,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剧痛和某种强烈的预感而布满血丝,他死死盯着王伯,“王伯!快!快……让西北角……靠山脚那一片的人……全都撤出来!往……往镇中心高地跑!快!来不及了!”

“撤……撤人?”王伯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奇娃子,你是说……咱这边……也要塌?”

“信我!”何奇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猛地指向窗外漆黑如墨、电闪雷鸣的西北方向,“那边!山……山要动了!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剧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但那股源自木盒的冰冷悸动和涌入脑海的毁灭画面,让他无比确信!

王伯看着何奇惨白的脸和那双充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睛,想起了赵老憨的鸡、阿强的牛、小花的针,更想起了他当众拆穿刘婶时的字字诛心!一股寒气瞬间从王伯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不再犹豫,猛地一跺脚:“好!我信你!老何!抄锣!挨家挨户喊人去!快!” 他转身就冲进了狂暴的雨幕中,嘶哑的吼声在风雨中飘摇:“西北角的!都起来!往祠堂跑!山要塌啦!快跑啊——!”

何父也红了眼,抄起门后的铜锣和柴刀,对何母吼了一句:“看好奇儿!”便一头扎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哐!哐!哐——!”急促刺耳的锣声瞬间撕裂了暴雨的轰鸣,在九龙镇死寂的深夜里炸响!紧接着是何父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西北角的!快跑!山要塌了!往祠堂跑——!” 锣声、吼声、风雨声、隐隐传来的远处溪口村的哭嚎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催命符!

沉睡的九龙镇被彻底惊醒!惊恐的呼喊声、孩子的哭叫声、慌乱的奔跑声、门板被撞开的哐当声……瞬间从西北角蔓延开来!人们如同受惊的羊群,在漆黑泥泞的雨夜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镇中心祠堂的方向亡命奔逃!混乱中,有人摔倒,有人呼喊着失散的亲人,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般扩散。

何奇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紧紧抱着同样冰冷的木盒。心口的悸动和脑中的剧痛如同潮水,一波强过一波。他仿佛能“听”到西北方向山体内部传来的、沉闷而不祥的撕裂声,能“看”到那巨大的岩层在雨水浸泡下正变得脆弱不堪。毁灭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时间!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就在这混乱绝望的时刻,何家那台沉寂了多日的老式电话机,突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持续的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这铃声在风雨声、锣声、哭喊声的背景下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何母正六神无主地守着儿子,被这铃声吓了一跳。这电话是早年何奇考上高中时,镇上为表彰“文化人”特批给装的,平时极少响起,除了何奇学校偶尔有事。

“奇儿……电话……”何母有些茫然地看着儿子。

何奇也被这突兀的铃声惊得心神一震。他强撑着坐起身,示意母亲去接。这种时候,任何外界的联系都透着诡异。

何母颤抖着手拿起话筒:“喂……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晰、沉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的男声,语速很快,却字字清晰,穿透了电话线的杂音和屋外的喧嚣:“是何奇同志家吗?这里是县地质局应急指挥中心。请立刻转告你们村长王有福同志,根据我局最新收到的紧急地质监测报告和卫星云图分析,九龙镇西北部,坐标东经XXX度XX分XX秒,北纬XXX度XX分XX秒区域,山体结构因持续强降雨已处于极不稳定状态,发生大规模滑坡灾害的风险等级为红色最高级!请立即组织该区域所有人员向安全地带(建议镇中心祠堂或学校高地)紧急疏散!重复,立即疏散!这不是演习!报告已同步发送至镇办公室!请立刻执行!”

电话那头语速极快地说完,不等何母有任何反应,便咔哒一声挂断了。只剩下忙音在话筒里单调地响着。

何母拿着话筒,呆立当场,如同石化。县地质局?紧急监测报告?卫星云图?这些词对她来说如同天书,但核心意思却清晰得如同惊雷——山要塌了!官方确认了!和奇儿说的一模一样!

“奇……奇儿……是……是县里……说……说山要塌……让……让人快跑……”何母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巨大的震惊和莫名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何奇靠在床头,听着母亲断断续续的转述,心口那翻腾的剧痛和悸动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官方报告?在他刚刚凭借那诡异能力示警、王伯和父亲冒险敲锣驱散人群的当口,一份来自县地质局的、精准到坐标的紧急报告就同步送达了?

这绝不是巧合!

冰冷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比黑檀木盒的寒意更加深沉,更加令人战栗!他想起了溪口村的惨剧,想起了小泥鳅院墙根下的鞋印,想起了刘婶背后那个提供“奇怪药粉”的神秘外地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这精准得近乎诡异的官方预警背后……是否也有一只隐藏的、无形的手在操控?那网格纹路的鞋印主人,他的目标,难道不仅仅是利用刘婶行骗敛财?难道这九龙镇的山川地脉,这万千生灵的安危,也成了某种巨大阴谋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窗外,一道前所未有的、刺目的惨白闪电撕裂天穹,瞬间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一声仿佛要将天地都炸碎的恐怖惊雷,在九龙镇西北方向,近在咫尺的夜空中,轰然炸响!

轰隆隆——!!!

整个大地都在这一声巨雷下剧烈颤抖!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桌上的油灯猛地跳起,又重重摔落在地,瞬间熄灭!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只剩下屋外那愈发狂暴的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山石崩裂的……沉闷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