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菌菇代稻菽,一纸富三秋

那一声撕裂天地的惊雷,如同末日审判的号角,重重砸在九龙镇每一个惊魂未定的心灵上。雷声滚过,紧随而来的并非沉寂,而是大地深处传来的、令人肝胆俱裂的沉闷轰鸣!轰隆隆……如同巨兽翻身,山岩崩裂!西北方向,紧邻镇子边缘的陡峭山壁,在持续暴雨的浸泡和巨大地质应力的撕扯下,终于不堪重负!大块大块裹挟着泥浆、树木的岩体,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倾泻而下!

泥石流!

狂暴的泥浆巨石瞬间吞没了山脚下一片低矮的棚户区!所幸,何奇那近乎预言的警示和王伯、何父不顾一切的鸣锣驱散,让那片区域的居民绝大部分都及时逃了出来,此刻正惊魂未定地蜷缩在镇中心祠堂和小学的高地上。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在泥石流的咆哮中被瞬间掩埋、摧毁,哭嚎声、庆幸声、后怕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在持续不断的暴雨声中显得格外凄惶。

何奇在母亲搀扶下,也转移到了相对安全的祠堂。他脸色惨白如纸,心口那黑檀木盒引发的悸动在灾难爆发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剧烈的头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让他几乎虚脱。他靠坐在冰冷的祠堂廊柱下,抱着木盒,望着祠堂外如同炼狱般的雨夜,听着远处泥石流沉闷的余响和近处灾民绝望的哭喊,心中一片冰冷。那来自县地质局的“匿名报告”,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悬在他的心头,与西北角山壁上那个网格纹的鞋印阴影重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雨,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渐渐停歇。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泥水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凉。九龙镇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满目疮痍。溪口村那边传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死亡人数最终定格在十七人,失踪者数名,整个小村几乎被夷为平地。九龙镇西北角的棚户区也彻底毁了,虽然人员伤亡极少,但几十户人家瞬间变得一无所有。倒塌的房屋、冲毁的田地、淤塞的溪流……灾难留下的创伤,触目惊心。

接下来的日子,九龙镇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和混乱。救援、安置、清理、防疫……千头万绪。县里派来了工作组,调拨了部分救灾物资,但杯水车薪。失去家园的灾民挤在祠堂和临时搭建的窝棚里,愁云惨淡。更严峻的是,这场暴雨和泥石流,冲毁了九龙镇赖以生存的大片良田!尤其是靠近溪流、土壤肥沃的低洼地带,几乎全被厚厚的淤泥和碎石覆盖,短期内根本无法复耕。眼看着秋收在即,一年的指望却化为泡影,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幸存者中蔓延。

“完了……全完了……地没了,粮食也没了……这冬天可怎么熬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蹲在祠堂门槛上,望着远处被泥浆淹没的田地,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

“县里给的救济粮……撑不了几天啊……”

“出去打工?这年头,哪那么容易找活计?还拖家带口的……”

叹息声,啜泣声,在祠堂压抑的空气里回荡。

老村长王伯,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佝偻着背,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沉痛。他强撑着精神,协调救灾物资,安抚灾民情绪,但面对这塌了天般的困局,这个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老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迷茫。他几次想找何奇,可看着那少年苍白憔悴、抱着木盒沉默不语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奇娃子已经救了那么多人的命,不能再把整个镇子的重担压在他那单薄的肩膀上了。

然而,灾民的绝望和镇子面临的绝境,像两块巨石,日复一日地压在王伯心头,让他寝食难安。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王伯独自一人,踩着泥泞,走到了镇子边缘那片被泥石流肆虐过的废墟前。昔日熟悉的田埂、屋舍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灰褐色的、死气沉沉的泥浆和乱石滩。几根断裂的房梁斜插在泥里,如同墓碑。晨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土腥气。

王伯佝偻着背,在废墟边缘一块相对干净的大石头上坐下。他掏出旱烟袋,手却抖得怎么也点不着火。他望着这片埋葬了希望的土地,浑浊的老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记录灾民名册和物资清单的小本子,又摸出一截短短的铅笔头。手指因为寒冷和内心的煎熬而僵硬颤抖。

他需要希望。整个九龙镇都需要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一个能让大家熬过这个寒冬,能在来年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该去向哪里寻求这个渺茫的希望。巨大的压力和无助感几乎将他压垮。

鬼使神差地,他翻到小本子空白的一页。用那颤抖僵硬的手指,握着短短的铅笔头,极其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在粗糙的纸页上写了起来。他写得极其用力,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祈求都倾注进这个字里。

他写的是一个**“丰”**字。

字迹笨拙沉重,笔画粗砺,如同用刻刀在石头上凿出来。尤其是“丰”字上面本该是“三”的部分,他因为手抖,写得歪斜变形,中间一横还多描了一笔,显得格外臃肿。下面的“豆”字更是结构松散,最后一笔的点,因为用力过猛,几乎戳破了纸页。整个字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期盼。

何奇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片废墟边缘。他远远看到王伯孤独佝偻的背影,看到他坐在石头上,对着小本子,肩膀微微耸动。心口那沉寂的黑檀木盒,似乎感应到了老人心中那份沉重如山的祈愿,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一股并不强烈、却异常清晰的凉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悄然淌过何奇的心头。没有剧痛,只有一种沉静的牵引。

他默默走到王伯身后。王伯太过专注,竟未察觉。

何奇的目光落在王伯膝头摊开的小本子上,落在那一个用尽全力写下的、歪斜笨拙的“丰”字上。就在他目光触及字迹的刹那,那股源自木盒的清凉气息瞬间变得清晰而活跃,无数带着生机气息的信息碎片如同被磁石吸引,自然而然地涌入他的意识。拆解的过程异常流畅:

**“丰”字拆解(结合王伯书写状态):**

* **“三”部变形(王伯多描一笔)**:本应代表禾苗或作物茂盛的三横,在王伯笔下歪斜臃肿,多出一笔,如同被雨水浸泡、无法破土的种子,或被淤泥覆盖、难以生长的根系。此部象征传统种植(稻菽)在此地遭受重创,短期内难以恢复。

* **“豆”部松散**:豆,象征果实、收获。王伯写得松散无力,最后一笔点得沉重欲破,暗示对传统粮食作物收获的绝望。

* **整体字势与笔画变异**:字迹沉重向下,笔画粗砺多滞涩,如同陷入泥沼。然而,王伯书写时那份倾注全力的祈盼,却让这个笨拙的“丰”字在何奇的感知中,透出一种“破而后立”的强烈意象!那多出的一笔(三横中间多描),在拆解中竟意外地与“主”字(丶+王)的意象部分重叠(点与变形横的组合),隐隐指向“自主”、“非传统”的生产方式。而“豆”部的松散,结合木盒清凉气息的指引,竟奇妙地转向了与“豆”字形态略似、却并非谷物的其他作物——菌类(如香菇、木耳等菌盖形态)!

清凉的气息在何奇体内流转,带来清晰的指引。他仿佛“看”到了被泥石流覆盖的坡地之下,那些潮湿、富含腐殖质的土壤;看到了在朽木、秸秆堆中悄然萌发的、褐色或白色的菌丝;闻到了雨后山林里特有的、菌菇散发出的清新气息;更感受到了一种不需要大面积良田、不受季节严格限制、在棚室或林下即可蓬勃生长的旺盛生命力!信息碎片最终指向了两个字:**菌菇**。

何奇深吸一口气,那雨后清冷的空气似乎也带上了希望的微甜。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寂静:“王伯。”

王伯猛地一惊,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转过头,看到是何奇,慌忙用粗糙的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强挤出一丝笑容:“奇……奇娃子?你……你怎么来了?这……这儿冷,快回去歇着。”

“王伯,”何奇没有理会王伯的掩饰,他指着小本子上那个歪斜的“丰”字,声音平静而笃定,“地毁了,稻子麦子种不了,但咱们九龙镇,未必就没了活路。”

王伯愣住了,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何奇,又看看自己写的字。

“您看这个‘丰’字,”何奇的手指虚点着字迹,“三横覆土,豆粒难生,这是天灾。但多出的这一笔,”他的指尖落在王伯多描的那一横上,“却暗藏‘主’意,主什么?主‘新’!主‘变’!这‘豆’字虽散,却指向了不是豆、却胜似豆的宝贝——菌菇!”

“菌……菌菇?”王伯的眼睛猛地睁大,呼吸都急促起来。

“对!”何奇的目光投向远处被泥石流覆盖的坡地,又仿佛穿透了土层,看到了下面蕴藏的生机,“咱们九龙镇九条溪流,水汽丰沛,山间朽木枯枝遍地,林下阴湿,正是种菌菇的宝地!菌菇不挑地,不用好田,棚子搭起来,废料(木屑、秸秆)用起来,就能长!生长快,周期短,产量高!鲜的能卖城里,干的能存着过冬!县里市里的大饭店,现在都稀罕这个!”

何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如同在绝望的荒原上点燃了一簇篝火。他将脑海中那些清晰的、关于菌菇种植的要点——湿度控制、菌种选择、简易棚搭建、市场前景——条理清晰、深入浅出地讲了出来。那些知识仿佛早已存在,此刻被木盒的清凉气息引导着,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王伯听得呆了。他浑浊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如同干涸的河床重新涌入了活水!他紧紧攥着小本子,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是啊!后山有的是杂木林子,朽木枯枝遍地都是!镇里秸秆麦糠也多得是!搭棚子……搭棚子总比盖房子容易!而且……而且奇娃子说得对,城里人现在就好这口山珍野味!

“菌菇……菌菇……”王伯喃喃地重复着,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背似乎都挺直了几分,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好!好!奇娃子!你说得太好了!咱们就种这个!种菌菇!”

希望的火种一旦点燃,便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开来。王伯如同焕发了新生,拿着那个写着笨拙“丰”字的小本子,激动地召集了镇上几个头脑活络、还有些家底的人家,其中就包括之前因测茶价而躲过一劫、对何奇深信不疑的茶商李建国。何奇被请到了祠堂临时充作议事点的偏殿,再次详细讲述了菌菇种植的可行性和初步规划。这一次,他没有再感受到能力的反噬,只有木盒传递来的、温和的清凉和一种奇异的充实感。

李建国第一个拍板:“干!我出钱!先建十个示范棚!赔了算我的!”他深知何奇“神算”的份量,这绝对是翻身的机会!

其他几户受灾较轻、还有些积蓄的人家,在王伯的鼓动和何奇描绘的蓝图下,也纷纷咬牙响应。

失去土地的灾民们,眼中也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光。出力!他们有的是力气!砍木头,搭棚子,粉碎秸秆,拌料装袋……只要能有口饭吃,有奔头,再苦再累也干!

整个九龙镇如同一个从沉睡中惊醒的巨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废墟清理的进度大大加快,腾出的空地,一排排简易的菌菇棚如同雨后春笋般迅速搭建起来。男人们进山砍伐合适的朽木,女人们收集秸秆麦糠,孩子们也帮着搬运轻便的物料。何奇拖着依旧有些虚弱的身体,穿梭在各个棚子间,凭借着木盒清凉气息带来的指引,指点着菌种的选择、培养料的配比、湿度和通风的控制。他苍白脸上那专注的神情,和偶尔流露出的、对菌丝生长状态的精准判断(比如指出某袋料温偏高需翻堆,或某处湿度不足需喷水),让乡亲们更加信服。

小泥鳅成了何奇的小尾巴,兴奋地在各个棚子间跑来跑去,帮忙递个工具,照看炉火(用于高温灭菌)。小花也默默加入了帮忙的行列,她心思细腻,手脚麻利,帮着妇女们记录菌袋编号、整理物料,只是依旧和何奇保持着距离,眼神复杂。

短短一个多月,第一批菌袋成功接种,白色的菌丝如同希望的触角,在培养料中顽强地蔓延开来。看着那一片片洁白的生机在简陋的棚子里孕育,所有参与其中的人,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一种在绝境中亲手创造出希望的喜悦。

这天,王伯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盖着县农业局红头大印的文件,激动得老泪纵横,一路小跑着冲进何家小院,声音都在发颤:“奇娃子!批了!县里批了!把咱们九龙镇定为‘特色菌菇种植试点基地’!还给拨了专项扶持款!技术员过两天就到!咱们……咱们有救了!真要‘丰’起来了!”

何父何母也喜出望外。何奇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指尖感受着纸张的质感,心中却并无多少波澜。他抬头望向后山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叠的山峦。这一切,似乎太顺利了。县里的支持来得如此及时,如此精准,如同暴雨夜那份“匿名报告”。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巡视新搭建菌棚的年轻后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惊疑:“奇哥!王伯!你们快去三号棚那边看看!出……出怪事了!”

何奇和王伯心头一紧,连忙跟着跑向镇子边缘新建的菌棚区。三号棚是李建国投资建的几个示范棚之一,位置相对靠后,靠近进山的小路。

棚子本身并无异样,菌袋整齐排列,洁白的菌丝生长良好。问题出在棚子外面,紧挨着棚壁的泥地上。

那里,清晰地印着一行脚印!

脚印从进山小路的方向延伸过来,在三号棚外略作停留(泥地上有凌乱踩踏的痕迹),然后又折返,消失在小路尽头的山林里。

脚印的边缘清晰,鞋底的花纹……正是那种细密的网格状纹路!网格中间,那个清晰的、如同纽扣般大小的圆形凹痕,也赫然在目!

与刘婶院墙外、何家院墙根下出现过的鞋印,一模一样!

何奇蹲下身,手指悬在那冰冷的网格纹鞋印上方,一股比黑檀木盒寒意更加深沉、更加阴鸷的冰冷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这双鞋印的主人,他从未走远。他如同幽灵,在九龙镇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旁,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他抬起头,目光顺着脚印消失的方向,望向那片郁郁葱葱、此刻却显得格外幽深莫测的山林。菌丝在棚内悄然生长,希望的嫩芽刚刚破土。而那个隐藏在网格纹鞋印背后的神秘人,他再次现身,停驻在象征新生的菌棚之外,究竟意欲何为?是觊觎这新生的产业?还是……要将这来之不易的希望,也如同刘婶的骗局、如同那片被泥石流吞噬的土地一样,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