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拆字破迷障,九龙起风声

小花那个猝不及防的“情”字,如同在何奇心湖里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沸腾的剧痛和彻骨的冰寒。黑檀木盒那前所未有的剧烈反应,那深入骨髓的冰冷警告,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这诡异能力的边界与凶险。情之一字,竟是触碰不得的禁区。

自那日后,何奇将自己关在小屋的时间更长了。他借口身体不适,婉拒了大部分乡邻的请求,只偶尔在父母忧心的目光下,才勉强为一些实在走投无路的人指点迷津。每一次动用能力,心口那木盒的寒意便如同跗骨之蛆,纠缠不休。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脸色也愈发苍白,唯有抱着那冰冷的木盒时,才能获得片刻虚弱的安宁。小花来过几次,眼神里带着后怕、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送来的糖水和点心,何奇也只是默默收下,态度疏离而克制。少女眼中的光,在他一次次的回避中,渐渐黯淡下去。

九龙镇的夏意正浓,蝉鸣聒噪。何家小院难得的清净被一阵喧天的锣鼓声打破。声音来自镇西头,方向正是神婆刘婶的家。

刘婶在九龙镇是个特殊的存在。她自称得了“老仙”真传,能通阴阳,驱邪祟,治病消灾。家里常年香烟缭绕,供奉着几尊面目模糊的泥塑神像。镇上谁家孩子夜啼不止,谁家老人久病缠身,总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提上几斤鸡蛋、一块腊肉,去求她“看看”。刘婶也总能说出一套玄乎的说辞,画上几张鬼画符般的黄纸符,再配上些她自己熬制的“仙药”,换回乡亲们敬畏的目光和微薄的供奉。日子久了,倒也积攒下几分“威望”。

这锣鼓喧天,正是刘婶家在“酬神”。据说是她前些日子大发神威,用一道“神符”镇住了后山作祟的“黄皮子精”,保了镇西十几户人家鸡犬平安。此刻她家院门口人头攒动,烟雾腾腾,刘婶穿着一身崭新的大红绸褂,头上插着朵艳俗的绒花,脸上涂着厚厚的劣质脂粉,正站在一张条凳上,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她是如何与那成了精的黄皮子斗法三百回合,最终将其降服的“壮举”。周围几个虔诚的老妇听得连连点头,啧啧称奇。

何奇本不想理会这些喧嚣,奈何父亲被老友拉去帮忙维持秩序,母亲也好奇地去瞧热闹,回来时却带回了满脸的愁容和叹息。

“唉,造孽啊。”何母一边择菜一边摇头,“西头老孙家那瘫了半年的孙子,昨天吃了刘婶给的‘神药’,上吐下泻,今天人都昏过去了!老孙头急得直撞墙,可刘婶非说是排毒的正常反应,还说心不诚才这样……这不是害人吗!”

何父闷头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那婆娘,越来越不像话了。以前弄点符水香灰也就算了,现在敢给人灌药了?那玩意儿能吃吗?”

何奇坐在葡萄架下,听着父母的对话,心头那点沉寂的寒意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他见过老孙家那个孩子,以前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一场高烧后就瘫在了床上,瘦得皮包骨头。刘婶的“神药”……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冰冷的怒意悄然滋生。他可以忍受别人对自己的敬畏或非议,却无法坐视这种装神弄鬼、可能害人性命的勾当。

他站起身,声音有些低沉:“爹,娘,我去看看老孙叔家。”

何父何母都是一愣。“奇儿,你……你去干啥?那刘婶可不好惹,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何母担忧道。

“我就看看。”何奇没有多解释,径直走出了院门。

老孙家的低矮土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气。光线昏暗,老孙头佝偻着背守在土炕边,看着炕上昏迷不醒、脸色蜡黄的孙子,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流淌。孙家媳妇红肿着眼睛,在一旁默默垂泪。几个邻居围在门口,低声议论着,脸上满是同情和无奈。

何奇的到来让屋里的人都是一怔。老孙头抬起泪眼,看着何奇苍白的脸,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何奇走到炕边,看了一眼昏迷的孩子。孩子气息微弱,嘴唇干裂起皮,小小的身体在薄被下几乎看不出起伏。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心头盘旋。他转向老孙头,声音尽量放得平缓:“孙爷爷,孩子吃的药……还有吗?”

老孙头颤抖着手,从炕头一个破旧的木匣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黄纸包着的小纸包,递给了何奇。纸包打开,里面是几粒黑乎乎、散发着刺鼻腥苦气味的药丸,大小不一,表面粗糙,一看就是粗制滥造。

何奇捏起一粒,凑近鼻端闻了闻。那腥苦味中,隐隐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他心头那点冰冷的怒意如同被浇了油,瞬间升腾!这哪里是什么“神药”!分明是不知道用什么污秽之物胡乱捏制的毒丸!

“孙爷爷,这药不能再吃了。”何奇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孩子得赶紧送镇医院。”

“可……可刘婶说……”老孙头嗫嚅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她说什么不重要!”何奇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再耽搁,孩子就真没了!”他转头对门口的邻居道,“麻烦几位叔伯,帮忙抬孩子去镇医院!快!”

几个邻居早就看不过眼,闻言立刻应声,找来门板,七手八脚地将昏迷的孩子抬了起来。老孙头和媳妇也慌了神,连忙跟上。

一群人抬着孩子刚走出孙家破败的院门,迎面就撞上了闻讯赶来的刘婶。她显然没料到何奇会在这里,更没料到他们竟敢不听她的“神谕”要送孩子去医院。那张涂脂抹粉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叉着腰,尖着嗓子就嚷开了:“干啥!干啥!你们这是干啥!想害死孩子吗?老仙说了!这是排毒!是脱胎换骨!现在送去医院,前功尽弃!魂儿都要被那些洋机器勾走了!快给我抬回去!”

她气势汹汹地拦在路中间,唾沫星子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抬门板的邻居脸上。几个老实巴交的村民被她唬得脚步一顿,有些迟疑地看向何奇。

何奇看着眼前这个撒泼耍横、为了一己私利罔顾人命的神婆,心口那股冰冷的怒意终于冲破了界限。那黑檀木盒似乎感应到了他情绪的剧烈波动,一股熟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但这一次,何奇没有退缩。这寒意,远不及面对小花那个“情”字时的恐怖,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助力,让他混乱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晰和冷静。

他上前一步,挡在刘婶面前,苍白的面容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刘婶那双闪烁着心虚和蛮横的眼睛。

“刘婶。”何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刘婶的尖叫,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你说你的药是神药,能通鬼神,祛百病。好,那我们就来‘卜’一卜,看看你这位‘老仙’,到底灵是不灵!”

“卜?”刘婶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叉腰嗤笑起来,“哟呵!何家小子,你真当自己得了道了?在老仙面前耍把式?你想怎么卜?”

“简单。”何奇的目光扫过周围越聚越多的乡邻,最后落回刘婶那张因愤怒和心虚而扭曲的脸上,“就请刘婶你,当着大家的面,写一个字。一个你最想写的,能证明你‘老仙’神通的字。若你写得出来,解得通,证明你真有神通,我何奇立刻向你磕头赔罪,从此闭门不出。若你写不出,或者解得不对……”何奇的声音陡然转冷,“就请刘婶你,把那些害人的‘神药’,当着大家的面,一把火烧了!从此不再行骗害人!”

“你……你放屁!”刘婶被何奇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和清晰的赌约噎得脸色发紫,尖声骂道,“老娘凭什么听你的!老仙……”

“怎么?不敢?”何奇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还是说,你心里清楚,你那点把戏,根本见不得光?连写个字的胆量都没有?”

周围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何奇近来的“神算”事迹早已传开,赵老憨的鸡,阿强的牛,小花的针,桩桩件件,有目共睹。此刻他当众挑战刘婶,那份笃定和气势,让不少人心中那杆秤开始倾斜。质疑的目光如同针尖,纷纷刺向刘婶。

“写一个!”

“对啊刘婶,写一个怕啥?”

“老仙不是啥都知道吗?写个字还不简单?”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带着明显的不信任和催促。

刘婶骑虎难下,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她眼神慌乱地扫视着周围,知道今天不写,她这些年积攒的“威望”就彻底完了!她咬了咬牙,色厉内荏地吼道:“写就写!老娘还怕了你不成!老仙在上,今天就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开开眼!” 她一把推开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半大小子,气势汹汹地走到路边一块相对平整的泥地上,弯腰捡起一根枯树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刘婶握着树枝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写什么?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写“神”?写“仙”?不行,太假。写“药”?万一被这小子抓住把柄……她心乱如麻,额头渗出了冷汗。最终,她心一横,决定写一个看似简单、又与她身份沾边的字。她深吸一口气,用那根枯树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用力地划拉起来。

她写的是一个**“卜”**字。

字写得很大,笔画粗糙笨拙,左边一点(卜字的一点)点得又重又歪,右边的竖画拉得长长的,像一根歪斜的木桩,整个字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蛮横。

就在刘婶最后一笔(竖画)落成的瞬间,何奇心口那股冰冷的洪流瞬间涌动!剧痛袭来,但伴随着剧痛的,是无数清晰无比、带着强烈指向性的信息碎片!拆解的过程在何奇冰冷的意识中如同水银泻地:

**“卜”字拆解:**

* **一点(丶)**:在刘婶笨拙的笔下,这一点歪斜、粗重,如同一个胡乱涂抹的墨点,毫无灵性可言。在测字中,“点”可象征起点、根源、或者某种微小的、不稳定的因素。刘婶这一点,恰恰暴露了她所谓“通灵”的根源——混乱、虚假、毫无章法。

* **一竖(丨)**:刘婶写得极长、极歪,用力过猛,甚至划破了地面。竖画本应代表支撑、稳定、沟通天地(在占卜中尤指沟通神灵)。但此竖画歪斜不稳,用力笨拙,如同一个摇摇欲坠的幌子,毫无沟通之力,只有强行支撑的蛮横和心虚。

* **整体字势**:整个“卜”字结构松散,笔画粗陋,毫无“卜者”应有的灵秀、内敛和神秘感。那歪斜的一点和摇摇欲坠的长竖,组合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外强中干、根基虚浮的骗子招牌!字势向下倾斜,更预示着她所谓的“神通”即将倾覆!

无数画面和信息涌入何奇脑海:他仿佛看到了刘婶家阴暗的里屋,角落里堆积的廉价草药和散发着怪味的坛坛罐罐;看到了她偷偷将香灰和不知名的草根粉末混合,捏成所谓的“神药”;听到了她关起门来,对着泥塑神像自言自语编排“神迹”的低语;更“看”到了她此刻写这个“卜”字时,内心那如同沸水般翻腾的恐惧和色厉内荏!

头痛和冰冷依旧存在,但何奇的思维却如同冰封的湖面,冷静而锐利。他抬起头,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向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强装镇定的刘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

“刘婶,你这‘卜’字,写得真是‘好’啊。”

“一点歪斜,根源不正,心思杂乱无章,何来通灵之能?”

“一竖歪长,强撑门面,摇摇欲坠,分明是心虚气短,毫无沟通神灵之实!”

“整个字势倾斜欲倒,根基虚浮!你所依仗的,根本不是什么老仙神通!”

何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穿透力,指向刘婶家院子的方向:

“你依仗的,是那阴暗里屋里,胡乱堆积的、连耗子都不吃的发霉草药!”

“是那些用香灰、草根、甚至不知道什么东西胡乱捏制出来的、害人性命的毒丸!”

“是你关起门来,对着泥胎塑像自说自话、编排出来糊弄人的鬼话!”

“老孙家孩子的命,差点就断送在你这些‘神药’手里!你还敢在此妖言惑众!”

何奇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婶的心上!她脸上的脂粉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惨白的底色,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连她关起门来自言自语编排神迹都知道?!

“你……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老仙……老仙饶不了你!”刘婶尖声嘶叫,状若疯癫,挥舞着双手就想扑上来撕打何奇,却被旁边几个早就看不下去的壮实村民死死拦住。

人群彻底哗然!何奇拆字解字,条理清晰,句句直指要害,更点破了刘婶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老孙头的遭遇就在眼前,刘婶此刻的反应更是坐实了她的心虚!

“原来是个骗子!”

“差点害死老孙家的娃!”

“烧了她的假药!”

群情激愤,怒吼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穿着朴素、脸色同样苍白的年轻妇人,她是刘婶的儿媳妇。她扑通一声跪倒在众人面前,泪流满面,指着被村民按住的刘婶哭喊道:“大家别信她!她就是个骗子!那些药……那些药根本不是什么仙药!都是她瞎配的!吃了好几个人都拉肚子!我劝她……我劝她别弄了,她……她还打我!还说要把我赶出去!那个……那个给她送奇怪药粉的外地男人,前两天又来了!给了她钱!让她多弄点‘神药’出去卖!钱……钱就藏在她炕席底下!”

儿媳的当众揭发,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刘婶彻底瘫软下去,面如死灰,连狡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烧了假药!”

“把她赶出九龙镇!”

愤怒的吼声如同海啸。

几个年轻气盛的后生不等吩咐,直接冲进刘婶家那烟雾缭绕的堂屋,不一会儿就抱出来几个散发着刺鼻怪味的瓦罐和一堆用黄纸包着的药丸,在众人面前摔得粉碎!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有人点起了火把,将那些害人的东西付之一炬!熊熊火光映照着刘婶那张失魂落魄、彻底崩溃的脸,也映照着周围乡邻愤怒而醒悟的眼神。

何奇站在人群边缘,心口那木盒引发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冰冷依旧。他看着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神药”,看着被愤怒乡邻推搡驱赶、如同丧家之犬般跌跌撞撞逃离的刘婶,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

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怪味。夕阳将何奇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转身准备回家,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刘婶家院墙外泥泞的地面。那里,刘婶慌乱逃离时,踢翻了一块半掩在泥里的破瓦片。

瓦片被踢开,露出了下面一小片潮湿的泥土。泥土上,有几个极其新鲜、带着水渍的脚印。那脚印不大,明显不是刘婶那种缠过足的脚型,也不是本地人常穿的草鞋或布鞋的痕迹。鞋印边缘清晰,鞋底的花纹很特别,是一种细密的、如同网格状的纹路,中间似乎还嵌着某种硬物留下的圆形小凹痕。

这脚印……很新。而且,很陌生。绝不是九龙镇常见的鞋印!

何奇的心猛地一沉。刘婶儿媳哭喊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那个给她送奇怪药粉的外地男人,前两天又来了!”

这陌生的脚印……难道是那个送药粉的外地男人留下的?他是什么人?他给刘婶的“奇怪药粉”到底是什么东西?仅仅是为了骗钱,还是……另有所图?

一股比木盒寒意更加深沉、更加令人不安的冰冷预感,悄然爬上了何奇的脊背。他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个格格不入的鞋印,在夕阳的余晖下,那网格状的纹路和中间的小圆凹痕,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暗示。刘婶的骗局被拆穿了,但这件事,似乎远没有结束。那个隐藏在阴影里、提供毒药的外地男人,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