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耗尽的不只是时间,更是初离北京时那股热血沸腾的劲儿。车轮单调地撞击铁轨,仿佛也在敲打着年轻的心。
窗外掠过的景象越来越陌生,从熟悉的平原逐渐变成起伏的山地和收割后空旷寂寥的田野,十月的风带着明显的凉意从缝隙钻入。车厢里,最初的热闹喧腾早已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疲惫和离乡背井的茫然。沉默像一层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群奔赴未知的青年。家,北京城里的家,在车轮的转动中,被拉扯得越来越远,远得只剩下心头沉甸甸的酸涩。
即便是重活一世的陆娇娇,倚在冰冷的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荒凉的景象,心头那份刻意压下的离愁也被勾了起来。前世的记忆与眼前的现实交织,提醒着她选择的重量。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北京十月尚可的衣物,在这里已感到明显的寒意穿透。
坐在旁边的苏曼,脸色苍白,鼻尖冻得微红,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依恋和不安。车厢里不知谁低声啜泣起来,引得更多人红了眼眶。苏曼下意识地紧紧挨着陆娇娇,仿佛她是唯一的依靠。“娇娇,幸好有你。” 她声音带着点鼻音。陆娇娇用力回握她冰凉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对苏曼而言,陆娇娇那份超越年龄的镇定,就是她面对下乡生活最大的底气。
火车终于在东北扬兴市一个弥漫着煤灰和尘土气息的站台停下。车门打开,一股远比想象中更凛冽、更干燥、带着浓重烟火气的寒风猛地灌进来,让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倒吸一口冷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嘶——真冷!” “这风刮脸!” 抱怨声此起彼伏,北京深秋的温和瞬间被东北的寒意击碎。
刚站稳脚跟,就被裹着厚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知青办工作人员用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呼喊驱赶着集合:“北京的!这边!动作快点儿!” 来不及看清这座灰扑扑的城市,一行人又被推搡着,扛起印着“北京”字样的帆布旅行袋、鼓囊的铺盖卷和叮当作响的网兜脸盆,深一脚浅一脚地挤上了开往怀县的老旧大巴。
如果说火车是疲惫,那这大巴就是一场酷刑。所谓的“公路”不过是冻土上碾压出的深深沟壑。车子像脱缰的野马,在坑洼和冻硬的土块上疯狂颠簸甩尾。每一次剧烈的弹跳都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呻吟、行李的撞击和乘客的惊呼。车厢内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劣质柴油味、汗酸味、呕吐物的酸腐气混杂着咸菜疙瘩味儿……窗外是无尽的、收割后空旷得令人心慌的田野,偶尔掠过的低矮泥草房,更添几分荒凉。
好不容易捱到怀县汽车站,车门一开,超过一半的知青就踉跄着冲下车,扶着冰冷的砖墙或直接蹲在冻土地上,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脸色惨白,狼狈不堪。一路的颠簸和浊气彻底击垮了他们的体面。
陆娇娇胃里也翻腾,但前世经验让她强行压了下去,迅速跳下车呼吸冷空气。苏曼小脸煞白,捂着嘴干呕,全靠陆娇娇提前给的晕车药才没出丑。“娇娇,多亏你……”她心有余悸地抓着陆娇娇的胳膊。
这一幕被抄着手、裹在厚棉袄里的知青办工作人员看在眼里。他们交换着眼神,眉头紧锁,嘴角下撇,毫不掩饰地低声议论:
“啧,首都来的娇娃娃!这点路就扛不住了?”
“享福享惯了呗……”
点名声在寒风中响起,工作人员沙哑着嗓子核对名单。确认无误后,生硬地一挥手:“都精神点儿!拿好东西,跟上去县政府!” 于是,这群身心俱疲、面色青白的年轻人,再次扛起沉重的家当,在刺骨的寒风里,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在工作人员的呵斥声中,艰难地朝县政府挪去。
怀县县政府门口的空地上,停着几辆破旧的牛车、骡车和板车,牲口的臊气混在寒风中。各公社来接人的大队长、队长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他们裹着臃肿的黑、蓝色棉袄棉裤,扎着草绳,戴着破旧的狗皮帽或毡帽,脸膛黑红粗糙,布满风霜刻下的深纹。
他们或蹲在墙根闷头抽着呛人的旱烟,或跺着脚取暖,嘴里哈出团团白气。看到这群衣着单薄(在北京算厚,在此地明显不足)、大包小裹、形容狼狈的北京娃,他们的目光齐刷刷投来——没有欢迎,只有沉甸甸的审视、愁苦和毫不掩饰的无奈:又添了几十张吃饭的嘴!
“红星公社的!这边厢!” 破锣嗓子率先打破沉寂。
“红旗公社!瞅这儿!” 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
“罗干子公社!这儿!”
“……这边!”
浓重的东北乡音此起彼伏,在清冷的空气里碰撞。
陆娇娇眼神锐利,瞬间锁定了一块用木炭写着“红旗公社”的硬纸板。她紧紧拉着冻得缩脖子的苏曼,拨开人群,快步走去。十几个同样分配到红旗公社的知青,也茫然地跟了上来。
接他们的是一辆漆皮斑驳、沾满干涸黄泥、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司机裹着光板羊皮袄,只露半张糙脸。众人费力地把行李扔进冰冷刺骨的车斗,互相搀扶着爬上去,瑟缩着挤坐在行李堆里。拖拉机猛地一震,嘶吼着开动。深秋十月的寒风此刻已带初冬的凛冽,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裸露的皮肤,冻得人脸颊刺痛,耳朵麻木,清涕直流。车斗在布满冻土疙瘩的路上剧烈颠簸,每一次弹跳都让人东倒西歪,行李乱撞,压抑的痛呼和惊呼不断。
一路的烟尘、刺骨寒风和无休止的颠簸后,拖拉机终于停在红星公社褪色的木牌前。车斗里的人几乎冻僵,手脚麻木,嘴唇乌紫。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更简陋的牛车和几张沟壑纵横、写满愁绪的脸。
公社门口,几架老牛车散发着牲口气息。几个蹲在墙根抽旱烟的大队长,眉头锁得更紧,眼神沉沉地扫过这群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颤的城里娃。那目光里,只有沉甸甸的现实压力。
“唉,又来一帮……” 一个老汉把烟锅在鞋底重重一磕,溅起几点火星,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粮食、工分、住处、过冬……这些才是压在他们心头的巨石。
点名在寒风中干涩地进行。听到“陆娇娇”、“苏曼”,陆娇娇立刻拉着发懵的苏曼应声,挺直微颤的身体,快步走到一位站在牛车旁、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前。
这人敦实得像截老树桩,脸膛黢黑发亮,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最醒目的是那双眼睛,明亮锐利,像鹰隼般沉稳有力,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精明和正气。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磨毛、肘部有细微磨损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厚棉袄,纽扣扣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乡村干部的尊严。
“大队长好!” 陆娇娇声音清脆,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恰到好处的尊敬。
“大队长好。” 苏曼也连忙跟着问好,声音发颤但努力清晰。
大队长刘老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迅速扫过,尤其在陆娇娇那双沉静清亮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落地生根般有力:“嗯。刘老根。” 他用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指,指了指旁边牛车能挡点风的车辕,“先上那坐着等会儿。” 随即,他那鹰隼般的目光又投向点名处和剩下的、缩成一团的知青。粗糙的手指下意识捻了捻口袋里那几根廉价的烟卷,望着阴沉的天色,眉头间的川字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十月的天,说变就变,得赶紧把人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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