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催款短信与沉默的家
张岚和小宇出院那天,天上飘着细雨。林伟背着小宇,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药,张岚跟在旁边,脚步还有点虚浮。医院门口的梧桐树叶被雨水打湿,绿得发沉,像极了林伟此刻的心情。
“打车吧?”张岚看着远处模糊的胡同口,声音里带着点犹豫。她知道,打车要花三十块,够买三天的菜了。
林伟摇摇头,把小宇往上托了托:“走走吧,不远,正好醒醒神。”
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小宇趴在林伟背上,小声问:“爸爸,我们是不是没钱了?”
林伟的脚步顿了顿,笑着说:“瞎说啥,爸爸有钱。等你好了,带你去吃汉堡。”
小宇没再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
回到平房,母亲正在给父亲擦身。父亲看见他们,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挣扎着要坐起来。“回来了?”母亲接过林伟手里的药包,看着里面花花绿绿的药盒,眉头皱了皱,“又花了不少钱吧?”
“没事,报销了一部分。”林伟没说实话。住院费加上药费,一共花了八千多,报销完还自付了五千,全是他从工地预支的工钱。那笔钱,本是用来还借呗的,现在又拖了下来。
张岚走进厨房,开始烧水。水壶“呜呜”地响着,她却盯着灶台上的裂缝发呆。住院这十天,她想了很多。林伟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眼睛里的红血丝就没消过,下巴上的胡茬冒出一大截,瘦得夹克都晃荡。她知道,自己和小宇这场病,又给这个本就艰难的家添了重负。
晚饭吃得很安静。父亲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点小米粥。小宇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以前爱吃的炒鸡蛋,今天也没动几口。母亲时不时给林伟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别太累了”。林伟埋头吃饭,筷子碰着碗沿,发出单调的“叮叮”声。
吃完饭,林伟刚想收拾碗筷,手机突然“叮”地响了一声。是借呗的催款短信:“您尾号XXX的借呗已逾期3天,应还3200元,逾期将产生罚息,影响征信,请尽快还款。”
他飞快地把短信删掉,抬头时,正好对上张岚的目光。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低下头继续擦桌子。
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几天,催款短信像潮水一样涌来。
美团:“您的借款已逾期5天,罚息已产生,再不还将联系您的紧急联系人。”
花呗:“您有3000元账单未还,逾期记录将上传至征信系统。”
网商银行:“您的贷款已逾期,我们将采取进一步催收措施,包括但不限于上门走访。”
林伟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可那些短信像长了腿,总能钻进他的脑子里。白天干活时,他总觉得手机在震动;晚上睡觉,一闭眼就是那些刺眼的数字。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听着身边张岚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有天中午,他正在工地给水管套丝,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小伟,你是不是欠人家钱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刚才有个陌生电话打到我这儿,说你欠了钱不还,还说要去家里找你……”
林伟的手一抖,套丝机的齿轮差点咬到手指。“妈,你别听他们瞎说,是诈骗电话。”他强装镇定,心脏却“砰砰”地跳。他忘了,当初借钱时,紧急联系人填的是母亲。
“真的?”母亲还是不放心,“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知道你叫啥,知道咱家地址……”
“肯定是诈骗,妈,你别信,也别接陌生电话。”林伟挂了电话,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他能想象出母亲接到电话时的样子,肯定吓坏了。
那天晚上,林伟没去物流公司上工。他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看着屋里昏黄的灯光,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张岚端着杯热水出来,递给她:“别抽了,对身体不好。”
林伟接过水杯,没说话。
“是催款的打到妈那儿去了?”张岚轻声问。
林伟点点头,声音沙哑:“对不起,让你们跟着受委屈了。”
“说啥对不起。”张岚在他身边坐下,“咱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要不……我把保家仙卖了吧?那神龛是红木的,能值点钱。”
林伟猛地抬头看她。那神龛是她从青岛带回来的,宝贝得不行,每天擦两遍,初一十五还得摆供品。“不行,”他摇了摇头,“那是你的念想,不能卖。”
张岚没说话,只是看着神龛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她知道,林伟从心里就不信这些,当初同意她请保家仙,不过是迁就她。可现在,这神龛像个笑话,没能带来好运,反而成了家里的摆设。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更沉了。张岚话更少了,每天除了做饭、接送小宇,就坐在神龛前发呆,上香的时候也不念叨了,只是默默地磕个头。母亲变得小心翼翼,说话都轻声轻气的,生怕哪句话惹林伟不高兴。小宇像是突然长大了,再也不吵着要玩具,放学回来就安安静静地写作业,有时还会帮着擦桌子、扫地。
林伟每天早出晚归,尽量把时间都耗在外面。在工地干活时,他拼命地干,累得浑身散架,就不用想那些烦心事;在物流公司扛货时,他专挑最重的箱子,汗水湿透衣服,就能把心里的憋闷冲掉点。可一回到家,看着沉默的一家人,看着神龛前燃着的香,他就觉得喘不过气。
有天晚上,他起夜时,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走过去一看,张岚正坐在灶台前,手里拿着个旧钱包,一张张地数着里面的零钱。毛票和硬币被她摆得整整齐齐,加起来也不到五十块。
“咋还不睡?”林伟的声音吓了张岚一跳。
她赶紧把钱收起来,低着头说:“睡不着,数数钱。”
“别数了,明天我去取点钱。”林伟知道,她是在为钱发愁。
张岚摇摇头:“别取了,省着点花吧。我看超市招人呢,等我再养养,就去试试。”
林伟没说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知道张岚的身体还没好利索,肺部的炎症还没完全消,医生说要好好休养,不能累着。可现在,她却想着去超市打工挣钱。
第二天,林伟去给父亲买降压药,路过小区门口的小卖部,听见里面有人吵架。“你催啥催!不就欠你几百块吗?下周就还你!”是邻居老王的声音。
“王哥,不是我催你,我这也是没办法,上面天天盯着我要……”另一个声音很陌生,带着点不耐烦。
林伟站在门口,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前阵子老王塞给他五百块,说“拿着应急”。原来老王自己也不容易。他摸了摸口袋里刚取的药钱,犹豫了一下,走进小卖部,把五百块放在柜台上:“王哥,这钱你先用着。”
老王愣了一下,赶紧把钱推回来:“你这是干啥?你比我更需要钱!”
“拿着吧,”林伟把钱塞进他手里,“我年轻,能扛。”
走出小卖部,林伟觉得心里轻松了点,可一想到手机里的催款短信,又沉了下去。他路过一个垃圾桶,习惯性地停下脚步,想找找有没有矿泉水瓶。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本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喂,是林伟吗?”对方的声音很凶,“你欠网商银行的钱什么时候还?再不还我们就上门了!”
“再宽限几天,我一定还!”林伟的声音带着恳求。
“宽限?我们给你宽限多少次了?”对方提高了声音,“今天下午五点之前,必须还五千,不然我们就去你家,去你孩子学校!”
电话被挂断了,林伟握着手机,手都在抖。他看着垃圾桶里的矿泉水瓶,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蹲在地上干呕起来。胃里空空的,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路过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却像没看见一样。他想起刚结婚时,张岚笑着说“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想起买电动车时,父亲摸着方向盘说“这玩意儿真方便”;想起小宇第一次叫他“爸爸”时,他心里的甜。可现在,那些画面都蒙上了一层灰,被债务的阴霾盖得严严实实。
他掏出手机,翻到张岚的微信,输入“对不起”,又删掉了。他知道,光说对不起没用,得拿出实际行动。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往工地走。他得去问问老板,能不能再预支点工钱,哪怕只有一千块,也好过被人堵上门。
走到工地门口,他看见王老板正在指挥工人卸货。“王哥,”林伟走过去,搓了搓手,“能不能再预支点工钱?我……”
“能。”王老板没等他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三千块递给他,“我知道你难,这钱你先拿着。不够再说。”
林伟接过钱,眼眶突然有点红:“谢谢王哥。”
“谢啥,”王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活,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拿着钱,林伟先去还了网商银行的五千块欠款——还差两千,他又从花呗里套了两千。虽然知道这样拆东墙补西墙不是办法,但至少能暂时避免被上门催收。
回到家,张岚正在做饭。林伟把剩下的一千块递给她:“你拿着,家里买点菜。”
张岚看着那钱,没接:“你留着吧,还得还别的债。”
“拿着,”林伟把钱塞进她手里,“总不能让你们跟着我喝西北风。”
张岚握着钱,手指微微颤抖。她知道,这钱来得不容易,是林伟用血汗换来的。她走进厨房,把钱放进抽屉的铁盒子里,和那些零钱放在一起。然后,她从冰箱里拿出块肉,开始解冻——晚上,她想给一家人做顿红烧肉,就算日子再难,也得有点烟火气。
晚饭时,红烧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小宇的眼睛亮了,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糊地说:“好吃。”父亲也多吃了半碗饭,母亲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林伟看着这一幕,心里稍微暖了点。他知道,债务还在,压力还在,催款短信还会再来。但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还能坐在一起吃顿热乎饭,就还有希望。
吃完饭,林伟去洗碗。张岚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别硬撑,有啥难处跟我说。”
林伟的肩膀抖了抖,没说话,只是把水龙头开得更大了。水流哗哗地响着,像是在掩盖什么。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哒哒”的声章。屋里的灯亮着,昏黄的光线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带着点疲惫,却也带着点韧性。林伟知道,这场和债务的拉锯战还得继续,沉默的家也需要时间才能重新热闹起来。但他不怕,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扛。
只是他不知道,这场沉默,还会持续多久。他只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还得像往常一样,扛起工具,走出家门,去挣钱,去还债,去撑起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