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水龙头又在滴水,嗒,嗒,嗒,像秒针在敲打着林伟的神经。他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洇开的水渍——去年雨季漏的,到现在还没干透,像幅抽象的地图,画着他四十一年来没走出过的城郊。
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屏幕亮起来,是母亲的微信:“明晚回家吃饭,你王姨说有个姑娘……”林伟叹了口气,把手机翻过去,屏幕贴着床单,那点光也灭了。他能想象母亲说这话时的表情,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语气里一半是期盼,一半是怨怼。四十不惑,他倒是惑得很,惑自己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四十一周岁,没房没车没存款,守着父母留下的这间平房,靠接些水电维修的零活过活。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有七八千,赶上淡季,两千块都凑不齐。
窗外的天泛白时,林伟爬起来。院子里堆着昨天从小区拆回来的旧水管,锈迹斑斑,他蹲下去捡了根铁丝,把零散的管件捆在一起。晨露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像小时候父亲牵着他的手,走过结冰的胡同。父亲现在不牵他了,七十岁的人,每天坐在藤椅上晒太阳,话越来越少,偶尔咳嗽起来,背弯得像张弓。
上午接了个活,在城东的老小区换水管。住户是对年轻夫妇,客厅墙上挂着婚纱照,新娘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林伟蹲在厨房地上,手里的扳手转得飞快,耳朵却听见新郎在客厅说:“下个月去看看车吧,总打车也不是事儿。”新娘应着:“再存点钱,争取年底付个首付。”
水管换好了,年轻夫妇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林伟拧开盖子,水顺着喉咙往下流,凉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接过两百块工钱,说“有问题再打电话”,转身下楼时,听见身后传来洗碗机启动的声音。他的厨房没有洗碗机,连抽油烟机都是坏的,炒菜时整个屋子都飘着油烟,墙壁上结着层黄乎乎的油垢,用钢丝球都擦不掉。
回平房的路上,经过菜市场。一个老太太蹲在地上卖小葱,五块钱一把。林伟停下,摸了摸口袋,昨天赚的三百块还剩一半。他拿起一把小葱,老太太抬头看他:“林师傅,好几天没见你了。”
“前阵子在南边干活。”林伟掏出五块钱递过去。老太太接过钱,又往他袋子里塞了两棵香菜:“你妈昨天还来问我,说你还单着。”
林伟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整个胡同的人都知道老林家的儿子四十多了还没结婚。小时候他是胡同里最皮的孩子,爬树掏鸟窝,把王大爷家的菜地踩出个坑,母亲拿着笤帚追得他满胡同跑。那时候他觉得,日子就该这么热热闹闹地过,长大娶个媳妇,生个娃,继续在这胡同里吵吵闹闹。可现在,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哪敢想别的。
下午没活,林伟坐在院子里修那台旧电扇。扇叶上积着厚厚的灰,他用抹布擦了半天,露出里面生锈的铁架。手机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屏幕亮着,是个社交软件的界面。前阵子他被工友怂恿着下载的,说上面能认识人。他翻了翻,大多是年轻人,头像光鲜亮丽,简介里写着“旅行”“美食”,和他的世界隔着层玻璃。
手指划过屏幕,突然停在一个头像上。不是自拍,是张风景照,黄澄澄的麦田,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昵称叫“东北岚姐”,简介写着:“带娃过日子,简单就好。”林伟犹豫了一下,点了“打招呼”。
他没抱希望,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在网上和现实里都一样不起眼。可没过十分钟,手机震动了,对方回了消息:“你好。”
林伟盯着那两个字,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不知道该回什么。说“我是水电工”?还是说“我住平房”?最后他打了句:“看你简介,是东北人?”
“嗯,辽宁的,现在在这边陪读。”对方回得很快。
一来二去,两人聊了起来。张岚说她丈夫走得早,她带着儿子小宇来这边上学,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林伟说自己是水电工,住城郊平房。他以为对方会像以前遇到的人那样,聊着聊着就没了下文,可张岚没追问他的收入,也没问房子多大,反而说:“水电工好啊,手艺活,走到哪都饿不着。”
林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记不清多久没人这么说过了。母亲总说“你这活不稳定”,亲戚们见了面就问“什么时候找个正经工作”,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活丢人。
那天他们聊到天黑,张岚说:“不聊了,小宇要写作业了。”林伟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心里空落落的,又有点暖。他站起来,走到厨房,打开那盏接触不良的灯。灯泡闪了两下,亮了,昏黄的光打在油腻的瓷砖上,他突然想,要是这屋子干净点,是不是也能像个家?
第二天一早,林伟去五金店买了新的灯泡,又买了瓶强力清洁剂。他蹲在厨房地上,用钢丝球蘸着清洁剂擦墙壁。泡沫起了一层又一层,黄垢一点点褪去,露出下面灰白的水泥墙。擦到中午,他直起腰,腰像断了一样疼,可看着干净了些的厨房,他咧开嘴笑了。
中午吃饭时,母亲又打来电话,问他晚上回不回家。林伟说:“回,正好有事跟你说。”
傍晚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回了父母家。父亲坐在藤椅上,看见他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锅铲:“知道你要回来,炖了排骨。”
饭桌上,母亲果然又提起了王姨说的姑娘。林伟扒着饭,突然说:“妈,我认识个人。”
母亲手里的筷子停住了:“谁啊?哪的?”
“东北的,带个孩子。”林伟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他知道母亲盼着他结婚,可对方是二婚带孩子,母亲未必能接受。
父亲突然咳嗽起来,母亲赶紧递过水杯。等父亲顺过气,他哑着嗓子说:“人好就行。”
母亲没说话,默默地给林伟夹了块排骨。饭快吃完时,她才说:“有空带回来看看吧,别是骗子就行。”
林伟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母亲的担心,这年头,骗子太多,尤其是像他这样的条件,突然有人愿意靠近,任谁都会怀疑。可他相信张岚,隔着屏幕,他能感觉到那份直率和真诚,不像装出来的。
从父母家出来,天已经黑了。胡同里的路灯亮着,昏昏黄黄的,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自行车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他掏出手机,给张岚发了条消息:“我妈说,有空可以见见。”
没过多久,张岚回了:“好啊,这周末我休息,我带小宇过去。”
林伟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捏着车把的手紧了紧,自行车晃了一下,差点撞到路边的树。他稳住车,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晚风吹过,带着夏末的凉意,可他觉得浑身都暖烘烘的。
回到平房,他又把屋子仔仔细细收拾了一遍。把堆在墙角的旧零件搬到院子里,用塑料布盖起来;把床单换了新的,是去年母亲给买的,一直没舍得用;连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树,他都找了根竹竿撑着,怕它倒下来砸到人。
收拾完已经半夜了,他坐在床边,看着干净了些的屋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他想象着张岚和小宇的样子,张岚会不会像电话里那样爽朗?小宇会不会怕生?他甚至想,明天要不要去买个新的沙发,现在这个沙发的弹簧都塌了,坐上去硌得慌。
手机又响了,是张岚发来的照片。一个女人牵着个小男孩的手,站在学校门口。女人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头发扎成马尾,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小男孩背着书包,仰着头看她,眼睛又大又亮。
林伟把照片放大,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存到手机相册里。他躺回床上,水龙头还在滴水,可这次,他觉得那声音不像秒针了,像在倒计时,等着一个新的日子到来。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张岚和小宇安稳的生活,甚至不知道这场相遇会不会像泡沫一样,一触就破。但他第一次觉得,四十不惑,或许不是不困惑,而是知道,哪怕前面是坑,也得试着往下跳。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亮斑。林伟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笑。明天,他要去买个新的水龙头,把那滴水的破玩意儿换掉。然后,等着周末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