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5日,小寒。滨城的雪连下了五天,像是要把整座城都埋进纯白的冻土里。老城区的青石板路早被积雪盖到脚踝,踩上去软乎乎的,却藏着冰碴子,稍不留意就会打滑。风更狠,卷着雪沫子往衣领、袖口钻,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冻得人牙床都发颤,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浓得能遮住眼前的路。
刑警队的警车碾着积雪,在巷口停下时溅起一片雪雾。赵东推开车门,黑色警靴重重踩在雪地上,“咯吱”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他仰头望了眼巷子深处——那栋废弃的纺织厂宿舍楼,墙皮斑驳得像老人皲裂的手,窗户大多破了,用塑料布蒙着,在风雪里鼓得像面破旗。警灯的蓝光映在砖墙上,又被积雪反射回来,冷得像块淬了冰的玻璃,透着股说不出的阴翳。
“赵队!”年轻警员小陈裹紧了警服,小跑着过来,脸色白得像刚落的雪,嘴唇冻得发紫,“寒老师已经进去了,里面……里面有点邪门,您进去当心点。”
赵东皱眉,拽了拽藏青色警服的领口,把漏进来的寒风挡回去,脚步没停:“邪门?刑警队办案,哪来的邪门。”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也犯嘀咕——小陈刚毕业一年,跟着他出过不少凶案现场,从没见过这孩子吓成这样。
顺着湿滑的楼梯往上走,雪水从楼梯缝里渗下来,结了层薄冰,踩上去“滋滋”响。三楼302室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指宽的缝,门把手上挂着半条白围巾,羊毛料子的,沾着暗红的血渍,雪落在上面,很快融成带着腥气的水,顺着门缝蜿蜒进去,像条藏在暗处的细小毒蛇,让人心里发毛。
赵东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消毒水、血腥味和旧屋霉味的寒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雪光透进来,昏昏暗暗的。寒星正蹲在客厅中央,黑色大衣的下摆沾了不少雪,裤脚湿了一片,却浑然不觉。他戴着双雪白的乳胶手套,指尖悬在受害者的手腕上方,离皮肤不过一厘米,却没碰任何东西——作为警队最年轻的心理侧写师,寒星总有种近乎偏执的习惯,先靠眼睛“读”现场,再用逻辑拼凶手,比法医还要谨慎几分。
“情况怎么样?”赵东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空旷。
寒星缓缓起身,身形挺拔,肩线很直,眉眼间带着股天生的清冷锐气,哪怕站在满是血腥的现场,眼神也平静得近乎冷漠:“死者林秀,32岁,楼下‘寒梅阁’花店的老板娘,独居。致命伤是颈动脉割裂,切口很齐,边缘没有锯齿状,应该是医用手术刀造成的,至少是极锋利的薄刃刀具。”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受害者被绑在椅背上的手,“双手被医用羊肠线缝在木椅扶手上,你看针脚——”
赵东顺着他的指引看去,羊肠线细细的,在苍白的手腕上绕了两圈,每一针的间距几乎都是1.5厘米,走线工整得像机器缝的,连打结的地方都藏在扶手下方,看不到一丝凌乱。
“针脚间距均匀,打结隐蔽,说明凶手有极强的耐心,甚至带着点‘仪式感’。”寒星的声音低沉,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不是在‘杀人’,更像在完成一件预设好的‘作品’,缝合的过程对他来说,可能比杀人本身更重要。”
赵东的目光扫过受害者——林秀被绑在一把老旧的实木椅上,椅子腿钉在地板上,纹丝不动。她的头歪向左侧,深色毛衣的领口被血浸透,暗红的血顺着衣摆流下来,在地上积成半凝的滩涂,边缘结了层薄薄的血痂。最刺眼的是她的掌心,被人用白色油漆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星星,油漆没干,沾着点羊肠线的碎屑,在雪光下白得晃眼,像块硬生生烙在皮肤上的疤。
“死亡时间?”赵东压下心里的不适,问道。
“初步判断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法医老张蹲在尸体旁,手里捏着把小镊子,夹起一点血痂凑到鼻尖闻了闻,“尸僵已经蔓延到全身,尸斑在背部和臀部,颜色暗紫。奇怪的是,缝手的羊肠线是新拆封的,包装在厨房垃圾桶里,上面没留任何指纹;颈动脉的切口虽然整齐,但力度不均——靠近耳后的位置切得深,靠近锁骨的位置偏浅,像是……懂点人体结构,知道颈动脉在哪,但手上没力气,或者说,没怎么用过刀的人。”
“懂结构,却不熟练?”赵东皱紧眉,指节捏得发白,“这矛盾得很——能拿手术刀划开颈动脉,还能把羊肠线缝得这么整齐,怎么会‘不熟练’?”
寒星没接话,转身走向靠窗的书桌。桌上铺着块绣绷,上面是幅没绣完的十字绣,绣的是朵盛放的红梅,花瓣用的是艳红色丝线,花萼是深紫,针还插在最外层的花瓣上,线尾垂着,晃了晃。他拿起绣绷,指尖在梅花中心顿了顿——那里被人用红色马克笔点了个圆圆的小点,颜色比丝线深,边缘很清晰,显然是刻意画上去的,和林秀掌心的白星,一红一白,在昏暗中格外扎眼。
“赵队,你看这个。”寒星把绣绷递过去,声音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林秀的绣工很细,你看花瓣的过渡色,丝线铺得很匀,没有跳线,说明她是个心思细腻、做事情很稳的人。但这朵梅花的中心,却特意用马克笔点了个印子——不是绣错了补的,马克笔的痕迹很新,应该是案发前一两天画的,不像失误,更像……标记。”
赵东凑过去,指尖没碰绣绷,只盯着那点红印。林秀是开花店的,喜欢梅花不奇怪,但特意在十字绣上画个点,再结合掌心的白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凶手和死者之间,有某种外人不懂的暗号。
“阳台窗户开着。”寒星转身走向阳台,推开虚掩的玻璃门,寒风夹着雪沫子涌进来,他却没躲,“窗户缝里有雪,窗沿上没有脚印,只有一道淡淡的划痕,应该是美工刀或者刀片刮的,痕迹很新,是凶手留下的。”
赵东走到阳台边,往下看是楼后的小巷,堆着不少废弃的纸箱和花盆,雪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任何脚印。“凶手是从阳台进来的?还是出去的?”
“进来的可能性更大。”寒星指着窗沿内侧的雪渍,“内侧雪少,外侧多,说明窗户是从外面推开的,雪飘进来后,凶手关了一半,留了条缝——既不会让雪飘太多进来,又能保持空气流通,延缓尸味扩散。”他顿了顿,“心思很细,还懂反侦察。”
“小陈,查林秀的社会关系,重点是最近半个月接触过的人,尤其是买过大量医用耗材、懂医的,或者从事过缝纫、刺绣这类需要精细手工的职业。”赵东转身看向门口,小陈正拿着本子记,手还在抖,“另外,巷子口和花店附近的监控,全部调出来,一秒都不能漏。”
“赵队……”小陈的声音发颤,抬头时脸色更白了,“巷子口的监控三天前就坏了,物业说线路被雪压断了,还没来得及修。花店的监控……我们查了,昨晚十点之后就没记录了,像是被人手动关掉的,不是故障。”
赵东骂了句脏话,心里的火气上来了——监控坏得太巧,明显是凶手提前踩过点,算准了时间和路线。他转头看向寒星,语气沉了沉:“侧写呢?你觉得凶手是什么人?性别、年龄、职业,有谱吗?”
寒星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雪花飘得很急,把远处的屋顶都盖成了白色。他沉默了几秒,语气很轻,却字字清晰:“女性可能性基本排除。羊肠线缝合需要稳定的腕力,尤其是在受害者可能挣扎的情况下,女性很难保证针脚这么均匀;而且颈动脉割裂需要爆发力,女性的力量通常达不到这种‘一刀致命’的力度。”
“年龄在28到40岁之间。”他继续侧写,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雪幕,“太年轻的人,没耐心做这么精细的缝合;年纪太大的,手会抖,针脚不可能这么齐。凶手有轻微的强迫症,你看——缝合的羊肠线绕了两圈,不多不少;掌心的星星虽然歪,但五个角很完整,没有缺角;甚至连垃圾桶里的羊肠线包装,都叠得整整齐齐的——他对‘秩序’有执念。”
“懂人体结构,但不是专业医生。”寒星的目光回到尸体上,“专业医生用刀会很稳,切口力度应该均匀,不会出现深浅不一的情况;但他又知道颈动脉的位置,知道怎么一刀致命,可能是自学过医学知识,或者从事过和医疗相关的边缘职业,比如护工、兽医,甚至是卖医疗器械的。”
最关键的一点,寒星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他认识林秀,甚至很了解她的生活习惯。知道她独居,知道她晚上十点后会在客厅绣十字绣,知道巷子口的监控坏了,还知道她在绣梅花——否则不会在十字绣上留标记,更不会在她掌心画星星。这不是随机作案,是有预谋的,目标明确,而且……”
他停了停,目光落在林秀散落在地上的围裙,围裙上还沾着点花粉,是红梅的香气,“凶手对林秀没有恶意,至少不是纯粹的恨。你看,他没有虐待尸体,没有拿走任何东西,甚至缝合的时候避开了手腕的血管——如果只是为了折磨,没必要这么‘温柔’。那个星星,还有梅花上的红点,更像在传递某种信息,或者说,在完成某种‘任务’,给某个人看的。”
“下一个,可能还会有。”寒星的声音很轻,却让赵东心里一紧。
赵东当了十年刑警,破过的凶案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案子——不谋财,不劫色,不虐尸,只留两个奇怪的标记,像是在和警方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甚至像是在“邀请”他们解谜。
走出宿舍楼时,雪还在下,比刚才更大了。巷子口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扭曲着伸向天空,积着厚厚的雪,像只干枯的手,要抓住什么。赵东抬头看了看天,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是要塌下来,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下,沉闷的钟声在雪地里传得很远,带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寒星跟在他身后,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巷口“寒梅阁”花店的招牌上——木质招牌,刻着梅花图案,雪落在上面,把红色的“梅”字盖了一半。
“赵队,林秀的花店叫‘寒梅阁’,对吧?”
赵东点头,心里纳闷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梅花,星星……”寒星的眼神沉了沉,睫毛上沾了点雪,却没擦,“凶手和‘梅’,一定有关。可能是名字里带梅,可能是和梅花有某种执念,甚至……可能和林秀的花店有关。这个标记,不是给我们看的,是给‘梅花’背后的人看的。”
雪还在飘,落在两人的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赵东看着寒星清冷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场雪,这场案子,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而那个藏在雪幕背后的凶手,正用他的“仪式感”,一步步把他们引向某个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