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上元灯会,爹爹买祭祀纸钱冲撞了六王爷祖坟风水。
“贱民污秽,合该诛尽。”上官蟲一句话,墨云家满门抄斩。
我们兄妹三人藏进父亲暗造的木摇马机关,躲过屠戮。
爬出废墟时,我双腿尽碎,妹妹攥着半截带血的玉簪。
那是娘亲发间最后一点颜色。
“记住那个名字,”我摸着染血的簪尖,“上官蟲。”
正文:
上元夜的墨京城,活似打翻了一缸滚沸的颜料。长街两侧,灯笼挨挨挤挤,红的、黄的、绿的、粉的,扎成鱼龙鸟兽、神仙精怪的模样,灼灼地亮着,把一张张仰起的笑脸映得油光水滑,也把沉沉的夜幕烫出无数个暖融融的窟窿。人潮裹挟着喧声热浪,糖炒栗子的焦甜、炸肉丸子的荤腥、脂粉腻人的香气,还有孩童尖细的笑闹、小贩嘶哑的吆喝,全都搅和在一起,闷头闷脑地撞过来,几乎要把人掀翻。
墨云肉球缩在街边一处略高的石阶上,背靠着冰凉的砖墙,把自己尽力从这喧嚣的洪流里拔出来。他脸色是常年不见日头的苍白,裹在一件半旧却厚实的靛蓝棉袄里,仍显得有些伶仃。一阵裹着寒意的穿堂风贴着墙根溜过,他立刻侧过脸,把半张面孔埋进立起的领子,闷闷地咳了几声,胸腔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嘶鸣。
“哥!”一声脆亮的呼唤穿透嘈杂。弟弟墨云肉墩像颗结实的小炮弹,分开人流“咚咚咚”地冲到他跟前,手里举着串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壳,在灯光下诱人地闪着光。“给你留的!最大这颗!”
肉球勉强压下喉咙里的痒意,扯出个笑,接过那串沉甸甸的甜腻:“爹娘和花球呢?”
“喏!”肉墩踮起脚,胖乎乎的手指戳向不远处一个卖香烛纸马的摊子。昏黄摇曳的灯笼光下,爹爹墨云石高大的背影如同一块沉默的磐石,正俯身仔细地挑拣着几摞粗糙的土黄纸钱和几串锡箔叠成的元宝。娘亲赵氏牵着小妹花球的手立在一旁,花球仰着小脸,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追随着爹爹的动作,娘亲则微微侧着头,温言细语地同摊主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惯常的、能包容一切疲累的柔光。
“爹说,过几日该去给太爷爷太奶奶上坟了,得挑点好的。”肉墩凑到肉球耳边,带着糖葫芦的甜气小声说。
肉球的目光掠过爹娘,落在花球发髻上那根小小的玉簪上。簪头是朵简朴的玉兰花,在灯影里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娘最珍爱的东西。他捏着冰凉的糖葫芦杆子,指尖传来一点微弱的安心。他天生体弱,药罐子泡大的身子,爹虽严厉,却从未真正逼他承继那身打磨木石、雕琢榫卯的硬功夫,只求他安稳。这灯火人间,便是他触手可及的全部暖意。他低头,小心地咬破一颗山楂上薄脆的糖壳,酸与甜在舌尖炸开,冲淡了喉咙里那点挥之不去的滞涩。
就在这时,前方人群猛地一滞,如同平静的水面骤然被投入巨石。喧哗声浪里陡然掺进一种尖锐的撕裂感——是马蹄铁重重叩击青石板的脆响,急促而蛮横!紧接着便是粗暴的呵斥:“滚开!不长眼的东西!”
人群像被无形的巨镰劈开,惊叫着向两侧狼狈退避,撞翻了旁边的灯架,几盏精巧的鲤鱼灯摔在地上,纸糊的鱼身瞬间被踩踏成一团狼藉的彩屑。一股凛冽的、带着铁锈和马臊味的寒风扑面卷来,肉球被呛得又是一阵急咳,几乎喘不过气,肉墩下意识地伸手挡在他身前。
四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披着沉重的黑色皮甲,鼻孔喷着白气,硬生生在拥挤的长街上犁出一条通道。马上的骑士身着玄色劲装,胸口绣着一个狰狞的异兽图纹,眼神如刀锋般扫过惊惶的人群,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簇拥在中间的,是一匹更为神骏的白马,鞍鞯华丽,端坐其上的,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云锦银袍在灯火下流淌着水一样的光泽,玉冠束发,面容堪称俊秀,只是眉眼间那股睥睨一切的倨傲,像一层薄冰覆在精致的皮相上。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目光懒洋洋地掠过那些仓皇躲避的百姓,如同在看一群蝼蚁无谓的骚动。他身后,跟着更多同样装束的剽悍护卫,沉默得像一片移动的、散发着血腥气的阴影。
“是六王爷府上的虫少爷!”旁边一个卖花灯的老汉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死死拉住自己差点被撞倒的孙子,往墙角缩去。
王府车驾!肉球的心猛地一沉,那点糖葫芦带来的暖意瞬间冰消瓦解,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抓住肉墩的胳膊,想把他往后拉得更深些。肉墩也绷紧了身体,方才的雀跃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蹄声、护卫的呼喝声、人群的惊叫推搡声……所有的声音骤然放大,又诡异地模糊了。肉球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惧攥住了心脏。他眼睁睁看着那银袍少年——上官蟲,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街边,随即,那慵懒的眼神像被什么钉住,骤然凝滞在自家爹爹刚刚付过钱、正小心抱起的那几摞土黄纸钱和锡箔元宝上。
爹爹墨云石抱着祭品,刚直起身,宽阔的脊背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显得异常挺拔。他似乎也察觉到了那束冰冷目光的锁定,动作顿住了,抱着纸钱的手无意识地收紧,粗糙的指节泛出青白。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一个护卫头领模样的黑脸汉子猛地策马上前几步,马鞭凌空一抽,“啪”一声脆响撕裂了空气。
“刁民!”黑脸护卫厉声呵斥,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好大的狗胆!竟敢在六王爷祖陵‘玄虎踞山’正对的白虎位上,焚此‘三牲’秽物?还是整整三摞!你想以贱命污秽冲撞王气,坏我王府根基不成?!”他手中的马鞭直指墨云石怀里的纸钱和元宝,眼神凶戾得能剜下肉来。
墨云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辩解什么。然而那黑脸护卫的暴喝如同冰水灌顶:“冲撞王陵,坏我风水!此乃谋逆大罪!拿下!”
“大人!冤枉!”墨云石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嘶哑却带着工匠特有的沉厚,“小人只是…只是买些寻常纸钱祭奠祖先,绝无冲撞王府之意啊!”他抱着纸钱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纸钱的边缘被捏得起了毛边。
“哼!”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银鞍白马上的上官蟲鼻子里哼出。他微微扬着下巴,目光越过墨云石惊惶的脸,落在他身后妻儿身上,如同打量几件碍眼的旧物。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不耐烦和厌弃,如同拂去衣襟上的一粒微尘。“污秽之气,沾了都嫌脏。”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街市的嘈杂,带着一种金玉相击般的冰冷质感,“这等贱民,留着也是污了墨京的地气。合该诛尽,以儆效尤。”
诛尽!
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逾千钧,狠狠砸在肉球的心口上。他浑身冰冷,血液似乎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他看到娘亲赵氏猛地扑上前,试图护住爹爹,却被一个如狼似虎扑上来的护卫狠狠搡开,踉跄着摔倒在地。花球惊恐的尖叫声刺破了耳膜:“娘——!”
爹爹墨云石在护卫扑上来的刹那,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雄狮,怒吼着,用宽阔的肩背狠狠撞开最先扑来的两名护卫,粗糙的大手奋力将怀中沉重的纸钱和元宝劈头盖脸地砸向扑来的黑影!锡箔元宝在空中散开,反射着凄凉的灯火,如同漫天飘洒的冥钱。
“跑!”墨云石的声音炸雷般响起,带着撕裂的绝望和最后一丝希冀,目光如电般穿透混乱,精准地钉在石阶角落、脸色惨白如纸的肉球身上。那眼神里的决绝和托付,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肉球心上。“带他们…走!”
混乱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训练有素的王府护卫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墨云石反抗的身影。拳脚、刀鞘沉闷的击打声密集响起,伴随着骨头断裂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墨云石魁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像一棵被狂风骤然摧折的大树,轰然倒地,溅起一片灰尘。他最后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石阶的方向。
“爹——!”肉墩目眦欲裂,小小的身体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前冲。
肉球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但父亲那最后一眼如同淬火的钢针,刺穿了他所有的恐惧和眩晕。活下去!带他们走!这两个念头在灭顶的绝望中炸开。他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扑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抱住暴怒欲狂的肉墩,把他狠狠往后拖拽。混乱中,他瞥见娘亲挣扎着爬起,扑向倒地的爹爹,却被一只穿着牛皮军靴的脚重重踏在后心,整个人猛地一颤,软软地伏了下去,再无声息。花球小小的身影被混乱的人流和凶神恶煞的护卫隔开,只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刀光和人影中迅速微弱下去……
“走!”肉球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血沫的咸腥,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拼命挣扎、哭嚎的肉墩,凭着对家里每一寸地方的熟悉,撞开院门,跌跌撞撞地冲向后院那座堆放杂物、落满灰尘的工棚。
工棚角落里,立着父亲去年心血来潮为他们兄妹打造的几匹巨大的木摇马。那马比寻常孩童玩的大上数倍,用的是极硬的铁梨木,雕工朴拙却结实异常,沉重的底座深深嵌入地面。其中一匹摇马的眼睛,是一块略显浑浊的墨玉,与其它几匹用的普通黑漆圆珠截然不同。
“哥!放开我!我要去救爹娘!救花球!”肉墩像头受伤的小兽,涕泪横流,疯狂地踢打撕咬着肉球箍住他的手臂。
肉球充耳不闻,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刀割般的剧痛。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他扑到那匹墨玉眼睛的木马前,用尽残存的力气,狠狠一拳砸在马腹下方一个极不起眼的、仿佛只是木纹凸起的位置!
“咔哒…嘎吱……”
一声沉闷的机括转动声从厚重的木马内部传来。那看似浑然一体的马腹侧板,竟无声地向下滑开一道仅容孩童勉强挤入的狭窄缝隙,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一股陈年木屑和桐油混合的沉闷气味扑面涌出。
“进去!”肉球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一把将还在哭嚎挣扎的肉墩狠狠塞进了那道缝隙。肉墩的哭喊被狭窄的空间堵住,变成惊恐压抑的呜咽。
“花球!花球还在外面!”肉墩在黑暗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压抑至极的抽泣由远及近。小小的身影扑到了缝隙口,是花球!她小脸煞白,沾满了尘土和泪痕,发髻散乱,那支小小的玉兰花簪子歪斜地挂在发间,仿佛随时会掉落。她的一只鞋子跑丢了,细嫩的脚掌被碎石硌得血肉模糊。
“哥…”花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无边的恐惧,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哭声溢出来。
肉球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几乎窒息。他一把将花球小小的身体也塞了进去,紧挨着还在呜咽的肉墩。“别出声!死也别出声!”他最后嘶吼着命令,声音如同砂砾摩擦。缝隙内传来肉墩和花球拼命压抑的、细碎而绝望的抽气声。
缝隙之外,前院的方向,凄厉的惨嚎、绝望的哭求、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重物倒地的钝响……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工棚薄薄的木板墙,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塞满了这方狭小黑暗的空间。每一次惨叫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肉球的神经上。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抠进脸颊的皮肉里,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蜿蜒流下,分不清是泪还是血。他不敢去想那声音属于谁,更不敢去想缝隙外正在发生什么。
肉球最后看了一眼那狭窄的、透进一丝微弱光亮的缝隙,那是通往地狱的门缝。他猛地转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撞向旁边另一匹木摇马沉重的底座!
“轰隆!”
巨大的木马被他撞得猛地一晃,带着沉闷的巨响,不偏不倚地倾倒下来,沉重无比的底座狠狠砸在墨玉眼木马刚刚滑开的侧板缝隙处!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工棚都似乎震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倾倒的木马严丝合缝地压住了那道逃生的缝隙,将里面两个小小的、颤抖的生命彻底封死在沉重的黑暗里。
就在木马倾倒的巨响余音未散之际,工棚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砰”地一声从外面踹得粉碎!木屑飞溅。一个手持钢刀、满脸横肉的王府护卫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刀锋上淋漓的鲜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还有一个病秧子!”护卫狞笑着,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靠着倾倒木马、摇摇欲坠的肉球。血腥气和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工棚。
肉球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马底座,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肺部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看着那滴血的刀锋逼近,看着护卫眼中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前院的惨嚎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又骤然归于一片死寂——那是一种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绝望的死寂。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冰冷的绝望像毒藤般缠绕住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爹…娘…花球…肉墩…那沉重的木马底座下,是弟弟妹妹最后一线生机的坟墓吗?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意识像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他想闭上眼,避开那逼近的刀光和狞笑,可眼皮重逾千斤。
护卫的脚步声沉重地踏在布满木屑和灰尘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肉球濒死的心跳上。那柄滴血的钢刀高高举起,刃口在从破门透进来的、摇曳的火光映照下,闪过一道刺目而冰冷的弧光。死亡的阴影,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当头笼罩下来。
肉球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那柄悬在头顶、即将落下的血刀,以及被巨大木马死死压住的那道黑暗缝隙。爹…娘…对不起…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连绝望的力气都已耗尽。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沉溺在冰冷粘稠的深渊里一个世纪。意识是被一种难以忍受的剧痛硬生生拽回来的。
痛!无法形容的剧痛!
从腰部以下,像是被无形的巨磨一寸寸碾过,碾碎了骨头,碾烂了筋肉,只剩下两截毫无知觉、却又被无边剧痛淹没的沉重累赘。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下半身撕裂般的痛楚,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在疯狂攒刺。喉咙里干涸得像龟裂的河床,每一次试图呼吸都牵扯出胸腔深处破风箱般的嘶鸣,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肉球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摇摇欲坠的、支离破碎的昏暗。刺鼻的气味冲入鼻腔——浓烈的焦糊味、木头燃烧后的灰烬味、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气味黏稠得如同实质,紧紧包裹着他,无孔不入地钻入肺腑。
他动了动唯一还能稍微控制的脖子,环顾四周。
这里曾是堆放木料、工具和那几匹巨大木摇马的家宅后院工棚。此刻,却已彻底沦为废墟地狱。屋顶塌了大半,断裂的椽子和破碎的瓦片歪斜地悬挂着,露出外面同样灰暗、死寂的天空。墙壁倒塌了大半,断壁残垣上布满烟熏火燎的焦黑痕迹。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烬、瓦砾和烧焦的木炭。几处残存的火焰还在断木上苟延残喘,发出噼啪的微响,映照着这片死域。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潮湿的瓦砾堆里。身下是硌人的碎石和尖锐的木刺。而压着他双腿的……正是那匹沉重无比、倾倒下来的木摇马!那匹他用来封堵缝隙、保护弟妹的木马!粗壮的马身底座,如同断头台的铡刀,正正地压在他腰部以下的位置。底座下方,依稀可见被压得变形的、属于他自己的靛蓝棉袄布料,深色的污渍——是血——早已浸透,在灰烬中凝成一片片刺目的暗褐。
原来……最后那护卫的刀……并没有落下?是倒塌的房梁?还是别的什么变故?肉球混沌的脑子无法思考。他只知道,这匹他曾亲手撞倒、用来保护弟妹的木马,此刻成了钉死他自己的刑具。双腿……彻底没了。那碾碎般的剧痛源头,就是这里。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血沫。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挪动上身,双手胡乱地在冰冷的瓦砾中扒拉着,想撑起自己,去看看那被木马底座压住的缝隙。
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光滑的木头。是那匹墨玉眼睛的木马!它被旁边倾倒的伙伴砸得歪斜,但底座依旧沉重地卡在原来的位置,只是那严丝合缝的压盖,似乎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开了一丝极其微小的缝隙,不足一指宽。
“肉墩……花球……”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他艰难地挪动上身,不顾那几乎让他昏厥的剧痛,将脸凑近那道微小的缝隙。眼睛竭力地适应着里面的黑暗。
缝隙里,死一般的寂静。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破碎的心脏,比身体的剧痛更甚万倍。难道……难道……他不敢想下去。就在绝望的冰水即将淹没头顶时——
缝隙深处,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极其缓慢,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然后,一只沾满灰尘、微微颤抖的小手,从缝隙里极其艰难地伸了出来,摸索着,碰到了肉球扒在缝隙边缘的、同样冰冷的手指。
是肉墩的手!那熟悉的、带着孩童圆润感的手!
肉球浑身剧震,破碎的胸腔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呜咽,不知是极致的痛还是绝处逢生的狂喜。他死死抓住那只小手,用尽全身力气捏了一下,传递着他还活着的信息。
缝隙里传来一阵压抑的、细碎急促的抽气声,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是肉墩和花球!他们都还活着!在木马的腹中,在黑暗的庇护下,躲过了那场灭绝的屠杀!
“哥……”缝隙里传来花球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唤,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别……怕……”肉球从剧痛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花球那只伸出缝隙的小手上。
那只沾满灰尘和不知名污渍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半截断裂的玉簪。
簪体是温润的白玉,断裂处参差不齐,带着尖利的棱角。簪头那朵小巧玲珑的玉兰花,被一种粘稠的、已然凝固发黑的暗红色液体浸透了半边花瓣。那红色是如此刺眼,如此熟悉,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死死地黏附在温润的玉石表面。
那是娘亲发髻上那支玉簪!花球一直羡慕地看着、娘亲最珍爱的那支玉簪!
肉球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半截染血的簪子上,如同被烧红的铁钎贯穿。簪头上凝固的暗红,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窝,然后疯狂地搅动!娘亲最后扑向爹爹的身影,被军靴踏倒的画面,花球惊恐的尖叫……无数破碎的、染血的片段在眼前疯狂闪回、炸裂!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濒死野兽般的嚎叫终于冲破了肉球的喉咙,带着血沫和脏腑碎裂的剧痛,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凄厉地回荡。他全身剧烈地痉挛起来,被木马压住的下半身传来骨头摩擦的可怕声响,他却浑然不觉。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仇恨如同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烧灼着他残存的每一寸神经!
他猛地抬起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沾满灰烬和血污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颤抖,狠狠抠向那半截染血的玉簪。指尖触碰到的,是玉的冰凉,是血痂的粗粝。
“上官蟲……”他破碎的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地狱深处刮起的阴风,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血和毒。指尖死死抠着那凝固的暗红,指甲在坚硬的玉簪上刮擦出细微刺耳的声响,仿佛要将那个名字、连同那刻骨的恨意,一同刻进自己的骨髓深处。
指尖下,是娘亲发间最后一点温润的颜色,如今却被仇人的暴行染成了绝望的暗红。
木马腹中的缝隙里,传出花球压抑到极致的、细碎而绝望的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肉墩那只紧紧抓着哥哥手指的小手,也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冰冷的瓦砾堆里,兄妹三人残存的生命,被这半截染血的玉簪和那个冰冷的名字,牢牢钉在了仇恨的祭坛之上。废墟之上,只有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和那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刻骨铭心的三个字,在死寂中无声地蔓延、冻结。
“上官……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