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废墟里,木易先生枯枝点穴,移开压住肉球双腿的万斤木马。

染血玉簪被花球死死攥着,插进散乱发髻。

“跟我走,”木易声音沉如古井,“血不会白流。”

鼎运阁的晨钟撞碎冻雨,青砖白墙隔绝了血腥人间。

“从今日起,”高冠博带的阁主温声如铁,“你们是死过一回的人。”

肉墩的拳头砸裂了练武场的青石板。

肉球的指尖在纵横十九道的星罗盘上,划出第一道染血的痕。

正文开篇:

冻雨,不知何时开始下的。细密冰冷的雨丝,斜斜地织入这片焦黑的死域,落在滚烫的余烬上,腾起一股股带着焦糊和血腥味的白烟。空气湿冷粘稠,裹着灰烬的泥水顺着瓦砾的沟壑蜿蜒,如同大地无声淌下的浑浊血泪。

肉球仰躺在冰冷的泥泞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腰腹以下那灭顶的、持续不断的碾磨剧痛。那匹沉重的木摇马底座,像一座冰冷的山,死死压着他的残躯。雨水混着血水,沿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冲开一道道灰黑的污痕。他感觉不到冷,只有无边无际的痛和空茫。缝隙里,弟弟妹妹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抽噎,断断续续,是这片死寂废墟里唯一活着的声响,像钝刀子,一下下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心神。

花球那只伸出缝隙的小手,依旧死死攥着那半截染血的玉簪。暗红的血痂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颜色变得更深,更刺眼,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凝固在惨白的玉石上。簪尖对着灰暗的天空,沉默地指向某个虚无的仇雠。

就在这绝望的泥沼即将彻底吞噬三人残存的意识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脚步声,踏碎了瓦砾。

不是王府护卫那种沉重、带着杀伐之气的步伐,而是……一种奇特的韵律,轻、稳,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飘忽感,却又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最不易发出声响的实处。

肉球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拼尽全力想扭动脖颈去看,想警告缝隙里的弟妹。肉墩和花球显然也听到了,缝隙里所有的声响骤然消失,连抽噎都死死扼住,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工棚坍塌的入口处。

来人穿着深青色的粗布长袍,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沾满了泥点和灰烬。身形瘦长,面容清癯,颧骨略高,两鬓已染风霜,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井幽潭,深不见底。他手里没有兵器,只随意拈着一根刚从断壁旁捡来的枯枝。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他却浑然不觉,目光如同探针,瞬间扫过这片狼藉,精准地落在那匹倾倒压住肉球的木马、那被另一匹木马底座卡死的缝隙,以及缝隙外花球攥着染血玉簪的小手和肉球那双死寂绝望的眼睛上。

没有惊愕,没有怜悯。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沉痛和了然。

“墨云家……”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古木,沉哑,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声,清晰地落入肉球耳中。

是木易先生!那个三年前,他孩子看中了木摇马,曾来家中向父亲讨教榫卯技艺的老主顾!肉球破碎的记忆里,对这个气质沉静、眼神锐利的先生有着模糊的印象。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木易先生的目光在肉球被压住的双腿和那卡死的缝隙上只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花球手中的玉簪上,那凝固的暗红让他幽深的眼底掠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寒芒。他不再犹豫,一步踏入废墟。脚下是烧焦的木炭、破碎的瓦砾和尚未冷却的灰烬,他却走得如履平地,深青色的袍角掠过污浊的泥水,竟不沾分毫。

他径直走向那座压在肉球身上的“山”——倾倒的巨大木摇马。没有看肉球痛苦的脸,目光专注地落在木马底座与地面、以及与肉球身体接触的几个关键着力点上。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垂死的少年和沉重的死物,更像一个高明匠人在审视一件需要拆解的精巧机关。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沾着冰冷的雨水和泥灰,在那粗糙坚硬的铁梨木底座上迅速而精准地拂过几个位置。指尖过处,留下几道微不可察的水痕。

然后,他拈着那根枯枝,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枯枝的尖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角度和速度,闪电般点向底座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被污泥覆盖的榫卯结合处!

“笃!”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响起,如同敲击在某种坚韧的皮革上,又带着奇特的穿透力。

就在枯枝点中的刹那,那沉重如山、仿佛已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巨大木马底座,竟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惊醒。

木易先生手腕纹丝不动,拈着枯枝的手指却以一种肉眼难辨的极高频率,极其细微地连续震颤了七次!每一次震颤,枯枝都精准无比地再次叩击在同一个点上,力道轻重缓急,妙到毫巅!

“嘎吱…嘎吱吱…”

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和机括松动的异响从木马内部传来,仿佛沉睡的骨骼在呻吟。那沉重无比的底座,竟在木易先生一根枯枝的“点拨”之下,极其缓慢、却无可阻挡地开始向上抬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压在肉球身上的万钧之力,骤然出现了一丝松动!

“呃啊——!”肉球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那巨大的压力骤然减轻的瞬间,被碾碎的下半身仿佛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眼前彻底一黑。

木易先生对惨嚎充耳不闻,枯枝依旧稳稳点在那个关键节点上,维持着那微小却至关重要的抬升缝隙。他另一只空着的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精准地扣住肉球腋下衣物和肩胛骨,猛地发力一提!

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传来。肉球如同一个轻飘飘的破布娃娃,被这股力量硬生生从那刚刚抬起的微小缝隙中拖了出来!整个下半身拖过冰冷粗糙的瓦砾和尖锐的木刺,留下两道蜿蜒的血痕。

几乎在肉球被拖出的同时,木易先生点着枯枝的手腕又是极轻微地一抖一收。那沉重的木马底座失去了支撑点,“轰隆”一声闷响,带着更加巨大的力量,重新死死砸落回原地,溅起一片泥水!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只在呼吸之间。

肉球被粗暴地拖出,重重摔在几步外的泥水里,剧痛让他蜷缩成一团,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意识在剧痛的深渊边缘沉浮。

木易先生看也没看他,枯枝随手一抛,身形已如鬼魅般闪至那被卡死的墨玉眼木马前。他俯下身,枯瘦的手指在那被巨大冲击震开一丝缝隙的边缘快速摸索、叩击。这一次,他没有用任何工具,只是指尖在几处特定的位置或轻或重地弹、拨、按、压。

“咔哒…咔哒…嘎吱……”

一连串细密而急促的机括声从木马腹内传来。那卡得严丝合缝、连刀斧都难以劈开的沉重底座,竟在他十指翻飞如穿花蝴蝶般的动作下,如同驯服的巨兽,缓缓地、顺从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里面狭窄、黑暗的空间。

浓重的桐油和木屑气味混杂着孩童身上的汗味、血腥味和恐惧的气息扑面涌出。

肉墩和花球紧紧蜷缩在狭窄的木马腹内,两张小脸惨白如鬼,沾满泪痕和灰尘,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无措,如同被闪电吓懵的雏鸟。骤然涌入的光线和冷风,让他们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抱得更紧。

木易先生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在那支被花球攥得死紧、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染血玉簪上停留了一瞬。他伸出手,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出来。”

花球浑身一颤,乌黑的大眼睛里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哭出声。她颤抖着,伸出那只没有攥着玉簪的小手,紧紧抓住了木易先生伸来的手指。那手指冰凉、粗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攥着那半截玉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肉墩则像一头受惊的小兽,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野兽般的警惕和尚未散去的狂暴戾气。他死死盯着木易先生,身体绷紧,仿佛随时会扑上来撕咬。

“不想死在这里,就出来。”木易先生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肉墩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他最后看了一眼外面倒在泥水里、生死不知的哥哥,又看了一眼被木易先生拉出半个身子的妹妹花球。那狂暴的戾气终于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和茫然压下。他咬着牙,猛地从狭窄的腹舱里钻了出来,小小的身体带着一种决绝的颤抖,扑到肉球身边,用力去摇晃他冰冷的身体:“哥!哥!”

花球也被拉了出来,小小的身体站在冰冷的泥水里,摇摇欲坠。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片焦黑、破碎、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家园。倒塌的房梁如同巨兽断裂的肋骨,焦黑的墙壁上残留着刀劈斧砍的痕迹,地上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干净的暗褐色污迹……每一处,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灭绝的屠杀。爹娘最后的身影、护卫狰狞的面孔、刀锋的寒光……无数染血的碎片在她小小的脑海里疯狂闪回、炸裂!

“哇——!”巨大的悲恸和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花球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身体在冷雨中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肉墩摇晃哥哥的手也僵住了,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这片埋葬了他所有亲人的废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小小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混着雨水滴落在泥泞里。他没有哭,只是全身的肌肉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一种刻骨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狂暴在他幼小的身体里疯狂滋长。

木易先生站在冰冷的冻雨中,深青色的布袍被雨水浸透,紧贴在瘦削的身体上。他沉默地看着眼前三个劫后余生、却已坠入无间地狱的孩子:一个在泥水里垂死抽搐,一个在废墟前无声颤抖着积蓄着毁灭的火焰,一个在冰冷的雨中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断气。他古井般的眼底,那沉痛的波澜终于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俯身,毫不费力地将蜷缩抽搐的肉球横抱起来。少年的身体轻得像一片枯叶,双腿无力地垂落,断口处渗出的血水染红了他深青色的袍袖。

“走。”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铁块,沉甸甸地砸在冰冷粘稠的空气里,瞬间压过了花球的哭嚎和雨水的淅沥。

肉墩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木易先生抱着哥哥的背影。那眼神里有迷茫,有警惕,但更多的是被这巨大变故碾碎后、仅存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本能依赖。他猛地从泥水里爬起,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一步踏到花球身边,用尽力气抓住妹妹冰冷颤抖的手腕,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走!”

花球的哭嚎被强行掐断在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抽噎。她小小的身体被肉墩拉着,踉踉跄跄,如同失了魂的布偶。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攥着那半截染血的玉簪,冰冷的玉身和凝固的血痂,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关于过去的一点点温热痕迹。她咬着牙,任由泪水汹涌,颤抖着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将那半截带血的玉簪,用力插进了自己散乱濡湿的发髻里。歪斜的玉兰花,带着凝固的暗红,在她苍白的额角旁,刺目地摇晃着。

木易先生抱着昏迷的肉球,迈开步子,踏过焦黑的断木和冰冷的瓦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废墟之外更深的雨幕。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泥泞里,溅起浑浊的水花。瘦高的背影在灰暗的天色和连绵的冻雨中,如同一株移动的、沉默的古松。身后,肉墩死死拉着妹妹的手,一步不落地紧紧跟着,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眼神却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盯着前方唯一的光亮——那道深青色的背影。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墨京城外的官道,车轮碾过泥泞,留下两道深痕。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雨中疾驰,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灰暗湿冷的世界。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血腥气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压抑。

肉球躺在铺着厚厚干草和粗布的简易“床铺”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木易先生坐在一旁,枯瘦的手指搭在他冰冷的手腕上,闭目凝神。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花球蜷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裹着一件木易先生脱下的宽大旧袍,依旧在无法抑制地细微颤抖。她紧紧抱着膝盖,散乱的头发被草草梳理过,那支半截的、染血的玉簪依旧歪斜地插在发髻里,冰冷的玉花紧贴着她冰凉的脸颊。她的眼睛红肿,却不再流泪,只是空洞地望着摇晃的车厢地板,仿佛魂魄已失。

肉墩坐在肉球脚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绷紧的石像。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昏迷的哥哥,布满血丝的眼球里,翻涌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浓稠如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欲。小小的拳头始终紧握着,指甲刺破掌心的伤口在粗布包裹下,又渗出了新的暗红。

马车在泥泞中颠簸前行,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内的光线似乎明亮了一些。木易先生撩开车帘一角。

车外,连绵的冻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座巨大的、连绵的山脉如同沉睡的青色巨龙,横亘在天地之间。山势奇峻,云雾缭绕,气象森严。山脚下,一条宽阔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水声潺潺,在雨后格外清亮。马车正沿着溪流旁一条整洁的青石路疾驰,道路两侧是高大茂密的古树,枝干虬结,绿叶在雨后青翠欲滴。空气清冽湿润,带着草木泥土的芬芳,与墨京城里那焦糊血腥的气息判若云泥。

“到了。”木易先生放下车帘,声音沉静。

马车驶过一座横跨溪流的古朴石桥,前方豁然开朗。一道高耸的白墙,如同巨龙的脊背,沿着山势蜿蜒起伏,圈出了一方清幽的天地。墙内,飞檐斗拱掩映在葱郁的林木之间,青瓦白墙,错落有致。最引人注目的,是山腰最高处,一座气势恢宏的楼阁拔地而起,形如巨鼎,沉稳雄踞,俯瞰着下方鳞次栉比的建筑群。檐角悬挂的巨大铜铃在雨后湿润的微风中,发出悠远而肃穆的轻鸣。

“铛——铛——铛——”

钟声浑厚苍茫,穿透清新的空气,回荡在山谷之间,带着一种洗涤心灵的庄严,仿佛能撞碎尘世间所有的污浊与喧嚣。花球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肉墩紧握的拳头,也下意识地松了一丝。

马车没有在气势恢宏的正门停留,而是沿着白墙绕行了一段,最终在一处僻静的侧门停下。侧门不大,乌木制成,门环是两只古朴的兽首。一个穿着同样深青色布袍、年约二十出头的青年早已肃立在门旁,见到马车,立刻上前,默不作声地打开车门,动作轻捷沉稳。

“木易师叔。”青年低声行礼,目光迅速扫过车厢内三个狼狈不堪的孩子,尤其在肉球染血的残躯和花球发髻间那刺目的染血玉簪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却无半分多余情绪。

木易先生微微颔首,抱着肉球率先下车。肉墩立刻跳下车,转身小心地将还在颤抖的花球也搀扶下来。花球双脚落地,虚浮无力,几乎站立不稳,全靠肉墩紧紧搀扶。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道高耸隔绝的白墙,望向墙内那青翠欲滴、不染尘埃的世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甚至染着暗红血迹的破旧裙角。一种巨大的、格格不入的冰冷和茫然,再次攫住了她。

“走。”木易先生抱着肉球,径直步入侧门。

门内,是一条被高大古树荫蔽的青石小径,蜿蜒曲折,通向深处。空气更加清冽,带着雨后草木的清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陈年木料与墨香混合的奇特气息。小径两旁,偶尔可见白墙青瓦的院落一角,或是从墙头探出的几枝繁花,安静得只有鸟鸣和远处隐约的诵经声。

这里,干净、清幽、肃穆,如同世外桃源,与外面那个刚刚吞噬了他们一切的血腥人间,彻底隔绝。然而这安宁,却像冰冷的针,刺在三个孩子尚未结痂的伤口上。

最终,他们被引入一处位于山脚溪流边的独立小院。院子不大,却极为雅致。青砖铺地,白墙围合,院中一棵老梅虬枝盘曲,树下石桌石凳。几间房舍,门窗都是上好的楠木,雕着简单的云纹。

木易先生将肉球安置在西厢房干净的床榻上,早有另外两名同样穿着深青布袍、神情肃穆的青年等在那里,手脚麻利地开始处理肉球血肉模糊的伤口,动作娴熟而沉稳,显然精于医道。

“他筋骨尽碎,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木易先生站在床边,看着青年们忙碌,声音低沉地对站在门口、死死盯着哥哥的肉墩和花球说道,“双腿……废了。”

肉墩的身体猛地一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那狂暴的火焰再次燃烧起来,几乎要喷薄而出。花球则紧紧捂住了嘴,泪水无声地再次滑落。

木易先生的目光转向他们,那古井般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松动了一丝。“三年前,我儿路过你家,讨水,看中了木摇马。”他的声音很平缓,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将三个孩子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心神强行拉了回来。

“墨云石兄,”他顿了顿,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其榫卯技艺,选料之精,手法之妙,已非寻常匠人。隐有上古鲁班遗风。我当时便知,他绝非池中之物。”他的目光扫过肉墩因愤怒而绷紧的身体,又落在花球脸上那惊人的、即使被泪水和污垢掩盖也依旧难掩的丽色,最后落在昏迷的肉球苍白却难掩清秀轮廓的脸上。

“更难得的是,你父胸襟坦荡,毫无门户之见。我所问疑难,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一身精妙倾囊相授,毫无藏私。”木易先生的声音里,那份敬重更加明显,“那时,我便看出,肉球你虽体弱,然心智之敏,远非常人可及;肉墩你筋骨奇绝,天生便是习武的胚子;花球更是钟灵毓秀……我心生惜才之意,本欲将你三人引入此地。只是鼎运阁收徒,非我一人可决,需阁主首肯。三日前,我便是为此事,离京回阁禀报。”

木易先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痛和冰冷的遗憾:“万没想到……仅此三日,墨云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断了木易先生的话,也震动了整个安静的院落!

声音来自院中。只见肉墩小小的身体不知何时冲到了院中那棵老梅树下,他双目赤红,如同疯魔,小小的拳头带着一股狂暴无匹的力量,狠狠砸在树下那坚硬的青石地面上!

青石板应声而裂!

蛛网般的裂纹以他的拳头为中心,瞬间蔓延开一尺有余!碎石飞溅,尘土扬起。肉墩的拳面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碎裂的石板,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那碎裂的石板,仿佛就是上官蟲那张倨傲的脸,是他昨夜在废墟里看到的、护卫滴血的刀!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厢房内的人。木易先生和两名正在处理伤口的青年都走了出来。花球也吓得停止了抽泣,惊恐地看着院中状若疯狂的二哥。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拂过山林的晨风,在院门口响起:

“好大的火气。”

众人循声望去。

院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此人年约四旬许,面容清雅,肤色白皙,三缕长须垂于胸前,更添几分儒雅。头戴一顶样式古朴的黑色高冠,身着宽大的素白深衣,衣袂飘飘,不染尘埃。他负手而立,气质温润如玉,眼神却深邃如渊,仿佛能包容万象,又似能洞悉人心最幽微之处。他的目光温和地扫过院中碎裂的青石板,扫过肉墩流血的手和赤红的眼睛,扫过花球惊恐含泪的小脸和发髻间刺目的染血玉簪,最后落在西厢门口木易先生的身上,微微颔首。

“阁主。”木易先生肃然躬身行礼。

来人正是鼎运阁第三任阁主,浙东温。

浙东温缓步走入小院,步履从容,如同丈量着无形的棋局。他停在肉墩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并未去看那碎裂的石板,目光温和地落在肉墩那张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小脸上。

“力气不小。”浙东温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同在评价一件寻常事,“天生武骨,璞玉浑金。可惜,戾气太重,如野火燎原,不加以疏导,终将焚毁自身。”

他的目光又转向花球,在她发髻的染血玉簪上停留片刻,眼神中闪过一丝悲悯,随即化为深沉的叹息。“劫后余生,灵秀未泯。然惊惧入骨,如寒潭冰封,需以暖阳化之。”

最后,他的视线投向厢房内昏迷的肉球,仿佛能穿透门墙,看到那少年残破的身躯和沉寂的心魂。“身残志未消,心窍通明,慧光内蕴。只是……”他微微一顿,声音沉凝了几分,“此身此心,已坠无间,若执念过深,恐成魔障。”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院中三个孩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如同金玉相击、却又温润如水的奇异质感:

“从今日起,墨云肉球、墨云肉墩、墨云花球,已死在上元夜的墨京城。”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笼罩着三人。

“活下来的,是鼎运阁的弟子。”

“你们的命,是捡回来的。你们的路,从踏入此门的那一刻,便已不同。”浙东温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铁,烙印在三个孩子的心上,“此地,不问前尘,只修今生。下五宫,金木水火土,学的是世间根本,是经史子集,是礼乐射御书数,是立身处世的基石。根基不稳,如何承托凌云之志?”

他目光扫过肉墩流血的手:“戾气需以文墨洗之。”看向花球惊恐的眼:“心寒需以经义暖之。”最后,视线仿佛穿透墙壁,落在肉球身上:“身残心困,更需通晓天地至理,方知人力有时穷,而智谋可通神。”

“下五宫无高下,习得世间俗学之精粹,方可叩问上四宫门庭。”浙东温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凌云宫,纵横捭阖,谋定天下;碧海宫,蛊毒诡道,生死一念;青柳宫,岐黄圣手,商通四海;神技宫,机关算尽,利器惊神。”

“路,在你们脚下。能走多远,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也看你们……能否化开心中那座坟。”他的目光最终落回花球发髻间那支染血的玉簪上,那凝固的暗红在雨后清朗的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记住,”浙东温的声音沉了下去,如同古钟最后的余韵,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重量,“你们是死过一回的人。活下来,不是为了沉溺过去,而是为了……向死而生。”

话音落下,小院内一片死寂。只有溪流潺潺的水声和远处悠扬的钟声隐隐传来。

花球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触了一下发髻间那冰冷的、染血的玉簪。娘亲最后温婉的笑容和那踏在后心的一脚,在脑中疯狂交错。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肉墩盯着自己流血的手,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青石板,眼中的狂暴戾气并未消散,却似乎被强行压下,沉淀成一种更加幽暗、更加坚硬的东西。

西厢房内,昏迷中的肉球,苍白的手指在身下的粗布床单上,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指尖划过粗粝的布纹,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淡淡的血痕。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划下了第一道无声的、染血的誓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