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肉球指尖的墨痕洇透了《工律》考卷,却勾出墨京城血案的卷宗编号。
肉墩的刀风劈裂演武场十八根木桩时,考官名册上“上官”二字在滴血。
花球鬓角的染血玉簪在素白考卷上投下暗影,像只凝固的毒蜘蛛。
阁主放下茶盏:“看见了吗?他们选的不是前程。”
“是刀。”凌云宫主木易珂的指尖划过“上官蟲”三字,冰霜凝结。
正文:
鼎运阁的清晨,是被溪涧奔流和悠远钟声唤醒的。四年光阴,如同后山那条永不疲倦的溪水,冲刷着青石板,也悄然重塑了三个从地狱爬出的灵魂。
溪畔小院依旧清幽,老梅虬枝更显苍劲。西厢窗下,轮椅中的青年安静得像一尊玉雕。墨云肉球,十八岁,靛蓝布袍洗得发白,衬得面容愈发清俊,眉眼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半分暖阳。他膝上摊着一卷泛黄的《营造法式》,目光却越过书页,越过葱郁的院墙,投向遥远山峦之外那片看不见的墨京城。晨风拂过他额前几缕碎发,带不起一丝波澜。他每日如此,像在计算着某种无人知晓的刻度,静观山景,面无表情,挤不出一丝笑容。山的那边,是焚尽他一切的血色上元。
“哥,药。”花球的声音清泠如溪水撞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十四岁的少女,身形已见窈窕,穿着鼎运阁弟子统一的月白衣裙,素净得不施粉黛,却难掩那惊心动魄的丽色。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凝星,行走间自有一段天然风韵。她将一只温热的药碗轻轻放在肉球手边的矮几上,动作娴熟轻柔。只是那张足以倾城的脸上,同样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薄霜色,眼神深处,藏着难以融化的冰棱。她发髻间,那半截染血的玉簪,被岁月磨去了些许棱角,凝固的暗红却更加深沉刺目,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斜斜簪在乌发间。
“嗯。”肉球的目光终于从山外收回,落在药碗氤氲的热气上,淡淡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花球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张小竹凳上,拿起一把蒲扇,对着药碗轻轻扇着,让热气散得快些。兄妹二人之间,流淌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只有蒲扇细微的唰唰声和溪水遥远的流淌。一个时辰,日影在青砖地上悄然移动一寸。花球放下蒲扇,起身:“哥,我走了。”
“嗯。”依旧是那个字,听不出情绪。
花球转身离开小院,月白的裙角消失在青石小径的转角。至于她每日这一个时辰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四年间无人知晓。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只有偶尔,当碧海宫那位以神秘和冷厉著称的宫主西贝盅虎,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下五宫弟子时,会在花球离去的方向停留一瞬,深碧的眼瞳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几乎在花球身影消失的同时,后山方向,隐隐传来沉闷如雷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节奏狂暴,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那是演武场的方向。
演武场边缘,十五岁的墨云肉墩,如同一尊正在苏醒的远古巨灵。身高已逾两米,肩背的肌肉虬结贲张,将身上那件特制的、加宽加厚的靛蓝弟子服撑得紧绷欲裂。他手中并非寻常木刀,而是一柄沉重的精铁厚背砍刀,刀身乌黑无光,刃口却磨得雪亮。每一次挥劈,都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恐怖力量,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
“喝!”一声炸雷般的暴喝。肉墩双目赤红,腰身拧转如巨蟒翻身,双臂肌肉坟起,那柄沉重的砍刀化作一道模糊的乌光,狠狠劈向面前一排碗口粗的硬木桩!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爆豆般响起!不是一根,而是整整一排十八根坚韧无比的铁桦木桩,在狂暴无匹的刀锋下如同脆弱的麦秆,从顶端到根部,被一刀生生劈开!木屑如暴雨般激射,断口处平滑如镜,带着焦糊的痕迹,仿佛被雷电劈过!
烟尘弥漫中,肉墩拄刀而立,胸膛剧烈起伏,口鼻中喷出灼热的白气,汗水顺着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脸庞和贲张的脖颈滚滚而下,砸在脚下的黄土上,洇出深色的斑点。他眼中燃烧的,是四年未熄的、被反复捶打淬炼后更加纯粹的戾火,是野兽盯着猎物咽喉的凶光。他死死盯着前方虚空,仿佛那里站着某个银袍倨傲的身影。武试第一?那只是第一步!他需要更强的力量,足以将仇敌连同其骄傲一同碾成齑粉的力量!每一次挥刀,都是对那血色上元夜的无声咆哮。
鼎运阁深处,观云台上。
四道身影凭栏而立,俯瞰着下方如同棋盘般错落有致的下五宫房舍,以及远处后山演武场传来的隐隐震动。山风掠过,吹动他们宽大的袍袖。
“戾气凝而不散,如百炼精钢,只差最后开刃。”碧海宫主西贝盅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毒蛇摩擦鳞片。他面容隐在宽大兜帽的阴影里,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深碧得近乎妖异的眸子,此刻正望向演武场的方向,带着审视毒物的锐利。“是个好胚子,若入我碧海,以血饲蛊,以恨养毒,不出三年,可成绝杀之器。”
“哼。”旁边一声冷哼,如同金铁交击。神技宫主司海刀身形精悍,一身玄色劲装,背负一个尺许长的乌木匣,眼神锐利如鹰隼,正透过一枚精巧的黄铜单筒镜筒,观察着溪畔小院窗下那个轮椅中的身影。“那小子,心思全在那双废腿上!四年,他把下五宫能接触到的所有机关图谱、营造法式、乃至医理经络都翻烂了!不是在找治腿的法子,就是在琢磨怎么把那些木头铁片变成杀人的玩意儿!那双手,”他放下镜筒,指尖在虚空中勾划,“天生就该摆弄最精密的杀人机括!”
青柳宫主南宗凰,气质温润如暖玉,一袭青衫,发髻间只簪一枚碧玉柳叶,闻言轻轻摇头,目光落在花球每日离去的方向,带着医者的悲悯:“那丫头…心脉深处郁结的寒气,四年不化。寻常汤药,不过是隔靴搔痒。她每日去我那药圃,只采最烈的‘焚心草’和最寒的‘冰魄兰’…那是调和碧海‘蚀心引’的主药。她求的不是医,是毒。”他叹息一声,“倾城之貌,裹着穿肠毒药。”
凌云宫主木易珂,也是木易先生,依旧一身深青布袍,面容清癯。他负手而立,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空间,同时映照出溪畔的静默、演武场的狂暴和药圃角落的决绝。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阁主三年前的话,他们刻进了骨头里。下五宫的经史子集,礼乐射御,于他们,不是学问,是磨刀石。磨的,是心中那把淬了血、淬了恨的刀。快了…这把刀,快磨好了。”
他话音刚落,浑厚悠远的钟声再次响彻山谷,一连九响,庄严肃穆,宣告着鼎运阁三年一度的“阁试”正式开启!下五宫三百余名弟子,将在这仿照朝廷科举的严苛考校中,争夺叩响上四宫门庭的资格,同时进行的,还有决定武学分流的演武大比!
钟声撞碎了山间清晨的静谧,也点燃了鼎运阁积蓄已久的紧绷气息。
藏书阁内,墨香与压抑的呼吸交织。巨大的厅堂被分隔成数百个仅容一人的狭窄考位。阳光透过高高的雕花木窗棂,切割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映照着下方一张张或紧张、或凝重、或故作镇定的年轻脸庞。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笔尖划过素白考卷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肉球被安置在靠窗的一个位置,轮椅静静停在桌旁。他面前摊开的,是《工律》与《营造法式》的合考试卷。题目艰深,涉及营造工法、物料律令、城防水利,乃至失传的古代机关图谱复原推演。他执笔的手稳定得惊人,沾饱墨汁的紫毫在素白宣纸上流畅地移动,留下一个个筋骨清峻、法度森严的馆阁体小楷。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密的榫卯,严丝合缝地嵌入属于它的位置。他的速度并不快,但沉稳异常,仿佛早已将答案刻印在脑中,此刻只是从容拓印。
然而,当笔尖落到一道关于“前朝《天工开物》所载‘龙骨水车’枢纽承力节点推演”的难题时,他流畅的书写有了一瞬极其微妙的停顿。那停顿短暂得如同错觉,只有他握着笔杆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出一点青白。他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无人看见的阴影下,他的瞳孔深处,冰冷的光泽如寒星乍现。
他笔下未停,继续推演着水车枢纽的受力分析,一行行精准的数字和图示在纸上铺开。只是在那图示旁,一行微小到几乎与注解墨迹融为一体的算式,悄然写下:“上元夜,景泰十七年,甲子,亥时三刻。”
景泰十七年甲子亥时三刻——那是墨云家满门血染上元灯会的精确时刻!
这串冰冷的数字,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缠绕在他工整的答卷上。他指尖的墨迹,似乎也沾染了那一夜的暗红。
与此同时,后山演武场已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演武场被划分为数个区域,人声鼎沸,呼喝声、兵器交击声、劲风破空声不绝于耳。评判的教习和上四宫前来观礼的执事们穿梭其间,神情严肃。
肉墩所在的“力试”区域,气氛最为狂暴。他面前不再是木桩,而是一块块半人高的坚硬青条石。规则简单粗暴:以规定兵器,在限定时间内,击碎石块越多、越彻底者胜。
肉墩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如虬龙盘绕,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手中依旧是那柄乌沉沉的精铁厚背砍刀。轮到他时,他大步上前,目光扫过考官席。当视线掠过主考官名册上某个姓氏时,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强弓,眼中戾气暴涨!
“上官”!
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他仿佛又闻到了那夜弥漫在墨京城长街上的血腥味,听到了娘亲最后的哭喊,看到了那个银袍少年冰冷厌弃的眼神。
“吼——!”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从肉墩喉咙深处迸发!他双臂肌肉坟起,根根青筋暴凸,那柄沉重的砍刀被他双手高高抡起,带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恶风!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最原始、最狂暴的力量倾泻!
“轰!!!”
刀锋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劈在当先一块青条石的正中!
震耳欲聋的爆响!碎石如同炮弹般向四面八方激射!烟尘弥漫中,只见那块坚韧无比的青条石,竟被这一刀生生劈成了漫天飞溅的齑粉!连带着下方垫底的青石板,也寸寸龟裂!
这仅仅是开始!肉墩如同疯魔的战神,拖着那柄砍刀,一步踏前,刀光再起!轰!第二块青石化为齑粉!轰!第三块!……刀锋所指,摧枯拉朽!狂暴的劲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形成一个微型的旋风,将他笼罩其中。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他喉间压抑不住的、充满毁灭快意的低吼。考官席上,负责记录的上官姓氏执事,脸色已然发白,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仿佛那每一刀都劈在他的心坎上。
另一边,“文试”静室内。
花球端坐在自己的考位上,面前是《经义》与《策论》的试卷。她腰背挺直,姿态无可挑剔,如同空谷幽兰。执笔的手白皙如玉,落笔更是清丽娟秀,字字珠玑,引经据典,条理清晰,显示出极其深厚的经学功底。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然而,当她写到策论题中关于“前朝酷吏峻法之得失”时,她笔下流畅的论述有了一刹那的凝滞。她微微侧头,鬓角那支染血的半截玉簪,在素白的宣纸上投下一小片不规则的、边缘模糊的暗红阴影。那阴影,像一只凝固的毒蜘蛛,静静趴伏在字里行间。
花球的目光在那片阴影上停留了一瞬。阳光似乎也冷了几分。她重新落笔,继续论述酷吏之害,字迹依旧娟秀,但笔锋转折处,却在不经意间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冷冽锋芒。她论述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淬了寒冰,带着无声的控诉。那支染血的玉簪,在阳光下,凝固的暗红显得愈发刺眼狰狞。
观云台上,阁主浙东温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盏。茶水微凉,倒映着山谷下方藏书阁的肃穆与演武场的喧嚣。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瓦砾屋舍,将三个弟子考场内外的细微情状尽收眼底。
“看见了吗?”他声音平和,如同在闲谈山水。
身后四位宫主肃立。
浙东温的目光落在溪畔小院的方向,仿佛看到轮椅青年笔下那串冰冷的数字;落在演武场烟尘弥漫处,仿佛感受到那劈碎青石的狂暴戾气;落在静室那支玉簪投下的阴影上,仿佛嗅到那无声的冷冽毒意。
“他们选的,”浙东温的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洞穿世情的苍茫,“从来不是前程。”
木易珂上前一步,深青布袍在山风中微动。他枯瘦的指尖在虚空中缓缓划过,无形的寒气仿佛在指尖凝结,空气中隐约浮现出三个由冰霜凝成的字迹,转瞬即逝——
上官蟲。
“是刀。”凌云宫主的声音,比那冰霜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