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引子:

阁主一句“十日混考”,演武场的青石板都震了三震。

肉墩的刀劈进《毒经》考卷,考官名册上“上官”的墨迹被震得晕开。

花球鬓角的染血玉簪在“千机变”的铜人阵里,折射出森冷的光。

肉球轮椅碾过“纵横策”的沙盘,推演的城池轰然塌向墨京城方位。

“看见那刀了吗?”阁主指着考场上空无形的硝烟,“快开刃了。”

正文开篇:

浙东温那句轻飘飘的“十日混考”,如同在鼎运阁平静的深潭里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观云台上,空气瞬间凝固。四位宫主,八道目光,齐刷刷钉在阁主那张温润如玉、却深不可测的脸上。

木易珂一步踏前,深青布袍无风自动,清癯的脸上第一次失了那份惯常的沉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阁主!肉球双腿已废,这武试……”

浙东温侧过头,脸上依旧是那抹高深莫测的笑意,眼神却像穿透了木易珂的急切,直抵他心底最深处的盘算:“你问我?”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戏谑,“他可是你木易珂亲自带回,又得了你凌云宫暗里点拨的‘弟子’。”他刻意在“弟子”二字上顿了一下。

木易珂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针刺中,双膝一软,竟要当场跪下!

“不可!”浙东温身形如鬼魅般一闪,已至木易珂身前,一只温润如玉的手稳稳托住了他的肘弯,力道看似轻柔,却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硬生生止住了他下跪的势头。“木易兄,何须如此?”他声音依旧温和,眼神却扫过木易珂瞬间苍白的脸,“不可说啊,不可说。”

木易珂僵在原地,托住他手臂的那股力量,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他喉结滚动,终是将所有惊疑和辩解咽了回去,只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

浙东温目光缓缓掠过其他三位宫主。碧海宫主西贝盅虎兜帽下的阴影更深,深碧的眸子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幽光;青柳宫主南宗凰眉头紧锁,温润的脸上满是忧色;神技宫主司海刀则下意识地摩挲着背后乌木匣冰冷的棱角,眼神锐利如刀。

阁主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期许:“把你们压箱底的本事都抖搂出来。今年,我要最好的。”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沉,字字如锤,敲在四位宫主心头,“你们手里,不是每人都有那么一两位藏着掖着的‘独门弟子’吗?这次,一并出来亮亮相,同台较量。十日后,我要最终的成绩单。”

“阁主?!”司海刀失声低呼,满脸错愕,“您这是……”他想说,您这是要把我们最后一点家底都掏空吗?那些弟子,是各宫真正的核心传承者,是预备在关键时刻支撑鼎运阁的真正脊梁!岂能与普通下五宫弟子混同考核?更何况是那三个背负血海深仇、目的纯粹得近乎偏执的孩子同台!

“不可说,不可说。呵呵呵。”浙东温摆摆手,笑声清朗,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不再给任何发问的机会,宽大的素白深衣一拂,转身飘然而去,只留下山风卷过观云台,带着刺骨的凉意。

四位宫主僵立原地,面面相觑。空气死寂,只有演武场方向隐隐传来的呼喝声,此刻听来也显得遥远而空洞。

“我们的事…阁主怎么…”司海刀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木易珂望着阁主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清癯的脸上神色变幻,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凝重。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急迫:“果然……只剩一年了。”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其他三人,“诸位,没时间了!倾囊相授!务必在十日内,让他们能真正摸到上四宫的门槛!不,是让他们有资格站上去!”

西贝盅虎深碧的眸子寒光一闪,兜帽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南宗凰长叹一声,眼中悲悯更甚,却也重重颔首。司海刀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四人心中雪亮。阁主口中的“独门弟子”,加上肉球、肉墩、花球,不过十一人。十日混考,文、武、毒、医、工、计…所有科目打乱揉碎,最终只取前三甲!这哪里是考试?这是阁主亲手布下的一座十殿阎罗般的磨刀石阵!他要的,是这三把淬血四年的刀,在最后一年,被这最残酷的磨砺,彻底开锋!

鼎运阁的气氛,骤然绷紧到了极致。

往日泾渭分明的下五宫区域,此刻人声鼎沸,却又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乱和凝重。空气中不再是单纯的墨香或汗味,而是各种气息疯狂交织:浓烈的草药辛香、若有若无的甜腥蛊味、金属机括的冰冷油味、还有书卷的陈旧气息和演武场的尘土飞扬。十日混考,所有科目被打乱顺序,随机组合,考场的界限彻底模糊。

演武场东侧,临时清空出一片区域。地面不再是夯实的黄土,而是铺满了厚厚一层颜色各异、形态怪异的粉末和干枯草叶,散发出刺鼻的混合气味——碧海宫的“百毒坪”。一群弟子正襟危坐,面前摆放的不是笔墨,而是各种瓶罐、毒虫笼和解药药包。他们的任务,是辨识、中和甚至现场配制指定毒物。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滴下毒液。

然而,在这片毒瘴弥漫的区域边缘,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盘坐着。是肉墩。他面前没有瓶罐毒虫,只有一张铺开的素白考卷,题目赫然是《毒经》中的“七情引”蛊毒反制推演!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赤着的上身肌肉虬结,汗水沿着古铜色的皮肤滚落,滴在身下那些色彩斑斓的毒粉上,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白烟。他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攥着一支细小的狼毫笔,笨拙地试图在考卷上勾画,笔尖几乎要将脆弱的宣纸戳破。那份狂暴的力量被强行压抑,憋得他额头青筋暴跳。每一次落笔,都像在挥舞他那柄砍刀般沉重。他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不远处考官席上那个负责记录的上官姓氏执事。那执事似乎被毒气熏得有些不适,正用手帕掩着口鼻。肉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攥笔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支笔连同那个姓氏一同捏碎!笔尖的墨汁滴落,在考卷上晕开一大团污迹,如同溅开的血。

而在本该是“静试”的藏书阁偏殿,此刻却充斥着金属摩擦和机簧弹动的密集声响。这里是“千机变”考场。数十具闪烁着黄铜冷光的傀儡人偶在殿内狭窄的空间里疯狂移动、攻击,组成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杀阵。考生需在躲避攻击的同时,破解人偶关节处的微型机关锁,并依据题目要求,现场调整其行动轨迹。

花球的身影如同穿花蝴蝶,在冰冷的铜拳铁腿间轻盈穿梭。月白衣裙翻飞,每一次闪避都妙到毫巅,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韵律美。她手中没有兵器,只有一支纤细的银簪,簪尾闪烁着一点幽蓝的寒芒。她目光沉静如水,精准地捕捉着铜人关节处最细微的缝隙。银簪如灵蛇吐信,疾点而出!“咔哒”一声轻响,一具挥舞重拳的铜人瞬间僵直。她动作毫不停滞,素手翻飞,依据手中试题,迅速拨弄铜人胸腔内复杂的齿轮和杠杆。鬓角,那支染血的半截玉簪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凝固的暗红在铜人冰冷的反光下,折射出森然诡异的微光。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当最后一具铜人按照要求改变路线,轰然撞击在预设的方位时,她收簪而立,微微喘息。发髻间的染血玉簪安静下来,像一只暂时蛰伏的毒蜘蛛。监考的司海刀亲传弟子,一位神情冷峻的少女,看着她发间那抹刺目的暗红,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最令人窒息的考场,在凌云宫深处的“星罗殿”。巨大的殿宇中央,是一幅几乎覆盖了整个地面的精细沙盘,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栩栩如生。这是“纵横策”的终极推演。考生需根据随机抽取的复杂局势(天灾、兵祸、内乱、外敌),在限定时间内,调动沙盘上的兵力、粮草、民心等要素,推演出最优解,甚至预测后续十步以上的连锁反应。

肉球坐在特制的轮椅中,停在沙盘边缘。他的轮椅明显被改造过,轮毂包裹着厚实的软木,移动时悄无声息。扶手下方,延伸出几根纤细却异常坚韧的金属探杆,顶端带有微小的钩爪和吸盘。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的星辰,专注地凝视着沙盘上代表“雍乐国都”的精致模型。

考题抽取完毕:北境大旱,流民百万南下冲击京畿;西陲藩王借机异动,陈兵边境;东海倭寇袭扰;朝堂内权臣结党,架空幼主。

局势糜烂,危如累卵。

肉球修长的手指在轮椅扶手的机括上轻轻拨动。金属探杆如同他延伸的肢体,灵巧而精准地探入沙盘。钩爪轻勾,吸盘微动。代表流民的褐色小旗被巧妙地引导向预设的屯田区;象征藩王叛军的黑色铁骑模型,被无形的力量拨动,行军路线诡异地偏移,与另一股代表朝廷平叛军的蓝色骑兵模型迎头撞去;代表倭寇的红色小船,被探杆尖端射出的微弱磁力干扰,航线偏离,撞向标注着“暗礁”的区域……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优雅和绝对的掌控力。推演过程精妙绝伦,环环相扣,每一步都仿佛早已计算了千百遍。

然而,当推演进行到最后一步,需要调动京畿最后精锐,直捣藩王老巢“铁壁城”时,肉球操控探杆的手指,有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凝滞。他深邃的目光,穿透了沙盘上“铁壁城”的模型,仿佛看到了另一座城池——墨京城。他指尖操控的探杆,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力量,缓缓推向“铁壁城”。就在探杆尖端即将触碰城垣模型的瞬间——

“轰!”

代表“铁壁城”的精致模型,连同周围的大片山川地形,竟毫无征兆地轰然坍塌!沙土飞溅,如同遭遇了无形的地震!整个推演沙盘的一角,瞬间化为一片狼藉的土堆!

整个星罗殿死寂一片。负责监考的木易珂亲传弟子,一位气质沉稳的青年,愕然地看着那片坍塌的沙盘,又看向轮椅中神色漠然的肉球,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绝非失误!那坍塌的方位和力度,精准得可怕!仿佛他所有的推演,最终都只是为了引导这股毁灭的力量,指向那个既定的终点!

肉球缓缓收回探杆,指尖在冰冷的金属上轻轻拂过,如同拂去不存在的灰尘。他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掠过监考青年惊愕的脸,投向星罗殿穹顶深邃的藻井。那里,绘满了周天星斗。

观云台最高处,浙东温凭栏而立,山风吹动他素白的衣袂。他并未看向下方任何一个具体的考场,目光悠远,仿佛在俯瞰着整个鼎运阁弥漫的无形硝烟。那硝烟,是知识的碰撞,是力量的角逐,是仇恨的淬火,是心智的极限压榨。

木易珂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火焰。

“看见了吗?”浙东温没有回头,声音如同从云端飘落,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他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指向下方那片被各种考场所割裂、却又在无形中紧密相连的鼎运阁,指向那弥漫在空气里、唯有他这般境界才能清晰感知到的,由三百余名弟子全力拼搏、十一位天骄暗中角力所共同激荡起的、近乎实质的紧张与锋锐气息。

“那把刀,”他指尖仿佛划过无形的刀刃,感受着那冰冷的锋芒和潜藏的毁灭力量,“磨了四年,火候已足。”

他顿了顿,声音沉凝,如同宣告:

“快开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