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朝堂的尘埃被强行按落,墨家的血案得以昭雪,宗籍恢复,门楣重光。皇帝的朱笔御批带着迟来的、却依旧冰冷的“恩典”。肉墩,不,如今已是墨云侯爷墨云肉墩,以军功获封四品忠勇侯,留职墨京。那方象征着新贵的忠勇侯府邸,正是昔日被查封、荒芜破败的墨家旧宅。工匠日夜赶工,敲打修缮之声不绝于耳,试图抹去过往的凄凉,筑起崭新的门楣。墨云墩站在尚未完工的中庭,望着熟悉的假山轮廓、依稀可辨的回廊路径,指尖抚过新漆的廊柱,触感冰冷光滑,却怎么也熨不平心底那片被大火烧灼过的焦土。这里每一块砖石,都曾浸透亲族的血。封侯?不过是皇帝安抚人心、平衡朝局的棋子。真正的仇,根须依旧深埋于黑暗的泥沼。

荣鱼客栈,那间熟悉的、可以俯瞰街景的上房。叱云球(墨云肉球)临窗而立,窗外是墨京城依旧繁华喧嚣的街市,阳光正好,却丝毫暖不进他的眼底。花熊被安置在鼎运阁深处,由医术最为精湛、也最为沉默寡言的南宗凰师尊亲自照料。命,是暂时吊住了,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每一次探视,看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感受到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墨云的心就像被那只淬毒的玄蛛狠狠咬噬。

脚步声在门外廊道响起,沉稳而熟悉。

门被推开,玄奇走了进来。他脸上惯常的那份精明与随性似乎被一层薄薄的阴翳笼罩,看向墨云的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少爷。”玄奇开口,声音低沉,“侯府那边……”

“玄奇。”墨云打断他,声音平淡无波,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他没有转身,依旧望着窗外熙攘的人群,“你是誉王的人吧?”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玄奇脸上的表情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一丝惊骇与难以置信在他眼底掠过,随即被强行压下。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两人之间。

墨云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玄奇的眼底,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伪装彻底剥开。“我早就知道,誉王知晓我是墨云后人。”他语气冰冷,陈述着一个事实,“从他看到我呈交那些罪状时的反应,从他昨夜在金銮殿上那脱口而出的错愕与不屑——‘区区墨家,何至于本王亲自出手?’我便确定,墨家一族的血债,誉王手上虽有,却并非主谋!他,充其量是那把染血的刀,或是默许了这场屠杀的看客!真正握着刀柄、下达命令的人,还藏在更深的阴影里!”

玄奇的脸色彻底变了,那点强装的镇定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看穿的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至于你……”墨云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让玄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每次我们‘恰好’办成的案子,那些被扳倒的官员,哪一个不是朝中要员、各方王侯的亲信,甚至是太子门下的得意门生?可你仔细想想,那份长长的名单里,可曾有过一个真正属于誉王核心圈子的心腹?一个都没有!每一次,你都巧妙地将刀锋引向他人,替誉王扫清障碍的同时,却从未真正伤及其根基。这便是你第一个,也是最大的破绽!”

玄奇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还有,”墨云的视线如同冰冷的镊子,死死锁住玄奇,“那夜在客栈,最后那支决定性的、淬了玄蛛剧毒的袖箭。快、准、狠,无声无息,角度刁钻到极致,完美避开了我所有预设的机关陷阱,直取我后心命门……这般手法,这般对凌厉致命的攻击……”墨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嘲讽,“机关暗道的了解,这般无迹可寻又‘般若无相功’!这门鼎运阁秘传的刺杀绝技,修习者寥寥无几,能将之练到如此化境的,除了四大主,还能有谁?!难道四大宫主会亲自出手刺杀我一个‘区区商贾’?玄奇,我的影子,我的‘好师兄’!除了你这位深藏不露的葵首,还有何人?!”

玄奇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精心算计,在墨云这抽丝剥茧、冰冷无情的剖析下,如同被阳光曝晒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露出底下丑陋的真相。

“阁主浙东温……”墨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苍凉,“他老人家,何等人物?誉王想往鼎运阁这颗盘根错节的古树里安插钉子,真当能瞒过他的眼睛?上次阁试‘交叉考试’,你为何能拔得头筹?你真以为是自己技高一筹?”他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如刀锋,“那不过是阁主设下的局!他早就知道誉王安插的卧底就在阁中,就在我们身边!让你脱颖而出,让你成为我的‘影子’,一方面,是顺水推舟,让你监视我,将我的动向汇报给誉王,以安其心;另一方面……”墨云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玄奇,“何尝不是让我,在日复一日的‘并肩作战’中,看清你的路数,摸清你的底细,见识你这颗‘钉子’的真面目?!”

“轰!”

玄奇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双面身份,自以为掌控全局的暗棋,原来从一开始,就赤裸裸地暴露在阁主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之下!他就像一只自以为聪明的猴子,在如来佛的手掌心上翻着跟头!所有的得意,所有的算计,此刻都化作了最辛辣的讽刺,狠狠抽打在他的脸上!

羞愧!无地自容的羞愧如同岩浆般瞬间淹没了他!比被当众揭穿更甚,这是一种信仰和智谋被彻底碾碎的绝望!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再也无法面对墨云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但是你人心不坏,做事一直保持良心,想必昨晚刺杀也是特殊原因吧。我不怪你,你。。你走吧。

良久,玄奇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再无半分血色,眼神空洞,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灰败。他惨然一笑,笑容苦涩得如同吞了黄连。没有辩解,没有求饶,他默默地、极其缓慢地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钦天监监正的辞呈。

他将辞呈轻轻放在墨云身旁的桌案上,纸张落在木质桌面,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却如同重锤敲在两人心上。请你转交给吏部或者皇帝。

“我……无颜再留。”玄奇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告辞……墨云……少爷。也,谢谢你的理解,和。不杀之恩”

说完,他不再看墨云一眼,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影子,脚步虚浮地转身,推开门,踉跄着融入了门外喧闹的阳光里,很快便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之中,再无踪迹。

墨云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份辞呈上,久久未动。鹤童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看着玄奇消失的方向,又看向墨云沉默的背影,稚嫩的脸上带着一丝复杂。

“走正路,鹤童。”墨云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别学你玄奇师叔。一步踏错,步步深渊。再高的才智,若心术不正,终是害人害己。”把玄奇师兄的辞呈交给吏部。

鹤童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师兄,我记住了。”

墨云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繁华的街景在他眼中却如同冰冷的布景。玄奇走了,誉王倒了,墨家昭雪了。可那灭门的真凶呢?那能驱使誉王这把快刀,或者能让誉王都甘愿为其遮掩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如同附骨之疽的寒意,再次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

曾经的六王爷府,如今的新上官小王爷府旧址。

修缮的忠勇侯府尚有人气,这里却是彻彻底底的死寂。朱漆剥落的大门上贴着刺眼的封条,被粗暴地撕开了一半,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府内,昔日的亭台楼阁依旧矗立,却处处残留着洗刷不去的暗红印记和刀劈斧砍的伤痕。名贵的花木大半枯萎,残枝败叶铺满了无人清扫的庭院小径,在秋风中发出萧索的沙沙声。精致的假山倾倒,池塘里漂浮着腐烂的落叶,散发出浑浊的腥气。

墨云墩(肉墩)独自一人,缓缓行走在这片巨大的废墟里。脚下踩着破碎的琉璃瓦和不知名器物的碎片,发出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异常沉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灰尘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他走过曾经宾客如云、丝竹悦耳的正厅,如今厅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暗沉的血迹在地毯和柱子上凝结成丑陋的斑块。

他停在后花园的回廊下。这里曾是他与上官兴耀年回京时偷偷溜出来喝酒、畅谈抱负的地方。廊柱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狰狞地劈开了精美的雕花。旁边,一小块破碎的玉佩半埋在泥土里,墨云墩认得,那是上官兴耀最疼爱的奶娘的孩子,那个总喜欢追在他们身后喊“墩子哥”的活泼少年贴身佩戴之物。

墨云墩弯腰,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半块碎玉,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脏。他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前方,一个高大却无比萧索的身影,如同石雕般伫立在曾经开满荷花、如今只剩残梗败叶的池塘边。正是袭爵不久的新任上官王——上官兴耀。他穿着素白的孝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生生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死寂。

墨云墩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半块染着泥污的碎玉,轻轻放在上官兴耀冰冷僵硬的手中。

上官兴耀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那冰冷的玉石烫到。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掌心那熟悉的纹路,眼中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那黑暗里,是滔天的恨意,是刻骨的悲恸,是王府全部几百口鲜活生命瞬间化为枯骨的巨大空洞。

“墩子……”上官兴耀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都……没了……早上还缠着我教他射箭的小七……给我端来莲子羹的奶娘……还有……父王……”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紧握着那半块碎玉的手背青筋暴突,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玉石连同自己的骨头一起捏碎!巨大的悲痛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无法言语。

墨云墩伸出宽厚有力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上官兴耀剧烈颤抖的肩膀上。没有安慰的言语,那手掌上传来的沉重力道,是无声的支撑,是同病相怜的懂得,是血债必须血偿的无声誓言。两个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的男人,如同受伤的孤狼,在这片埋葬了至亲骨肉的废墟上,默默伫立。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烬,呜咽盘旋,如同无数冤魂不甘的哭泣。

忠勇侯府的喧嚣,荣鱼客栈的暗流,鼎运阁内微弱的呼吸,还有这片死寂废墟上无声的悲恸……墨京城的光鲜表象之下,更深的阴影正在无声蔓延。誉王倒了,但操纵他的那只手,依旧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墨云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刃,穿透这虚假的平静,投向那未知的、更浓重的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