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终于在看似宾主尽欢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陆景深以明日还有早会为由,婉拒了沈建国去书房品鉴红酒的后续邀请。沈建国虽有些遗憾,但今晚能请动陆景深露面已是不易,不敢强求,一路殷勤地将陆景深送到了别墅大门口。
“陆总,合作的事情,我们改天再详谈?”沈建国脸上堆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陆景深站在门廊下,清冷的空气驱散了室内带来的些许窒闷。他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沈总留步,具体事宜,让我的助理后续与贵公司对接。”
这话听起来公事公办,并未给予任何明确的承诺。沈建国心里有些打鼓,却也不敢多问,只能连连点头:“好好,一定,一定。”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门前,司机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
陆景深正要俯身上车,动作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掠过别墅二楼那个依旧漆黑的窗口。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让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门廊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幽深难测。
“沈总,”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寒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家庭教育,有时与企业管理异曲同工。根基不稳,纵有华厦,亦难抵风雨。”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天气。
沈建国愣住了,一时没能理解这话里的深意,只觉得心头莫名一紧,脸上勉强维持着笑容:“陆总说的是……说的是……”
陆景深不再多言,弯腰坐进了车内。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轿车缓缓启动,驶离了沈家别墅,尾灯在雪夜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痕,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沈建国站在冰冷的门廊下,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眉头慢慢皱了起来。陆景深最后那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的心里,不疼,却让人莫名地不安。
他是在暗示什么?
是指公司……还是指……家事?
想到二楼那个不省心的女儿,沈建国的脸色沉了下来,心头那点因为宴会成功而产生的愉悦,瞬间被一股烦躁取代。真是个甩不掉的麻烦,连在这种重要场合,都要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刷存在感!
他转身,带着一身的寒气和不悦,重重地关上了别墅厚重的大门。
……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陆景深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但微微蹙起的眉心,显示他并未真正放松。
车内很安静,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压积雪发出的簌簌声响。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今晚的几个片段——
窗外惊鸿一瞥的、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模糊身影。
那阵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咳嗽。
沈浩和同伴溜上楼时,那充满恶意的低语和拍门声。
沈建国提及女儿时,那刻意回避、轻描淡写的尴尬与冷漠。
还有……沈老夫人听到他是孤儿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未能完全掩饰的轻视。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定格成的,却是另一幅遥远而模糊的景象。
那是一个同样寒冷的冬天,地点却不是豪华别墅,而是破旧、漏风的孤儿院活动室。
一个同样瘦小的男孩,也曾经这样蜷缩在角落里,穿着不合身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冻得浑身发抖。他看着窗外其他孩子被前来探望的父母接走,看着他们手里拿着哪怕是最便宜的糖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没有人来接他。
他总是被遗忘的那一个。
因为他不爱说话,性格孤僻,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会讨好大人。院长嬷嬷说他“性子冷,不讨喜”。
他也曾生病,发着高烧,蜷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意识模糊。耳边是其他孩子吵闹的声音,鼻尖萦绕着孤儿院食堂那千篇一律的、带着馊味的饭菜气息。没有人心疼,没有人在意,只有值班阿姨不耐烦地喂他吃下苦涩的药片,嘟囔着“真是麻烦”。
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和绝望,那种渴望一丝温暖却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冰冷,如同刻在骨子里的烙印,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即使他如今早已站在权势和财富的顶端,也依然无法彻底磨灭。
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坚硬如铁,不会再为任何人与事动容。
可当他在沈家窗外,看到那个模糊的小小身影时;当他听到那压抑的咳嗽,联想到医生那句“情况堪忧”时;当他看到沈浩那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沈建国那习以为常的冷漠时……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久违了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那不是同情。
同情是居高临下的。
那是一种……共鸣。
一种来自于同样深处黑暗、经历过彻骨冰寒的灵魂之间的共鸣。
他看到那个叫沈念安的孩子,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孤儿院的寒冬里,无声挣扎着的自己。
不同的是,他当年挣扎着,凭借着一股不甘和狠劲,硬是从泥泞里爬了出来,闯出了一条血路。
而那个孩子,她那么小,那么弱,被锁在华丽的牢笼里,被至亲之人如此对待……她还有机会吗?
那张被他派医生送进去,又被沈建国撕毁的名片,本是他一时兴起,或者说,是基于一种模糊的、连自己都未曾深思的冲动。他想给那个似乎被困在绝境里的孩子,一个可能的、微弱的求救信号。
但现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后,他意识到,或许……这不仅仅是一个信号的问题。
沈家那个泥潭,那个由冷漠、偏见和恶意构筑的深渊,正在无声地吞噬着那个幼小的生命。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冰雪覆盖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繁华似锦,却照不进某些角落的黑暗。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照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调出一个加密的联系人,编辑了一条信息。
内容不再是关于商业合作,也不再是简单的询问。
【我要沈家,特别是沈念安这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详细资料。越快越好,越详细越好。】
点击发送。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但他知道,另一端的人会以最高的效率执行。
他放下手机,重新靠回座椅,闭上眼睛。
这一次,眉宇间的褶皱似乎舒展了一些,但那双紧闭的眼眸之下,翻涌的却是更加深沉难测的思绪。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只是因为,他无法容忍另一个灵魂,在他有能力伸手的情况下,重蹈他当年的覆辙,在那片他曾挣扎过的、冰冷的深渊里,无声地湮灭。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寂静的雪夜里,向着城市另一端,他那座同样空旷,却至少由他自己掌控的顶层公寓驶去。
而沈家别墅二楼的那个房间里,念安对楼下宴会的散场,对那辆黑色轿车的离去,对那个与她命运即将产生深刻交集的男人内心掀起的波澜,依旧一无所知。
她只是在又一次剧烈的咳嗽后,疲惫地蜷缩着,在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痛苦折磨下,昏昏沉沉地睡去。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清冷地照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窗台上,泛着幽寂的微光。
长夜未尽,但某些命运的齿轮,已然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发出了细微却坚定的、开始转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