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后的沈家别墅,像是演完一场大戏后骤然冷清的舞台。佣人们无声而迅速地收拾着残局,水晶杯碰撞的清脆声响,餐盘收叠的细微动静,取代了不久前的喧闹。空气里残留的酒气和香水味,与清洁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略显颓靡的气息。
沈建国送走陆景深后,脸上的笑容便彻底垮了下来。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没理会还在指挥佣人收拾的老夫人和嚷嚷着没玩够的沈浩,径直上了楼,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陆景深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让他心烦意乱。
别墅恢复了它平日里的秩序,或者说,是那种建立在某种刻意忽视和压抑之上的、虚假的平静。
第二天一早,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熨帖管家制服的中年男人,准时出现在了沈家。他是沈家的老管家,姓周,负责管理别墅内外的日常事务和一些采买事宜。他为人严谨,话不多,但观察力极强,对沈家这摊子事,心里明镜似的。
周管家照例进行每日的巡查。他从一楼开始,检查客厅的整洁,查看厨房的储备,询问花匠庭院积雪的清理情况。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符合沈家应有的体面。
当他巡查到二楼时,脚步在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前,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与其他房间门口偶尔会有佣人进出、或者透着些许生活气息不同,这扇门总是关得死死的,像是封印着一个不被允许存在的秘密。
他想起昨晚隐约听到的、从这扇门后传来的咳嗽声,想起浩少爷和他朋友上楼恶作剧的动静,也想起先生和老太太对此视而不见、甚至隐含厌烦的态度。
周管家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门把手上。那里似乎比别的门把手积了更多不易察觉的灰尘。他伸出手,不是去拧动它,而是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门板下方那条细微的缝隙。
指尖沾染了一层薄薄的、带着些许食物残渣和灰尘的污迹。
这是每天送饭时,碗碟放在门口小凳上,不可避免会留下的痕迹。日积月累,无人细心擦拭。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在这时,房间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声音不大,却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感,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周管家的手顿住了。
他在这栋别墅工作了很多年,亲眼看着这个孩子出生,也目睹了她母亲去世后,她在这个家地位一落千丈的全过程。从最初还会被奶妈抱着在客厅晒太阳的婴儿,到后来蹒跚学步时不小心摔倒无人搀扶,再到如今被彻底囚禁在这方寸之地,像个被遗忘的幽灵。
他只是一个管家,恪守本分,从不逾矩。主人的家事,他没有资格置喙。但人心毕竟是肉长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张妈端着早饭上来了。
“周管家。”张妈看到他,连忙打了个招呼。
“嗯。”周管家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张妈手里那个托盘上——一碗清澈见底的白粥,一碟只有几根的咸菜,连个鸡蛋都没有。
张妈注意到他的目光,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低声解释道:“念安小姐……胃口一直不好,吃不了油腻的。”
周管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扇门。
张妈会意,连忙拿出钥匙开门。门锁打开的“咔哒”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开了一条缝,一股混合着药味、沉闷空气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氣息扑面而来。房间裡光線昏暗,窗帘緊閉。
周管家的目光越过张妈的肩膀,向里面扫去。
他看到那个瘦弱得惊人的小女孩,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依旧蜷缩在昨天、前天、甚至很多天以来一直待着的那个窗边角落裡。她背对着门口,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小小的肩膀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像一片随时会凋零的落叶。
地上,离她不远处,放着前一天晚上送来的饭碗,里面的粥几乎没动,已经凝固干涸。
张妈显然也看到了那个没洗的碗,脸上有些挂不住,快步走进去,嘴里嘟囔着:“怎么又没吃?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她放下新的托盘,顺手拿起那个旧碗,动作粗鲁,弄出了一点声响。
角落里的念安似乎被惊动了,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些。
周管家就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的目光在房间里缓缓移动——冰冷的陈设,几乎没有玩具,床头那只断了脖子的木头天鹅,墙壁上那片淡淡的、未能完全擦去的红色蜡笔印记……
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背影上。
那么小,那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头发酸。
他看到了她裸露在睡衣外的一小节手腕,细得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他也看到了她后颈处,因为消瘦而格外凸出的颈椎骨,像一串小小的珠子。
一种沉重的、混合着无奈与怜悯的情绪,在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管家心中弥漫开来。
他知道这个孩子处境不好,但亲眼所见,远比听闻更令人触目惊心。
这已经不仅仅是忽视和冷落了。这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消耗。
张妈收拾完旧碗,看了一眼新送来的粥,又看了看依旧背对着她、毫无反应的念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端着旧碗退了出来,重新锁上了门。
“周管家,您看这……”张妈有些讪讪地。
周管家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毕竟是沈家的孩子,一直这样……传出去,对先生和沈家的名声不好。饮食上,还是稍微……用点心。”
他没有明着指责,只是从“沈家名声”的角度,委婉地提醒了一句。
张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一向不管闲事的周管家会这么说,连忙点头:“是,是,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周管家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他的背影依旧挺直,步伐依旧沉稳,但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却残留着一丝难以消散的阴霾。
他走下楼梯,心里清楚,自己那几句轻飘飘的话,改变不了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在这个家里,那个孩子的价值,甚至比不上一件昂贵的摆设。
他只是一个管家,能做的有限。
但他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朝着一个危险的方向滑去。而昨晚那位陆总看似随意的造访和那句意有所指的话,或许……并非偶然。
他需要更加留意了。不是为了那个孩子,至少不全是。也是为了沈家,或者说,是为了他自己作为管家的职责和……那点未曾完全泯灭的良知。
走廊尽头,房门再次紧闭,落锁声隔绝了一切。
念安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对门外那短暂的交涉和那道怜悯的目光,毫无所知。
阳光试图透过厚重的窗帘,却只在边缘留下一条苍白无力的光带。
她只是觉得,胸口好像更闷了,连呼吸,都变得愈发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