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手腕,陆离被一副哑光黑色的手铐锁住,押上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厢型车。车窗玻璃从内部看是深灰色,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引擎发出低沉压抑的嗡鸣,车子平稳而迅疾地驶入沉沉的夜色,仿佛一头吞噬光明的巨兽。车厢内除了他和押送的两名沉默的墨绿制服人员,只有钟衡。钟衡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制服,肩章是某种扭曲枝丫缠绕着抽象眼睛的暗银色徽记,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后悔了?”钟衡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闭目养神,并未看陆离。

陆离靠在冰冷的车壁上,手腕的金属环勒得生疼。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母亲缝合怪物指尖划过空气的寒意,以及隔壁病床老人瞬间化为肉块的血腥气味。“我还有后悔的资格吗?”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自嘲。记忆清洗的风险和“意外死亡”的结局,像两把钝刀悬在头顶。而“清除污染源”的渺茫希望,则是黑暗深渊里唯一能看到的、带着毒刺的藤蔓,他只能抓住它,哪怕双手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钟衡嘴角似乎弯了一下,极其细微,转瞬即逝。“认清现实是生存的第一步。欢迎来到‘净界’,陆离特工预备役。”

车子行驶了很久,久到陆离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当它终于停下,沉重的车门滑开时,扑面而来的不是新鲜空气,而是一种混合着金属锈蚀、臭氧、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旧图书馆深处尘埃的冰冷气息。眼前并非预想中的高科技基地或隐秘建筑,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巨大无比的混凝土甬道。甬道顶部的冷光灯带发出惨白的光,照亮了粗糙的墙壁和脚下冰冷的金属网格地板。空气在这里凝固,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潮湿和死寂。

甬道尽头,是一面墙。

一面无法形容其巨大的、通体漆黑的金属巨墙。

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如同亘古存在的界碑,隔断了视线所能及的一切。墙体的黑色并非涂装,更像是某种物质本身的颜色,深邃得仿佛能吸收所有的光线,凝视久了,甚至会产生一种灵魂被拉扯进去的眩晕感。墙体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接缝、铆钉或装饰,浑然一体,散发着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陆离抬头仰望,墙顶隐没在冷光灯带照射不到的黑暗穹顶之中,仿佛支撑着整个地壳。这就是“净界”的屏障?它后面……是什么?

“编号C-739,陆离,初次抵达,权限:临时通行,开放‘渡鸦’通道。”钟衡走到黑墙前,对着墙壁上一块几乎与墙体同色的、微微凹陷的区域沉声说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甬道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没有机械运转声,没有光影变幻。只见钟衡面前那片深邃的黑色墙体,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无声地荡漾开一圈圈涟漪。涟漪中心,一个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圆形通道口缓缓浮现、扩大,内部是更加浓稠、翻涌的黑暗,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跟上。”钟衡率先踏入那片黑暗。

陆离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跨入。瞬间,绝对的黑暗包裹了他,五感仿佛被剥离,只剩下高速下坠般的失重感和心脏狂跳的轰鸣。这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眼前骤然亮起。

他站在了一条宽阔、明亮得近乎刺眼的金属通道内。通道两侧是光滑的银白色合金墙壁,头顶是无影灯带,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干燥、洁净,带着循环系统的轻微嗡鸣。与外面那压抑的混凝土甬道和吞噬一切的黑墙相比,这里充满了冰冷、高效、非人的未来感。

通道里人影稀疏,都穿着和钟衡同款的深灰或墨绿制服,步履匆匆,面无表情,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他们的眼神锐利、空洞,带着一种长期处于高压环境下的疲惫和麻木,像精密运转的机器上的零件。偶尔有人瞥向陆离这个穿着便服、手腕带铐的新面孔,目光也只是漠然一扫,不带任何好奇,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处理的物品。这里弥漫着一种绝对的秩序感,冰冷到足以冻结任何多余的情感。

“这里是‘渡鸦’区,预备役和外围人员的主要活动区。”钟衡的声音打破了通道里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示意押送人员解开陆离的手铐。金属脱离皮肤的瞬间,留下清晰的勒痕。“你身上的‘污染’,暂时被黑墙的‘沉寂力场’压制。但记住,它只是压制,并未清除。一旦离开黑墙范围,或者遭遇强烈的‘虚妄之痕’刺激,它随时可能反噬,将你拖入异化的深渊。”[注:为后续污染度波动埋下伏笔]

钟衡带着陆离穿过复杂的通道网络,搭乘无声的升降平台。沿途经过一些巨大的观察窗,陆离瞥见了窗内的景象:一个布满复杂纹路的合金房间内,悬浮着一团不断变幻色彩、发出低语声的粘稠雾气(“认知模因污染体-7”);另一个布满水渍的透明收容舱里,关着一只形态不定、由腐烂书籍和眼球组成的蠕动生物(“知识渴求者畸变体”);甚至还有一个区域,里面是看似普通的街道和房屋,但所有“行人”都像提线木偶般重复着完全相同的动作,脸上挂着凝固的诡异微笑(“循环街景-23”)……每一个收容单元都像一个个微缩的、扭曲的噩梦标本,无声地诉说着世界表象之下的疯狂。

“这些都是‘净界’的‘藏品’,”钟衡的语气平淡无波,像在介绍实验室的标本,“人类认知的暗面,集体恐惧的结晶。我们的工作,就是确保它们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笼子里,不出去祸害那些……‘羊群’。”他话语中对普通人的称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疏离感。[权力与掌控的体现]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门前。钟衡的手按在门侧的感应区,门无声滑开。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合金桌子,两把椅子,一个嵌入墙壁的屏幕。空气中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面容刻板,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他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金属箱,里面是几支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注射器、连接着复杂线路的头盔状装置,还有一叠厚厚的文件。

“陆离?”白大褂男人头也不抬,声音毫无起伏,“我是净界医学与精神评估部主任,陈守义。你的‘入职体检’。”

“体检?”陆离看着那些冰冷的器械,本能地感到不安。

“准确地说,是‘污染深度’测定和‘抗性阈值’校准。”陈守义终于抬起头,镜片反射着冷光,“我们需要知道你体内那颗‘定时炸弹’的倒计时精确到哪一秒,以及你这份‘天赋’的极限在哪里。这决定了你未来是成为一把有用的刀,还是……一个需要提前处理的污染源废料。”他的话语直白、残酷,没有丝毫掩饰。在这里,人性被剥去了温情的外衣,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用价值和风险评估。[死亡的阴影与价值的衡量]

钟衡靠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

陈守义拿起一支装有浑浊灰色液体的注射器:“‘认知诱导剂-3型’。它会暂时放大你对‘虚妄之痕’的感知,并刺激你体内的污染源活性。我们需要在可控环境下,观察你的反应和承受极限。”他示意陆离坐到椅子上,“可能会有点……不适。”

陆离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那针尖闪烁的寒芒,又想起急诊室里钻入体内的冰冷黑气,想起母亲扭曲的缝合躯体。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清醒的抗拒。

“我有选择吗?”他声音干涩地问。

“没有。”陈守义回答得斩钉截铁,同时,钟衡的目光也像冰冷的枷锁,落在了陆离身上。[权力的绝对性]

针尖刺破皮肤,冰凉的液体涌入血管。

瞬间,世界在陆离眼前崩塌、重构!

墙壁不再是墙壁,而是无数蠕动、尖叫的苍白面孔堆积而成!灯光变成了流淌的、粘稠的黄色油脂!陈守义的脸扭曲变形,金丝眼镜变成两条蠕动的黑色蜈蚣,爬进他空洞的眼窝!更恐怖的是,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黑色的缝线在疯狂游走、穿刺,想要破体而出!耳边充斥着亿万生灵绝望的哀嚎、疯狂的呓语和母亲那扭曲温柔的呼唤交织成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噪音!

“呃……啊——!”剧烈的痛苦和无法形容的精神污染冲击着他的意识堤坝,他蜷缩在椅子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心脏深处那股微弱的力量应激般疯狂涌动,死死抵御着内外交攻的侵蚀,像暴风雨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污染活性激增!抗性反应剧烈!阈值……还在攀升?!”陈守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他紧盯着连接在陆离太阳穴的传感器传回的数据,屏幕上代表精神污染程度的猩红曲线正在疯狂飙升,直逼理论上的崩溃临界点,却又在最后关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拽住,剧烈震荡着,始终没有越过那条死亡红线。[欲望(求生欲)与污染的抗争]

陆离的视野彻底被猩红和黑暗占据,剧痛和疯狂的呓语几乎将他吞噬。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嵌入墙壁的屏幕上,代表着他的实时监测数据旁边,除了疯狂跳动的污染数值,还有一个极其微小、一闪而过的猩红标记图案。

那图案……像是一只闭着的、被粗糙黑线缝合的眼睛。

这惊鸿一瞥的图案,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意识。母亲脸上那密密麻麻的缝合线……急诊室老人身上无形的切割丝线……还有此刻这屏幕上象征不详的“缝合之眼”标记……某种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压倒了肉体的痛苦,一个恐怖的猜想在他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炸开:

这所谓的“净界”,它本身……是否就是一张由谎言和恐怖精心编织的、覆盖在整个世界伤口之上的巨大“人皮”?而他们这些所谓的“特工”,是否从被标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缝在这张人皮上的……祭品?[核心伏笔:缝合意象的关联与组织本质的质疑]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针剂的效果开始消退。陆离瘫软在椅子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衣服。眼前的幻象逐渐消散,世界恢复了冰冷的“正常”。

陈守义看着屏幕上最终稳定在某个危险高位、却终究没有突破临界点的污染数值,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明。“C级污染深度,抗性阈值……超常。初步评估,具备培养价值。”他拿起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然后将一份薄薄的、印着扭曲枝丫缠绕眼睛徽记的证件丢在陆离面前。

证件上,是陆离苍白失神的脸,下方印着冰冷的身份标识:

姓名:陆离

编号:C-739

隶属:净界·渡鸦序列

权限等级:零

“恭喜你,陆离特工。”钟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正式成为‘渡鸦’的一员。现在,你唯一的价值,就是证明你还能继续当一把……好用的刀。”[身份认同的彻底撕裂与权力机器的无情碾压]

陆离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张还带着机器余温的证件。金属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他抬起头,看向钟衡,又看向陈守义镜片后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在这个冰冷、高效、收容着无数扭曲造物的巨大堡垒深处,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张巨大蛛网的边缘。而这张网的中心,那只闭着的、被黑线缝合的眼睛图案,仿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活下去。找到清除污染源的方法。弄明白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

还有……撕开这张“人皮”,看看底下到底是什么。

这些念头在绝望的深渊里,如同微弱的磷火,顽强地燃烧起来。他紧紧攥住了那张代表新身份和新枷锁的证件,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人性的挣扎,在绝对权力的冰冷机器中,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