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切断的忙音在耳麦里嘶鸣,像垂死昆虫最后的振翅。钟衡那句“暂时活得像人了”的回音,比据点地下室里弥漫的血腥味和颜料的化学气味更刺骨。陆离站在原地,脚下是粘稠的混合物——深红近黑的血液,泼洒开的、刺目得诡异的油彩,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冷却油脂的粘液。
他松开的手指微微颤抖。那只断了一只耳朵的塑料兔子发卡,“啪嗒”一声,掉进了这片泥泞的污秽里。粉红色的塑料小兔子,半边身子浸在暗红里,断茬处沾着一点凝固的胶状物,但它塑料镶嵌的眼睛,依旧固执地、微微向上仰着。一缕微弱的光,不知从哪个遥远的通风口艰难地钻进来,穿透废墟的尘埃,恰好落在它身上,形成一小块朦胧的、带着城市霓虹虚幻暖色的光斑。这微弱的光明,在这片狼藉和残忍中,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又如此揪心。
“陆队?”身后传来苏青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她握着精神屏障稳定器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的目光落在陆离脚边那只发卡上,瞳孔猛地一缩。“这是……”
“清理现场!快!”秦川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打破了短暂的死寂。他正指挥着另外两名特工,动作迅捷而凝重地处理着这间“画室”中央最触目惊心的部分。
那不是一个祭坛,更像一个扭曲的、亵渎生命的“工作台”。金属支架固定着六个小小的、赤裸的身体。年龄都不超过十岁。他们被摆成怪异的姿势,有的蜷缩,有的伸展,如同被钉在展示架上的苍白蝴蝶标本。但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身体表面覆盖的东西。
那不是颜料,至少不仅仅是。粘稠的、色彩极其浓烈甚至刺眼的油彩——猩红、靛蓝、铬黄、惨绿——被一层层涂抹、堆叠在他们幼嫩的皮肤上,形成扭曲怪诞的图案。这些图案并非随意涂抹,更像某种复杂的、活着的纹身,随着孩子们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极其缓慢地流淌、变幻着,仿佛皮肤下藏着会蠕动的虫子。油彩的缝隙里,能看到皮肤被化学物质灼伤的痕迹,红肿、溃烂,边缘是焦黑的硬痂。
而他们的眼睛……空洞,茫然,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浑浊的、仿佛被油彩浸染过的灰白。更诡异的是,仔细看去,那灰白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旋转的漩涡,像微型黑洞,正贪婪地吸收着周围一切光线和……情绪。
“认知油彩……”秦川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欢愉之触’的杰作。用特制的精神污染溶剂混合高纯度情绪萃取物……把活人,尤其是灵觉纯净的孩童,变成……变成承载和转化‘恐惧’的活体画布。”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镊子从一个孩子手臂上刮取了一丁点尚未完全凝固的油彩样本,装入闪烁着幽蓝光芒的隔离管中。“这些油彩……它们本身就是活的污染源,在持续吸收周围生物的负面情绪,尤其是恐惧,转化为某种……能量。”
“能量?供给那个逃走的‘饲惧之笼’?”陆离终于转过身,声音低沉沙哑。他强迫自己的目光从孩子们身上移开,看向秦川。
“大概率是。”秦川点头,眉头紧锁。“这些孩子……他们是‘电池’,也是‘增幅器’。他们的痛苦、恐惧、绝望,被油彩转化、放大,再通过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仪式或装置,喂养那个‘笼子’里的东西。那个祭司……他带着原型机跑了,意味着他随时可以找到新的‘画布’。”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
苏青走到一个蜷缩着的小女孩身边。小女孩的背上,用靛蓝和猩红的油彩画着一个扭曲的、仿佛在尖笑的太阳。苏青伸出手,指尖微微发着莹白的光,试图用最温和的精神抚触去探测女孩的意识。
“啊——!”
就在她的精神力量刚触及女孩表层意识的瞬间,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女孩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扭曲,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此同时,覆盖在她身上的油彩骤然亮起刺目的、混乱的光芒,图案疯狂扭动!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恶意的精神冲击波如同实质的尖刺,狠狠扎向苏青的脑海!
“唔!”苏青闷哼一声,身体剧震,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头的冷汗大颗滚落。她手中的精神屏障稳定器发出过载的嗡鸣,指示灯疯狂闪烁。
“别碰他们!”秦川厉声喝道,“油彩本身就是一层强力的精神污染屏障和反击陷阱!深层意识被彻底污染了,任何未经特殊防护的接触都会引发剧烈反噬!他们的灵魂……已经被油彩‘溶解’了大半,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恐惧,被禁锢在这层颜料壳子里!”
被禁锢的灵魂……无尽的痛苦……
陆离的目光再次落回脚边泥泞中的兔子发卡。那个断了一只耳朵,却依旧仰着头的小兔子。它曾经属于谁?是眼前这些苍白“画布”中的某一个吗?那个孩子,在油彩覆盖之前,是否也曾经天真地仰着头,带着这样懵懂而倔强的眼神?
“医疗组!立刻准备最高等级的精神污染隔离舱!”陆离的声音斩钉截铁,压下了喉头的滞涩。“把孩子们……小心转移。用‘沉眠Ⅳ型’诱导剂,最大程度降低他们的意识活动。通知总部研究所,‘认知油彩’样本已获取,请求紧急解析方案,寻找……剥离或净化油彩的可能!”他说出了“净化”这个词,但心底却是一片冰冷的茫然。钟衡的“暂时活得像人”像诅咒一样回荡。剥离了油彩,这些被溶解了大半灵魂的躯壳,还能剩下什么?还算是“人”吗?
“明白!”秦川立刻执行命令,指挥医疗组穿着臃肿防护服的人员小心翼翼地上前。
苏青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大口喘息,努力平复着脑海中翻江倒海的冰冷恶意和尖锐的痛苦回声。她看着陆离,看着他凝视那只发卡的侧脸,看着他眼中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和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陆队……”她虚弱地开口,“钟部长他……他说你让怪物……”
“暂时活得像人。”陆离接过了她的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嘲讽的弧度。他弯腰,没有戴手套,径直伸手,从血与颜料混合的泥泞中,捡起了那只断耳的兔子发卡。冰冷的塑料,沾染着滑腻的污秽。他用拇指,用力擦去兔子脸上的一小块血污,露出塑料原本廉价的粉色。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正被小心翼翼抬上担架、覆盖着诡异油彩的、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身体。他们的眼睛空洞地睁着,灰白瞳孔深处,那细微的漩涡仿佛在无声地旋转,吞噬着最后的光。
“是啊,”陆离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又像某种冰冷金属的摩擦。“至少现在,他们看起来……还像人。”他把那只擦掉一点污迹的兔子发卡,紧紧攥在手心,塑料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而不是一堆……被颜料和恐惧涂抹出来的肉块。”
据点外,城市庞大的霓虹光影透过破碎的穹顶和高耸的通风口,投射下来,形成一片片流动的、虚幻的光斑,在地面的污秽和废墟上流淌。那光,喧嚣,华丽,带着尘世的温度。然而,站在这片被油彩和绝望浸透的地下空间,陆离只觉得那投射进来的霓虹,比地下室里最深的黑暗,还要冰冷刺骨。
他攥紧手中那只断耳的兔子,塑料的冰冷和残留的污秽触感,像某种无声的控诉。那点被擦亮的粉色,在这片巨大的、由人性和欲望亲手制造的黑暗里,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固执地存在着。
一个声音,仿佛来自心底最深处,又像是从那些孩子空洞的灰白眼眸中传来,冰冷地低语:
‘像人?’
‘看看这光,陆离。’
‘它照不到的地方,才是我们本来的模样。而这光本身……’
‘比任何黑暗,都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