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陆离的指尖深深抠进废弃教学楼冰冷潮湿的砖缝里,粗糙的砂砾磨得生疼。苏青紧贴在他身后,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身体细微的颤抖却透过薄薄的作战服传递过来。秦川半蹲在几步外的阴影里,手中古朴的罗盘指针疯狂乱颤,发出细微的嗡鸣,他脸色铁青,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显然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他们追踪一个代号“摇篮曲”的异常信号至此。信号源指向这座早已被城市遗忘的城郊旧校舍。情报显示,近期附近有超过二十名儿童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唯一的共同点是失踪前都曾短暂接触过一种来源不明的、能播放扭曲童谣的劣质塑料玩具。净界的初步分析认为,是某种利用儿童纯真心灵作为温床的“认知模因”污染。

但眼前所见,远超报告描述的“模因传播”。

没有预想中诡异童谣的吟唱,没有怪物狰狞的形体。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光。

惨白的光。

从二楼那间曾经是音乐教室的窗口倾泻而下,泼洒在楼下荒草丛生的空地上。那光异常凝练,像粘稠的液态石膏,在空气中缓慢地流淌、堆积,将所及之处的一切——枯萎的杂草、碎裂的砖石、锈蚀的铁架——都镀上一层冰冷、僵硬的惨白外壳。空气在这片光域里似乎都凝固了,连风都绕道而行。

而在那片凝固的冷光中心,整齐地站着十几个孩子。

他们穿着各不相同的衣服,有鲜艳的童装,也有洗得发白的旧衣,但此刻都被那层惨白的光晕覆盖,失去了所有色彩。他们背对着陆离三人,面朝着空无一物的教学楼墙壁,站得笔直,如同被钉在地上的木偶。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

苏青的手轻轻按在腰间的精神屏障发生器上,淡蓝色的微光从指缝间渗出,形成一层薄薄的光膜笼罩住三人,隔绝着外界无形的精神侵蚀。但她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陆离…秦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的精神波动…太诡异了。不是混乱,不是疯狂…是‘空’。像被彻底格式化过的硬盘,只剩下…指令回响的余波。”

秦川猛地将罗盘扣在地上,双手结印,额头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对抗着什么。“不是余波!”他低吼道,声音因用力而嘶哑,“是共振!他们在…同步!像一群被同一个蜂巢意识控制的工蜂!有什么东西在通过他们…看我们!”

仿佛是为了印证秦川的话,空地中心,那十几个背对着他们的孩子,毫无征兆地,同时、极其缓慢地转动了脖颈。

咔嚓…咔嚓…咔嚓…

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动作僵硬、同步,如同被无形的提线操纵。他们的脸,一点点暴露在惨白的光线下。

陆离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不是孩子的脸。或者说,那曾经是孩子的脸,但现在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空壳。

皮肤同样覆盖着那种惨白的釉质,光滑得诡异,没有一丝血色。眼睛是最大的恐怖来源——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不断旋转的、粘稠的灰色漩涡,仿佛通往虚无的孔洞。没有眉毛,没有睫毛,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整张脸如同用劣质白瓷烧制的人偶面具,冰冷、平滑、毫无生气,只有那对旋转的灰白眼涡,散发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注视”。

十几双灰白的漩涡之眼,无声地聚焦在三人藏身的阴影处。被这样的目光锁定,苏青的精神屏障猛地一阵剧烈波动,淡蓝光膜上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呃!”苏青身体一晃,屏障发生器发出的嗡鸣变得尖锐刺耳。

“苏青!”陆离一把扶住她,触手冰凉。他猛地抬头,迎向那片灰白的注视。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绝对的虚无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试图冲刷掉他意识中所有的情绪和色彩。心脏深处那股应激的力量再次涌动,像一层薄冰覆盖住意识的核心,抵御着那试图将他同化为“空”的侵蚀。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了。

它并非通过空气震动传播,而是直接、冰冷地烙印在陆离的意识深处。它没有源头,仿佛来自他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又像是从那十几个孩子空洞旋转的灰白眼涡中同时发出,汇聚成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合成音波:

‘像人?’

声音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孩童般天真的疑惑,却因失去了所有情感的温度而显得无比残酷。

陆离扶着苏青的手猛地收紧。他死死盯着那片惨白的光域,盯着那些“空壳”般的面孔。

那声音并未停止,继续在意识的底片上刻下冰冷的字句:

‘看看这光,陆离。’

随着这句话,那片笼罩着孩子们的惨白冷光,仿佛活了过来。光不再是静止的覆盖物,而是像粘稠的白色菌毯,在孩子们僵硬的肢体上缓慢地流淌、攀爬。光线触及的地方,孩子们身上那些残留的、属于“人”的细微特征——衣服的褶皱、皮肤的纹理、甚至头发丝——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抹平”,被那层惨白的釉质同化、覆盖,变得更加光滑,更加非人。

‘它照不到的地方,才是我们本来的模样。’

声音落下,空地边缘,一株未被白光完全覆盖的枯草,在夜风中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仅仅一瞬,那微弱的生命律动,与光域中心那片凝固的死寂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光,不再是希望和温暖,而是抹杀“本真”的溶解剂。

‘而这光本身……’

声音在这里微微一顿,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欣赏陆离眼中必然出现的惊骇。紧接着,那冰冷的低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陆离的脑海:

‘比任何黑暗,都要冷。’

轰!

最后一个“冷”字落下的瞬间,那十几个孩子灰白眼涡中的漩涡骤然加速旋转!他们一直紧抿成直线的嘴巴,猛地向两侧撕裂开来!没有嘴唇,没有牙齿,裂开的皮肤边缘光滑如瓷,露出里面同样旋转着的、更加深邃的灰色虚无!

“咿——呀————!!!”

十几道尖锐、高频、完全非人的嘶鸣声从那些裂开的“嘴”中同时爆发!声音不再是精神层面的低语,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带着冰碴的冲击波!空气瞬间被撕裂,发出刺耳的爆鸣!

咔嚓!哗啦!

苏青撑起的、早已布满裂痕的淡蓝色精神屏障,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应声彻底粉碎!屏障碎片化作光点消散的瞬间,那股蕴含绝对“空”与“冷”的声波冲击,如同无形的海啸,狠狠拍向三人!

“噗!”苏青首当其冲,鲜血狂喷,身体像断线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后面的断墙上,精神屏障发生器在她腰间爆出一团电火花,彻底熄灭。

秦川闷哼一声,双手结成的印诀瞬间溃散,罗盘“啪”地一声炸裂,他七窍同时渗出细小的血线,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地,死死撑住没有倒下,但眼神已然涣散。

陆离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穿透了体表那层应激的“薄冰”,直刺灵魂深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视野被一片飞速旋转的灰白占据,意识仿佛要被那尖锐的嘶鸣声彻底撕碎、冻结、化为乌有!

“呃啊啊啊——!”剧烈的痛苦和濒临湮灭的恐惧让陆离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纯粹的“空”与“冷”彻底吞噬的刹那——

嗡!

一道刺目的、带着灼热气息的赤红色光束,撕裂了黑暗,如同审判之矛,精准无比地射入那片惨白光域的中心!

光束来自陆离身后不远处!是钟衡!

他不知何时已经赶到,站在一处断墙后,手中那把刻满暗红纹路的怪枪枪口,正散发着灼热的白烟。光束所过之处,粘稠的惨白冷光如同遇到克星般剧烈沸腾、蒸发!光束狠狠轰击在其中一个孩子的胸口!

“滋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冰面上!刺耳的灼烧声伴随着浓郁的黑烟升起!那孩子胸口的惨白釉质瞬间被烧穿一个大洞,露出底下并非血肉,而是翻滚不休的、粘稠的灰色浓雾!那尖锐的嘶鸣声被打断,十几个孩子同步的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

“陆离!带他们撤!”钟衡冰冷的声音穿透嘶鸣的余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一击如同投入冰湖的烙铁,带来了转瞬即逝的空隙!陆离心脏深处那股力量在生死关头轰然爆发!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混合着血腥味让他从意识冻结的边缘挣脱出来!

没有丝毫犹豫!他如同猎豹般窜出,一手抄起瘫软昏迷的苏青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抓住几乎失去意识的秦川的胳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拖着两人,头也不回地朝着与光域相反的方向、教学楼更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亡命狂奔!

身后,那被钟衡一枪灼穿的“孩子”胸口,翻滚的灰色浓雾中,无数条惨白、如同光线凝结的细丝疯狂涌出,瞬间交织、修补着那个破洞。其余孩子裂开的“嘴”缓缓闭合,灰白眼涡中的漩涡旋转速度再次提升,齐刷刷地转向了钟衡的方向。

那片惨白的冷光,如同被激怒的白色兽群,开始加速、扭曲、膨胀,朝着钟衡站立的位置,无声而凶猛地蔓延吞噬过去。光域边缘,几块碎石被卷入,瞬间失去了所有棱角和颜色,化作僵硬的白色鹅卵石。

陆离扛着两人,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肺部火辣辣地疼。他冲进一条堆满废弃桌椅的黑暗走廊,将苏青和秦川塞进一个相对完好的储物柜后面。

他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柜剧烈喘息,汗水混着灰尘滑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那股应激的力量还在体内奔涌,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醒。他忍不住回头,透过走廊尽头破损的窗户,望向那片空地。

钟衡的身影在惨白的光潮中显得渺小而孤立。他手中的枪口赤红纹路不断亮起,一道道灼热光束射出,在汹涌而来的冷光中撕开短暂的缺口,如同在白色怒海中挣扎的孤舟。每一次射击都伴随着大片冷光的蒸发和灰色浓雾的喷涌,但更多的惨白光芒立刻填补上来,步步紧逼。

那冰冷的声音,仿佛带着无尽的嘲弄,再次直接烙印在陆离的脑海深处,这一次,清晰得如同耳语:

‘逃吧,陆离。’

‘逃回你们那虚假的光里。’

‘看看它,能温暖你们多久?’

‘看看你们自己……’

‘在真正的“光”下……’

‘又能坚持多久不像我们?’

声音渐渐低弱下去,最终被冷光翻涌的无声咆哮和钟衡枪声的轰鸣所淹没。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陆离的灵魂上。他低头,看向自己扶着柜门的手。

在刚才亡命狂奔时,一缕逸散的惨白冷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他左手的手背。

皮肤上,留下了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光滑冰冷的白色斑块。像一块死去的皮肤,没有知觉,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感。

陆离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真实的痛感去对抗那块皮肤传来的虚无。他抬起头,望向走廊外那片越来越盛、几乎要吞噬掉钟衡身影的惨白冷光,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和迷茫被彻底击碎。

这光,不是救赎。

它是另一种形态的深渊。

而他们,所有人,早已身处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