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四月二十日是小山田六郎的忌日,静子拜完佛后,傍晚时分招呼亲戚以及与亡人关系密切之人过来供奉神佛,我也在列。那天晚上新发现的两件事(之后我会进行说明,虽然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但不可思议的是它们又有着命中注定般的联系),给了我恐怕一生都难忘的震撼。
当时我和静子并肩走在阴暗的走廊上,客人全都回去后,我还和静子聊了会儿我们之间的话题(搜索春泥一事)。聊完已经十一点左右了,仆人们都在场,我也不好久留,于是就告别了静子,坐上她从旅馆前台帮我叫的车回了家。静子要送我出玄关,所以和我一起穿过了走廊。走廊旁边是庭院,有几扇玻璃窗开着。在经过其中一扇窗前的时候,静子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抱住了我。
“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我吓了一跳。静子用一条胳膊紧紧地搂住我,伸出另一只手指向了玻璃窗外。我一下子想到了春泥,心下一惊,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向窗外一看,只见庭院里的树丛之间,一只白色的狗“沙沙”地蹭着树叶,消失在了暗夜中。
“是一条狗,是狗,不用害怕。”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害怕,拍拍静子的肩膀,安慰她道。
知道了没什么事的静子仍然单手抱住我的后背,温热的触感传遍了我的全身。终于,我猛地伸手抱住她,吻住了她柔软又丰满的唇瓣。不知道对我来说是幸事还是不幸,她不仅没有拒绝,搂住我的那只手的指尖甚至还微微用力。
当天是亡人的忌日,我们的罪恶感格外深重。到我坐上车为止,我们谁都没有开口,甚至还刻意移开了视线,没有对视。
直到车子开出去,我的脑海中仍然满是刚刚分别的静子。灼热的嘴唇还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怦怦直跳的胸腔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喷涌而出的喜悦与深深的自责在我心底交织出复杂的纹路。车子行驶在哪里,路况如何,这些浅表之景完全没有入我的眼。
然而奇怪的是,就在这种状况下,一个小小的物体深深地印入了我的眼底。在摇摇晃晃的车中,我一心想着静子的事,一动不动地盯着近处,恰巧视线的中央有个不停地上下弹动的物体吸引了我的注意。开始我只是漫不经心地望着它发呆,慢慢地注意力开始向它转移。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一直盯着它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终于,我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我脑海中的和视线里的这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物品,能如此一致地吻合到一起。
我前面的司机是个彪形大汉,穿着一件陈旧的藏蓝色春季外套,开车的时候弓着腰,目视前方。粗壮的肩膀前方,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打着节拍。他宽大的手上戴着与其身份不太相称的高级手套,而且还是不合时令的冬款,这就更加吸引了我的目光。尤其是手套上装饰用的金属扣……这个时候我终于想到了,我曾经在小山田家的天花板上捡到的圆形金属制品一定就是手套上的装饰扣。我和丝崎检察官也提到过那个金属物件,但当时我没有带过去,毕竟已经明确锁定了大江春泥就是罪犯。它应该至今还在我冬装坎肩的口袋里。我完全没有想过那会是手套的装饰扣。现在想想,很有可能是犯人为了不留下指纹戴了手套,却没有注意到装饰扣脱落。
它们不管是形状还是颜色、大小都过于相似,不仅如此,司机右侧手套上的装饰扣脱落了,只剩下了装饰扣的垫圈,这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我捡到的金属物件和这个垫圈完全匹配的话,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那个,你……”我突然朝司机开了口,“你能把手套给我看一下吗?”
司机似乎被我莫名其妙的问话惊到了,但还是放慢车速,摘下手套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套上,就连装饰扣表面雕刻的“R.K.BROS.CO.”都分毫不差。我越发震惊了,甚至开始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恐惧。
司机把手套递给我后连头都没有回,专心开着车。望着这个肥胖的背影,我的脑中闪现出了某种猜测。
“大江春泥……”
我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用司机能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道。我凝神盯着驾驶员座椅上方的小镜子中映出的脸,很显然,那只是我的胡乱猜测。镜中司机的表情纹丝不动,大江春泥也不是会做出这种无聊举动的男人。车子抵达我的住所时,我将找回的车费又塞回司机手中,问道:“你还记得手套上的扣子是什么时候掉的吗?”
“从一开始就没有。”司机表情微妙,“手套是别人给我的。因为扣子掉了,不想要了,已故的小山田先生就把它给了我。虽然还很新。”
“小山田先生?”我吓了一大跳,急忙又问道,“是我刚刚出来的那家的先生对吧?”
“嗯,是他。那位先生还活着的时候,一般都是我接送他上下班,他常照顾我的生意。”
“那副手套是什么时候给你的?”“那时天还很冷,但我想着是高级手套,开车用可惜了,就一直没舍得用。不过旧的那副破了洞,今天我就第一次戴它开了车。毕竟不戴手套握方向盘会打滑呢。您怎么会问到这些呢?”
“没什么,我就问问。你能把那副手套给我吗?”
就这样,我用相当高的价钱买下了那副手套。我把在天花板上捡到的金属物件取出来一比对,尺寸果然是分毫不差,装饰扣和垫圈也完全匹配。
这并不是纯粹的巧合。大江春泥和小山田六郎戴的手套连装饰扣都一样,而且大江春泥丢失的扣子和小山田六郎手套上的装饰扣垫圈正配套,这说明什么呢?
之后我还将那副手套带去了市内一流的银座泉屋洋货店进行鉴定,结果发现这副手套的制作工艺在国内并不常见,恐怕是英国制品。国内并没有这家名叫“R.K.BROS.CO.”的分公司。将这家洋货店主人的说法与前年九月之前小山田六郎一直待在国外这一事实结合来看,小山田六郎无疑是那副手套的主人。这样一来,那枚脱落的装饰扣应该是小山田六郎遗失的。我不认为大江春泥会有一副在国内购买不到,而且还恰巧和小山田六郎同款的手套。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抱头趴在桌子上,一边不住地自言自语着“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一边焦急地想要集中注意力,找出些合理的解释。
想了一会儿,我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思路。山之宿町沿隅田川延伸,位于山之宿町的小山田家自然是靠着河的。事实上,我经常透过小山田家洋房的窗户眺望大河。但不知为何,此时的我就像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一样。它所具备的新的意义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大脑的一片混沌中,出现了一个大大的“U”字。“U”字的左上端是山之宿町的小山田家,右上端是小梅町小山田六郎棋友住的地方,“U”字的底部应该正好是吾妻桥。到现在为止,我们一直认为那天晚上小山田六郎从“U”的右上端出发,到了“U”的底部左侧,然后在这里被春泥杀害。但是我们却忽略了河流的流向。大河从“U”的上端向下方流去,与其说尸体是在吾妻桥附近被扔进河里的,不如说尸体从上游漂到了吾妻桥下的汽船码头,被河岸阻挡了去路这条思路更合理。
尸体是漂过来的,尸体是漂过来的……那又是从哪里漂过来的呢?凶杀是在何处发生的呢?就这样,我一步步地陷入了猜想的泥潭,越陷越深……九
我不停地思考这件事,思考了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连静子的魅力都抵不上这些奇奇怪怪的猜疑了,我竟然如同忘记了静子一般,一头扎进了这奇妙的猜想之中。这期间,我为了确认一件事曾拜访过静子两次,但也仅仅是拜访,事情结束后就简单地说声再见,急匆匆地赶回家了。她一定很疑惑。送我到玄关时,我甚至还看到她的脸上浮现出了落寞与哀伤的神情。
这五日内,我在构建一个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想。在此叙述这个猜想太过麻烦,当时要寄给丝崎检察官的意见书还留在我这里,就暂且修改一下,誊抄在这里。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侦探小说家的想象力,恐怕是做不出这样的推理来的。我之后才明白,这推理中还存在着更深层的意义。
(前略)在我知道从静子卧室的天花板上捡到的金属物只可能是从小山田六郎手套上脱落下来的装饰扣之后,一直盘踞在我内心角落的各种细节像是要佐证我的猜想一样,陆续浮上了心头:小山田六郎的尸体上戴着假发;那顶假发是小山田六郎自己订做的(关于尸体全身赤裸的理由我之后也会解释);小山田六郎横死的同时,平田的恐吓信就像约定好了一样,自此终止了;小山田六郎不可貌相,是个变态的性虐待狂(这个大多从外表上看不出来)……虽然这一切看上去像是各种偶然情况组合在一起,但仔细一想,所有这些都指向了同一件事。意识到这一点后,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推理,我开始着手搜集所有能搜集到的资料。我先是拜访了小山田家,在征得夫人许可后检查了一遍已故小山田六郎的书房。毕竟没有什么地方能像书房那样,如实地展现主人的性格和秘密了。我不顾夫人会不会怀疑,用了将近半天时间,把所有的书架和抽屉都检查了一遍。很快我就发现,在为数不多的书架里,只有一个地方被郑重其事地上了锁。钥匙就挂在小山田六郎生前用的怀表的链子上,小山田六郎外出的时候一直都带着它,横死那天也将它缠到腰带上带了出去。实在没办法,我只得说服夫人,让她同意砸坏了书架的锁。
打开上了锁的书架一看,里边摆满了物品,我仔仔细细地翻看了这些物品——小山田六郎数年间的日记本,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装满了文件、书信和书籍等。其中有三本书册与最近发生的这一事件有关,第一本是小山田六郎与静子结婚那年的日记,在婚礼前三天的那篇日记旁,用红笔写了下边一段话:“(前略)我知晓了一位名为平田一郎的青年与静子有过亲密关系。不过静子后来便厌恶了那个青年,无论他采取怎样的手段,静子都未顺从于他。最终,父亲的破产成了静子自他面前脱身的良机。这样便很好,我无意追究。”也就是说,小山田六郎因为某些原因在结婚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夫人的秘密,却只字未对夫人提起。
第二本是大江春泥所著的短篇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在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书房里发现这样一本书,实在令人惊讶。在听到静子夫人说小山田六郎生前是个小说迷之前,我甚至都怀疑自己看错了。应该注意的是,这部短篇集的封面印有珂罗版①的春泥肖像,底页印刷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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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珂罗版:印刷上用的一种照相版,把要复制的字、画的底片,晒制在涂过感光胶层的玻璃片上做成。
者平田一郎”字样,用的是他的本名。
第三本是博文馆发行的杂志《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号。这本杂志上并没有登载春泥的作品,但是在封面上出现了与他原始手稿同等尺寸的手稿照片,占了有半个版面那么大的地方,空白处附着“大江春泥手稿”的字样。奇怪的是,把那张封面照片放在光线下仔细一看,厚厚的纸上竟然横竖都有指甲印一样的痕迹。我只能想到是有人在照片上铺了一层薄纸,用铅笔临摹了很多遍春泥的字迹。我的猜想接连被证实,真是有些可怕了。
当天,我还拜托夫人翻找一下小山田六郎从国外带回来的手套。夫人找它费了很大功夫,最终找出了一副和我从司机那里买来的一模一样的手套。
“明明还有一副啊……”夫人在递给我的时候一脸疑惑。
如果您需要,我随时可以提供日记本、短篇集、杂志、手套、从天花板上捡到的金属物这些证物。除了这些,我调查出来的事实还有很多,但仅凭上述几点考虑,也能清楚地知道小山田六郎天性可怕,在温文尔雅的面具下隐藏着邪恶的阴谋诡计。
我们过于纠结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了,不是吗?他那血腥的作品风格和奇奇怪怪的生活方式,让我们从一开始就认定只有春泥能犯下这样的罪行。这样有些武断了,不是吗?正因为他是无辜的,他天性厌恶人际交往(越是出名,他对人际交往的厌恶就越严重),不在世人面前露面,寻找他才这么难,不是吗?也许如您所说,他已经出逃海外。比如,正躲在上海的街道角落,伪装成中国人吸着烟。假如春泥是凶手,又该如何解释他耗费了这么长的时日,周密、固执地制订了复仇计划,却仅仅杀掉了一个对他来说可有可无的小山田六郎,就忘了最要紧的目的似的将它搁置了呢?对于读过他的小说、清楚他习惯的人来说,这样的情况极为反常,不可能会发生。
比起这些主观臆断,还有更为清晰的事实。春泥是如何做到将属于小山田六郎的手套上的装饰扣掉到天花板上的呢?那副手套是国内买不到的外国制品,而小山田六郎又恰好送给了司机一副掉了装饰扣的手套,这样看来,说潜伏在天花板上的不是小山田六郎,而是大江春泥,不是太不合理了吗?(那么,假如是小山田六郎,也许您会反问,他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证物随手就送给了司机呢?正如之后将会解释的那样,这是因为他的行为并不违法,这不过是一种变态的游戏方式。所以,即使手套上的扣子脱落了,即使扣子掉在了天花板上,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他丝毫不需要像罪犯一样,担心那枚他漫步在天花板上时脱落的扣子是否会成为证据。)否定春泥是凶手的证据远不止这些。刚刚提到过日记本、春泥的短篇集、《新青年》等证物被放在了小山田六郎书房中上了锁的书架里,能打开那把锁的钥匙只有一把,小山田六郎时时刻刻都带着它。这些证据不仅证明了这一切都是小山田六郎低劣的游戏,退一步说,这也证明了春泥为了嫁祸给小山田六郎,特意伪造了这些物品并将它们放进小山田六郎的书架里这个思路是完全行不通的。日记本不可能是伪造的,而且那个书架除了小山田六郎谁也打不开。
调查到这里,虽然很意外,但我们先前确信无疑的凶手大江春泥,也就是平田一郎,从一开始就从未参与到整个事件中来。把我们引向这个结论的是小山田六郎令人惊叹的欺瞒手段。多金的小山田六郎如此缜密阴险而又为所欲为,他表面装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到了卧室里却变身为令人胆战的恶魔,挥着外国制的皮鞭抽打可怜的静子夫人。这些确实让我们意外,但这种谦谦君子与狡诈恶魔共存于一身的例子在这世上也并不少见。越是温厚谦和、为人良善的人,反而越容易沦为恶魔,不是吗?
我是这样想的。小山田六郎在大约四五年前去欧洲出差,主要是去了伦敦,也去了其他两三个城市,一共待了差不多两年时间。他邪恶的怪癖恐怕就是在那时滋生,从而一发不可收的吧。(我从碌碌商会的职员那里听到过一些他在伦敦时的风流事。)前年九月回国以后,他那难以纠正的恶习开始在他深爱的静子夫人身上施展。因为我去年十月第一次见到静子夫人的时候,就看到她的脖颈上已经有了那条骇人的伤痕。
这种怪癖就像毒瘾一样,一旦染上,一生都难以戒掉。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状况会逐渐恶化,会让人去追求更加强烈、更加新鲜的刺激。今天不满足于昨天的做法,明天又会觉得今天的花样缺点儿什么。不难想象,小山田六郎也是如此,不再满足于仅仅是鞭打静子夫人,所以他不得不疯狂地寻求新的刺激吧。
恰巧这时他偶然间所说了大江春泥所著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或许在听闻其中怪诞的内容后,他产生了读读看的想法。就这样,他意外地在书中发现了知己——同样不正常的志同道合者。通过那本书上翻折的痕迹,就能想象到他有多么爱读春泥的小说。春泥在那部短篇集中反复强调在丝毫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偷窥独居者(尤其是女性)是多么有趣,不难想象,小山田六郎对这个他从未想到过的思路产生了兴趣。于是,他开始模仿春泥小说里的主人公,藏在自家天花板上偷窥静子夫人独处的情形,成了天花板上的游戏者。
小山田家的门与玄关之间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因而小山田六郎外出归来后,趁用人们不注意溜进玄关一侧的库房,从那里钻进天花板,再爬到静子卧室上方的确不是难事。我甚至怀疑小山田六郎经常在傍晚去住在小梅町的朋友家下棋,这会不会只是他隐瞒这个偷窥游戏的手段。
爱读《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小山田六郎发现了底页上的作者真名,他开始怀疑此人就是曾被静子抛弃的恋人,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人,那么他很有可能会对静子恨之入骨,不是吗?于是,小山田六郎开始搜集与大江春泥相关的所有报道及坊间传闻,大概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大江春泥与静子曾经的恋人确实是同一个人,而且还在日常生活中极度讨厌与人交往。就连当时春泥已经封笔,甚至还隐匿了行踪一事,小山田六郎都一清二楚。小山田六郎通过一本《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找到了一个与他有着相同怪癖的知己,与此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对他来说理应仇视的昔日情敌。而后基于这些,他想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恶作剧。
偷窥静子独处的确大大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但对于他这样一个施虐色情狂来说,这种不够刺激的窥视是无法满足他的。他充分发挥变态者异常丰富的想象力,想要寻找能够代替鞭打的更为新颖、更为残忍的寻乐方式。最终,他想出了冒充平田一郎写恐吓信这个当真是前所未有的把戏。而且,这个时候他已经拿到了《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号,有了封面的手稿照片做范本。为了让这出戏更加精彩、更加天衣无缝,他开始用心地临摹春泥的笔迹。那张照片上留下的划痕印证了这一点。
在制作出冒充平田一郎的恐吓信之后,小山田六郎隔几天就会从不同的邮局将封好的信寄出。开车谈生意的途中,去附近的邮筒那里送出信件对他来说轻而易举。至于恐吓信的内容,他已经通过报纸杂志上的报道大致掌握了春泥的经历,静子独处时的一举一动他都在天花板上窥视到了,再加上他是静子的丈夫,补足细节对他来说是不成问题的。也就是说,他一边和静子说着甜言蜜语,一边暗记着静子的言行,然后伪装成春泥偷窥的样子写进信里。
这是怎样一个恶魔啊!他就像这样冒充他人写下恐吓信,又将信送到自己妻子手中,再躲在天花板上激动地偷窥妻子读信时颤抖的样子,这让他得到一种充满犯罪气息的刺激和快乐。并且,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这期间仍然继续着鞭打,因为静子颈后的伤痕在小山田六郎死后才彻底消失了。很显然,他虽然这样虐待自己的妻子,却并非是因为恨她,反而正是因为深爱着她,才对她施暴。相信您也能够理解这是变态色情狂的心理吧?
以上是我关于恐吓信的制造者是小山田六郎的全部推理。那么,这不过只是变态色情狂的恶作剧而已,又怎么会演变成了杀人事件呢?而且小山田六郎不仅被杀害了,还戴着那顶怪异的假发,赤身裸体地漂在吾妻桥下,这又是为什么呢?他背上的刺伤是谁干的?如果在这起事件中大江春泥并不存在,那犯罪者另有其人吗?这些疑问您会不断地提出吧?关于这些,我必须进一步陈述我的观察和推理。
简单来说,小山田六郎因为他恶魔般的行为触怒了神灵,遭到了天谴。这里面不存在任何犯罪,也没有凶手,小山田六郎的死只是因为他自己不小心。您应该会问背上的刀伤是怎么回事吧?这件事要放到后面解释,按照顺序,我必须要先讲一下自己是如何推理到那一步的。
我推理的出发点不是别的,就是他的假发。您应该还记得,在我于三月十七日进行天花板检查后的第二天,静子为了避开偷窥,将卧室挪到了洋房的二楼。虽然我并不清楚静子是怎么说服她丈夫的,小山田六郎又为什么听从了她的意见,但总而言之,从那天开始,小山田六郎就没有办法再进行偷窥了。不过大胆设想一下,说不定小山田六郎那个时候已经有些腻烦了从天花板上偷窥,又想出了其他的恶作剧,于是欣然同意将卧室挪去了洋房。要说为什么这么推测,原因在于假发,他自己订做的蓬松浓密的假发。他是在去年年末下的订单,所以他并非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假发大概是别有用途,但却出乎意料地在恶作剧中派上了用场。
他已经在《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封面上看过春泥的照片了。据说那是春泥年轻时的照片,不用说,自然不会像小山田六郎一样是个秃头,而是有着满头黑发。所以,如果他谋划着在寄信、躲在天花板上方暗处恐吓静子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打算自己乔装成大江春泥,看准静子的位置后,从洋房窗外一闪而过,让静子看到他的脸,然后感受某种异样的快感的话,他首先必须要做的,一定是掩盖他最显眼的特征——秃头。恰巧这个时候他手里有再合适不过的假发。毕竟是在漆黑的玻璃窗外,只要戴上假发,一闪而过让她瞥到自己就可以了(而且,这样的话效果会更好),长相什么的不成问题,不用担心会被吓得瑟瑟发抖的静子看穿。
那天晚上(三月十九日),六郎氏从住在小梅町的棋友们那里回来,门还开着,他就避开用人们偷偷地穿过庭院,进入了位于洋房中楼梯下方的书房里(听静子说,他将书房的钥匙和书架的钥匙一起挂到链子上,随身携带)。为了不被当时已经进入楼上卧室的静子发现,他小心谨慎地在黑暗中戴上假发走出门,顺着树爬到洋房的飞檐上,绕到卧室窗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悄悄地窥视屋内。之后静子说看到窗户外有人,指的就是这个。
如果是这样的话,小山田六郎为什么会死了呢?在说这个之前,我必须先大概讲一下在开始怀疑小山田六郎后,我两次访问小山田家,透过洋房的那扇窗户向外观察到的情形。这个您自己去看一下就能明白,我就不赘述了。那扇窗户朝向隅田川,外面几乎没有空地,有一堵院墙,墙下是有些高度的石崖。为了节约土地,院墙就立在石崖边缘。从河面到院墙顶部大约有四米,从院墙顶部到二楼窗户大约有两米。如果小山田六郎从房檐上失足掉了下来,运气够好的话,掉进院墙内(是一块勉强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空地)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果运气不好,则一定是摔到院墙上后坠进墙外的大河里。小山田六郎无疑是后者。
从一想到隅田川的流向这个问题开始,我就意识到了,比起抛尸到码头之后尸体一直漂浮在原处这一推断,尸体是从上游漂下来的这个解释更加合理。而且小山田家的洋房紧邻隅田川,那里是吾妻桥的上游。所以我考虑过会不会是小山田六郎失足从窗户上摔了下来。但他的死因却并非溺水,而是背部的刺伤,我因此困惑了很久。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曾经读过南波奎三郎①写的一本叫《新犯罪搜查法》的书,里面有一个案例与这次的事件很相似。我在构思侦探小说时经常参考这本书,所以记得里面的案例。案例内容如下:“大正②六年五月中旬,于滋贺县大津市太湖汽船公司防波堤附近发现一具男性浮尸。死者头部有疑似锐器导致的伤口。法医断定右侧伤口构成其死因,此外,尸体腹部有少量积水,证明死者是在受伤后被丢弃至水中。此案被认定为重大案件,警方展开行动,用尽所有手段调查死者身份,终于找到了线索。京都市上京区净福寺的一位金箔商人齐藤先生向警方提出了寻找其用人小林茂三(二十三岁)的申请。几天后,受理了申请的大津警察署偶然间发现,小林茂三的着装与本案受害者相符,后立即通知齐藤先生前来辨认死者。经辨认,死者正是齐藤家用人小林茂三。同时,也确认了死者并非他杀,而是自杀。死者因私自花费了主人家大量钱财,留下遗书出走。头部的伤口则是他从航行中的汽船船尾跳入湖中时,撞上了旋转的汽船螺旋桨,造成了划伤状的伤口。”
如果不是想起了这个案例,我也许不会产生如此离奇的想法。然而在很多情况下,事实会超出小说家的想象。让人难以置信的离奇事件实际上正在不断上演。话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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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南波奎三郎:生卒年不详。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讲师、法学博士,著有多部刑侦类著作。
②大正:日本年号之一,1912年为大正元年。
如此,但我并不认为小山田六郎是被螺旋桨所伤。这次的情况与刚才提到的案例略有不同,小山田六郎完全没有吞进河水,而且几乎没有汽船会在夜里一点钟左右经过隅田川。
那么,小山田六郎背上那个深至肺部的伤口是如何形成的,究竟是何物能造成如此像刀伤的伤口呢?不是别的,正是固定在小山田家院墙顶部的玻璃碎片。正门那边的院墙也做了同样的处理,想必您应该已经看到了吧?到处都是防贼用的大块玻璃碎片,某些情况下可以造成深及肺部的伤口。小山田六郎从房檐上掉下来,撞到了上面导致受重伤而丧命,这并非不可能。而且,根据这个推断,尸体上那处致命伤周围为何还有多处轻微的伤口也能解释得通了。
就这样,小山田六郎自作自受,因他那邪恶的怪癖失足从房檐上掉下来,撞到墙上造成了致命伤,而后跌落进隅田川里,顺着水流漂到了吾妻桥汽船码头的厕所下,最终因为这场意外死亡暴露了丑事。
以上是我对本事件新推测的大致陈述,对于几个疑问,我还需要进行几句补充说明。小山田六郎的尸体为什么会全裸呢?吾妻桥附近是流浪汉、乞讨者和有犯罪前科之人的巢窟,溺死者身穿高价服装(当天晚上小山田六郎身穿大岛和服夹衣,外面套着厚料纺绸短外罩,带着银质怀表),若是有莽撞之徒趁着深夜无人的时候将它们扒下来,也就说得通了(此处我的想象会在之后被证实,一个流浪汉被抓住了)。接下来的疑问是,卧室里的静子为什么没有听到小山田六郎坠落的响动。这是因为她当时在极度恐惧之下神志不清,而且洋房的墙壁是混凝土材质的,玻璃窗紧闭,从窗户到水面的距离又很远,且隅田川上经常整夜都有运泥船通过,即使静子听到了水声,说不定也会将它与划船的声音听混了。还请您考虑一下这些因素。此外,应当注意的是,这一事件丝毫不具备犯罪性质,完全没有超出恶作剧的范畴,可以说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事件。如果不是这样,是无法解释小山田六郎将证物送给司机、用真名订制假发,以及将重要的证物放进自家上锁的书架里这些低级错误的。(后略)以上就是我誊抄的自己长篇大论的意见书,之所以抄在这里,是因为如果不预先阐明我的推理,那么之后的内容就会变得极其难懂。我在这份意见书里说,大江春泥从一开始就与这个案件无关。然而事实究竟是不是这样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在前面对他性格详细的说明,都将变得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