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在四月二十八日写下这封意见书,想要提交给丝崎检察官。但我在完成意见书的次日拜访了小山田家,先将意见书拿给静子看了看,告诉她不用再害怕大江春泥这个幻影,放心就好。我在开始怀疑小山田六郎后拜访了静子两次,只一心在她家中搜查,并未向她透露口风。
当时,因为小山田六郎遗产分割的问题,似乎每天都会有亲属聚集在静子身边,争执不休。几乎是处于孤立状态的静子格外信任我,只要我去拜访她就会很欢迎我。照例被请进内厅后,我唐突地说道:“静子小姐,已经不用再担心了。从一开始大江春泥就与这件事无关。”
静子吓了一跳,她自然不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通常会在完成侦探小说后读给朋友听,怀着同样的心情,我为静子读了带去的意见书草稿。一方面是为了告诉静子事情的来龙去脉,让她安心;另一方面也是想听听她对这封意见书的意见,我也能从中找出不完善的地方,再进行修改。
将小山田六郎残虐色情的一面这样说出来,对静子来说非常残忍。她面红耳赤,一副想要钻进地缝里的模样。在我读手套那部分时她插嘴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明明确实还有一副。”讲到小山田六郎意外死亡的部分时她震惊不已,面色苍白,嘴都张不开了。在我全部读完后,她说了声“哎呀”后便没再开口,一脸茫然失措。最终,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安下心来的神色。这无疑是因为她知道了大江春泥的恐吓信是假的,自己身边不再有危险,而松了一口气。我还妄自猜测,她在听到小山田六郎丑恶的自作自受行为时,对我们之间的背德之举所抱有的自责也一定因此减轻了些。找到了“那个人竟然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来折磨我,我也就……”这样的辩解方式,她无疑是高兴的。
恰好是晚饭时间,她拿出洋酒招待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似乎很高兴。看到她认可了我的意见书,我也很高兴。她一劝酒我就喝,不知不觉地我就喝多了。我不胜酒力,脸色变得通红,反而比平时沉默寡言了起来,只一言不发地盯着静子的脸。虽然静子如今面容憔悴,但她生来就肤色苍白,加上柔软而有弹性的身体,她丝毫没有丧失那份像是有一簇火苗在体内燃烧般的不可思议的魅力。不止如此,当时已经到了穿毛衣的季节,而她身上穿的复古绒衬衫所勾勒出的曲线是那么妖娆动人。她身上的衬衫随着她的动作褶皱纵横,望着她四肢的曲线,我在心中燥热地描绘着被衣物包裹着的她那神秘的肉体。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借着酒劲儿,我想到了一个美好的计划: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租一间房子,作为我和静子幽会的场所,瞒着所有人享受只有我们二人的私密时光。我看准女佣起身离开的时机,准备向静子坦白自己那卑鄙无耻的想法。然而我却猛地将静子拉了过来,第二次与她接吻。我将双手搭在她的后背上,一边享受着绒衬衫的触感,一边贴在她的耳边说出了我的想法。她不仅没有拒绝我失礼的举动,还轻轻地点点头,接受了我的请求。
我不知该如何记录下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她与我的屡次幽会,如何记录下那噩梦般糜烂不堪的日夜。我在根岸的御行松旁租了一间带有仓库的旧房子,请附近零食店的老婆婆帮忙看门。我和静子多数时候在白天去那里约会。这恐怕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女人的炽热与奔放。有时,静子和我就像回到了孩童时一般,在破旧的鬼屋一样空旷的房子里游戏,一边猎犬似的伸出舌头喘着粗气,一边在房间内追逐打闹。我刚要抓住她,她就像只海豚似的蜷起身体,巧妙地从我的手中逃脱。我们竭尽全力地奔跑,直到像是累死了似的瘫倒在地上。有时我们会在昏暗的仓库里待上一两个小时,周围鸦雀无声。如果有人将耳朵贴在仓库入口处,大概会听到里面长时间持续着女人痛苦的啜泣声以及男人低沉的呜咽声,就像二重唱一样。
然而,当某天静子将小山田六郎常用的那根外国制皮鞭藏在一大束芍药花中带过来的时候,我莫名感到有些恐惧。她将皮鞭放到我的手上,要求我像小山田六郎一样抽打她全裸的肉体。恐怕在小山田六郎长期的虐待之下,她终究还是染上了这个恶癖,成了被难耐的欲望所折磨的受虐狂。如果我和她的幽会再这样持续上半年,我会不会患上和小山田六郎一样的病?然而我却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当我挥鞭抽向她柔软的肉体时,那青白色的皮肤表面瞬间出现了一道刺眼的红痕。我在惊恐的同时,却又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活。
我并非是为了描写男女情事才写下这些记录的。这些男女情事就等到以后若将这一事件编写成小说时再做详细记述。在这里,我就补充一件在这段情色生活中从静子那里听到的事,来结束这段描述吧。事情是关于小山田六郎那顶假发的。那顶假发的确是小山田六郎特意定制的,对秃顶极度敏感的他,为了在和静子进行房中游戏的时候遮住他那不美观的秃头,因此想要定制一顶假发。尽管静子笑着劝他,但他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执拗地去订做了。
“怎么才告诉我?”
我这样一问,静子回答道:“因为,因为这种事太羞耻了,我说不出口。”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二十天。总不露面显得有些奇怪,于是我就若无其事地去拜访了小山田家。见到静子后,我们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聊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后我又照例在门口坐上一辆车回家。巧合的是,那辆车的司机正是卖给我手套的青木民藏。这件事再一次成了将我拖入那个奇怪的白日梦中去的契机。
除了手套换了,司机手握方向盘的姿势、陈旧的藏蓝色春季外套(他将它直接套在衬衫外)、紧绷的肩部形态,车内前风挡玻璃,还有上方的小镜子,一切都与一个月前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我突然有些奇怪的感受,我想起曾经试着叫了司机一声“大江春泥”的事。我的脑海中突然满是大江春泥照片上的样貌、他的作品中古怪的思路,以及他那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最后,我甚至感觉春泥离我很近,近得都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就坐在我身旁的坐垫上。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嘴中冒出了句奇怪的话:“青、青木君,之前那副手套,小山田先生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呢?”
“啊?”司机回过头来,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这个啊,是去年的事没错,十一月……好像是从账房拿到工资的那天,我记得自己当时还想,今天真是收获颇丰啊。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没错。”
“哦哦,是十一月啊,二十八日对吧?”我还是迷迷糊糊的,说梦话似的重复着对方的话。
“先生,您怎么这么在意那副手套呢?是有什么隐情吗?”司机笑眯眯地问道。我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风挡玻璃上的一小块脏污。车子驶过了四五条街道,我一动未动。突然,我从座位上直起身,冷不防地按住司机的肩膀,吼了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对吧?十一月二十八日!在法官面前也敢断言对吧?”
车子摇晃了起来,司机一边调整着方向盘一边说道:“在法官面前?您不是开玩笑吧!不过确实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没错。还有证人呢,我的助手也看见了。”我说得很严肃,青木虽然被吓到了,但还是一脸认真地回答着。
“那你再折回去吧,折回小山田家。”
司机越发惊慌失措了,看上去有些恐惧。但他还是照我说的开了回去,停在了小山田家的门前。我一下子从车中蹿出去,跑进玄关,揪住一个女佣唐突地问道:“去年年末大扫除的时候,这家人是不是把日式房间里的天花板全都揭下来,用碱水清洗了一遍?这是真的对吧?”
之前也说过,我在那次爬上天花板的时候问过静子,所以知道这件事。女佣可能觉得我疯了,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回答。
“嗯,是真的。虽然不是用碱水,只是用清水洗了一遍,但是清洁人员确实是来了。是在年末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是哪个房间的天花板?”“所有房间的都洗了。”
可能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静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一脸担心地望向我的脸,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听到静子的回答与刚刚女佣说的一样,我匆匆告辞就跳上了车,让司机开去我住的地方。我无力地靠在垫子上,陷入了胡思乱想的泥沼中。
小山田家里那个日式房间的天花板是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被全部揭下来冲洗的。那么我发现的那粒装饰扣一定是在这个日期之后掉的。然而手套却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就被送给了司机。前面也说了很多次,掉在天花板上的装饰扣是从那副手套上脱落下来的,这是事实无疑。这样一来,那粒装饰扣在掉在天花板上之前就已经从手套上脱落了。这个像爱因斯坦物理学实验一样不可思议的现实到底说明了什么呢?我思考着。为了保险起见,我去车库拜访了青木藏民,还见了他的那位男助手,助手确切地回答那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我又找到了受委托清洗小山田家天花板的包工头,女佣和静子没有记错,那天也的确是十二月二十五日。他向我保证,因为将全部的天花板都揭下来了,所以不管是多么小的东西都不可能会留在上面。
如果非要说那粒扣子是小山田六郎的失物的话,就只能是这种情况了:从手套上脱落的那粒扣子掉在了小山田六郎的口袋里,小山田六郎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将那副掉了扣子不会再使用的手套送给了司机。这之后至少过了一个月,也许是三个月后(写恐吓信是从二月左右开始的),他在爬上天花板的时候,带着那粒扣子转了一圈,那枚扣子偶然从口袋中掉了出来,掉在了天花板上。可这个推测似乎不太合理,手套上的扣子掉进了内搭衣物的口袋,而不是外套的口袋里,这一点有些奇怪(手套一般会被放进外套的口袋里,但小山田六郎不可能穿着外套爬上天花板。不,穿着洋服上去也不太可能)。而且像小山田六郎这样的有钱人,怎么会穿着年末的冬装过春呢?
这一情况使得阴兽大江春泥的影子又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小山田六郎是个施虐狂,这个给人以近代侦探小说之感的素材,会不会对我产生了误导呢?(他用外国制的皮鞭抽打静子一事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难道他真的是被别人杀害的吗?大江春泥,啊,怪物大江春泥又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旦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所有的事情就都再次变得可疑起来了。我不过是一介幻想小说家,能如此顺利地做出像意见书里写的那样的推理,仔细一想也有些奇怪。其实我一直觉得那份意见书里隐藏着巨大的错误,再加上我沉浸在与静子的情事之中,所以一直将草稿搁置在那里,也没有誊抄,实际上我总有些提不起劲儿来。事到如今我反倒有些庆幸没有将它送出去。
仔细一想,这个事件里的证据太完整了。它们就像是提前准备好了等着我一样,遍地都是用得上的证物。就像大江春泥在他的作品中说过的一样,当侦探遇到过多的证物时必须要警惕。首先,很难想象恐吓信上那逼真的笔迹像我猜的那样,是小山田六郎伪造的。以前本田也说过,就算有人能模仿大江春泥的笔迹,也写不出具有春泥特色的文章来,更何况对方还是领域完全不同的实业家。到现在我才想起来,春泥写的一个名叫《一枚邮票》的小说里有这样的情节:一位医学博士的夫人患有癔症,她极度厌恶她的丈夫,于是伪造出了一份博士模仿她的笔迹写下假遗书的证据,企图诬陷博士杀人。春泥会不会在这一事件中运用了同样的手法,想要陷害小山田六郎呢?
换个角度来看,此次的事件完全就是大江春泥的杰作集。比如,从天花板上的缝隙偷窥是《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作为证物的扣子也源自同一小说中的设定;模仿春泥的笔迹与《一枚邮票》中的情节类似;静子脖颈上的伤痕暗示小山田六郎是性虐待狂,这取材于《D坂杀人事件》。此外,不管是玻璃碎片造成的扎伤,还是全裸的尸体漂到厕所下面,事件中到处都充斥着大江春泥的风格。如果说只是巧合,那么巧合得实在是太过出奇。从开始到结束,大江春泥的影子始终笼罩着整个事件。就好像我是按照大江春泥的指示,按照他的思路推理至此的。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春泥附体了。
春泥在哪里呢?他一定藏在整个事件的深处,用蛇一样敏锐的目光监视着这一切。这似乎是诡辩,而我的确有这种感觉。可是他在哪里呢?
我躺在公寓房间里的被褥上思考着,然而就连颇有恒心的我都厌倦了这种无边无际的猜测。想着想着,筋疲力尽的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之后我被一个奇怪的梦猛然惊醒。这时我想到了一件怪事。
虽然夜已经深了,我还是给本田打去了电话,叫他过来。“你说过大江春泥的太太是圆脸,对吧?”
本田接起电话后,我直截了当地问道。他被惊到了。“嗯,我说过。”本田愣了一会儿,也许是听出了我的声音,睡意蒙眬地回答道。“梳着西式发型,对吧?”“嗯,是。”“戴着近视眼镜?”“嗯,戴着。”“镶了金牙?”
“嗯。”“她牙不好,对吧?不是经常在脸上贴治牙痛的膏药吗?”“你知道得可真清楚啊,是见到春泥的太太了吗?”“没有,是从樱木町的邻居那里听来的。不过,你见到她的时候,她也牙疼了对吧?”“嗯,一直都是这样,好像牙质特别不好。”“是右边吧?”
“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右边。”“梳着西式发型的年轻女性还用这么古老的牙痛贴,有点儿奇怪,现在还有人会贴那种东西吗?”“是有点儿怪。到底怎么了?是找到那个事件的线索了吗?”“嗯,找到了。具体情况过几天告诉你。”
为了保险起见,我向本田确认了一下之前听说的事情。
接下来我就像解决几何题一样,在信纸上描绘各种各样的图形,写下各种文字及公式,写了擦,擦了写,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