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的午后，暖阳透过格窗，在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殿内冰窖般的寒意。
李伟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黑压压的文武百官。
距离那场窝头引发的怒火，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他没有再发怒，也没有再咆哮，只是平静地传旨，下午继续临朝。
这份反常的平静，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惊肉跳。尤其是以首辅范景文为首的内阁诸臣，他们交换着忧虑的眼神，猜不透这位愈发喜怒无常的君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上午孙传庭主力覆没的噩耗，余波未平。他们本以为下午的朝会，将是皇帝又一轮的垂询与催逼，无非是战、和、迁都那几套老生常谈。众人早已准备好了满腹经纶与一肚子苦水，打算继续与皇帝“哭穷”。
然而，李伟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愣在了原地。
“诸位爱卿，”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朕今日不想谈军国大事。”
殿内一片死寂。不谈国事？那召集百官所为何事？
户部尚书倪元璐心中一紧，以为皇帝是要秋后算账，追究上午奏报不力的责任，刚要出列请罪，却见李伟对他轻轻摆了摆手。
“朕知道，国库空虚，边饷无着，灾民嗷嗷待哺。这些，朕都清楚。”李伟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疲惫，“朕更清楚，在诸位眼中，朕这个皇帝，当得是何其失败。”
这话一出，下方顿时骚动起来。首辅范景文立刻出列，躬身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等……”
“范爱卿不必多言。”李伟打断了他，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大臣的脸，“朕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无非是君上圣明，臣等无能之类的套话。这些话，朕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今日，朕想请诸位爱卿，看两样东西。”
说罢，他对着身旁的王承恩递了个眼色。
王承恩心领神会，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御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撩起了皇帝龙袍的下摆。
群臣哗然！
天子龙袍，岂可轻易示人？这是何等失仪之举！
然而，下一秒，所有人的议论都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只见那明黄色的袍角内侧，一处不起眼的接缝旁，赫然钉着一块巴掌大小的补丁！那补丁的料子显然与龙袍本身的云锦大不相同，针脚虽然细密，却依然掩盖不住其存在的突兀与寒酸。
李伟站起身，亲自用手指着那块补丁，缓缓走下御阶。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揭开一道耻辱的伤疤。
“诸位爱卿，看清楚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此乃朕的常服龙袍。自登基以来，内务府一共为朕制新衣不过三套。这一件，朕已穿了五年。前日不慎被香炉火星燎破，因内帑无银，织造局停摆，竟寻不到一块像样的明黄缎子来补。”
他走到内阁首辅范景文面前，几乎将那块补丁凑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范爱卿，你乃三代帝师，道德文章，天下楷模。你告诉朕，历朝历代，可有身穿补丁龙袍的君王？”
范景文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陛下节俭，乃万民之福？在这等情境下，这分明是天大的讽刺！
李伟没有等他回答，又转向户部尚书倪元璐。
“倪爱卿，你掌天下钱谷。你告诉朕，朕富有四海，为何竟连一件新衣都穿不起？”
倪元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臣……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你们何罪之有？”李伟的声调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与荒诞，“你们的罪，就是把你们的皇帝，逼成了一个天下最穷的叫花子！”
他猛地一甩袍袖，转身走回御阶，就在众人以为这场“时装秀”即将结束时，他再次开口：
“王承恩！”
“老奴在！”
“把朕的午膳，端上来，给诸位爱卿开开眼！”
王承恩应声而去，片刻后，亲手捧着一个朱漆托盘返回殿中。托盘上，没有山珍海味，没有玉盘珍馐，只有那个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愈发黝黑、坚硬的窝头，和一碗清汤寡水的菜叶。
“诸位！”李伟指着托盘，几乎是在嘶吼，“这，便是朕的午膳！”
“一个硬得能砸死人的窝头！一碗连油星都见不到的菜汤！”
他走下台阶，一把抓起那个窝头，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面反抗的旗帜。
“你们口口声声，让朕宵衣旰食，共克时艰！好！朕做到了！朕穿着打补丁的龙袍，吃着连京城乞丐都未必咽得下的猪食！”
“可你们呢？”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你们谁敢解开官袍，让朕看看里面穿的是不是绫罗绸缎？你们谁敢敞开家门，让朕看看你们的餐桌上，是不是燕窝鱼翅？”
“你们向朕哭穷，说国库里跑老鼠！朕信了！朕省下自己的口粮，想着能为前线将士多省出一粒米！可结果呢？朕的节俭，成了你们攻讦朕的理由！朕的窘迫，成了你们推卸责任的借口！”
“现在，朕倒要问问你们！”
李伟将那个窝头狠狠地砸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沉闷而绝望的巨响。
“是朕无道，才落得如此境地？还是尔等臣子事君不力，欺君罔上，才将朕，将这大明，逼到了如此绝路？！”
“国君受辱，国将不国！你们连自己的君父都奉养不周，还有何面目，在此夸夸其谈，说什么为国为民？！”
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李伟这番惊世骇俗的“卖惨”表演给震懵了。他们设想过皇帝会发怒、会甩锅、会无奈，却万万没想到，他会用这种自揭伤疤、近乎自残的方式，将个人待遇问题，悍然拔高到“臣子奉君”的道德制高点！
他们是来逼宫要钱的，却被皇帝反将一军，变成了“事君不力，致使君父受辱”的道德罪人！
所有的指责，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被瞬间反弹了回去。
看着下方一张张或羞愧、或惊恐、或煞白的脸，李伟心中没有半分悲伤，只有一种复仇般的快感。
他知道，自己赢了。
不是靠道理，不是靠权力，而是靠前世从各种发布会、路演中学来的表演技巧，靠着对人性的精准拿捏。
他成功地抢占了舆论的话语权，将一场关于“钱”的现实问题，偷换概念成了一场关于“忠”的道德审判。
他缓缓走回龙椅，重新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中失魂落魄的百官，眼神中最后一点悲愤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在审视猎物的平静。
闹剧，该收场了。
好戏，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