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
老赵扶着墙,把早上吃的油条豆浆全吐了。
法医小李戴着口罩,脸色也不好看。
我蹲在尸体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
第三个了。
这个月第三个。
年轻女孩,长发,穿着漂亮的裙子。被人掐死在自家床上,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
凶手给她化了妆,涂着惨白的粉底,烈焰红唇。
她旁边,放着一个跟她穿着同样裙子的人偶娃娃。
娃娃也在看着天花板,塑料眼珠,空洞洞的。
“知知,有什么发现?”
队长周海龙走过来,递给我一瓶水。他头发乱糟糟的,眼圈发黑,显然又是一宿没睡。
我没接水,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走。
这间小小的出租屋,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毛发。
什么都没有。
凶手像个幽灵。
我闭上眼。
脑子里的杂音瞬间涌了上来。
“这姑娘真惨……”
“队长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今晚盒饭不知道有没有鸡腿……”
同事们的心声,乱七八糟。
我用力把这些声音排出去,像从一团乱麻里抽出一根线。
我要找的,是残留在这里的,最强烈的那个念头。
那个属于凶手的,带着血腥味的念头。
找到了。
一个冰冷的,带着欣赏意味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回响。
“真美。又一件完美的藏品。”
我打了个哆嗦,睁开眼。
“他很欣赏自己的作品。”我对周队说,“他觉得这不是杀人,是收藏。”
周队皱着眉,在本子上记下。
“又是直觉?”
“嗯。”
我只能说是直觉。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刚刚听见了凶手离开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会把我送去精神病院,跟那些觉得自家冰箱会说话的病人关在一起。
“那个专家什么时候到?”小李问了一句。
周队看了一眼手表,“快了,市里点名要他来的,说是犯罪心理学的权威。”
我撇撇嘴,没说话。
专家。
我见过太多专家了。
他们会说一堆听不懂的术语,把简单的案子搞得无比复杂,最后拍拍屁股走人,烂摊子还是我们收。
正想着,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很高,很瘦,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风衣。里面是白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整个人干净得不像来办案的,倒像是来参观艺术展的。
他一进来,我脑子里的杂音就更响了。
“我靠,这人谁啊,好帅。”
“穿得人模狗样的,别是个花架子。”
“这风衣得不少钱吧……”
我被吵得头疼,下意识地捏了捏眉心。
“裴烬。”男人伸出手,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市局特聘,犯罪心理顾问。”
周队赶紧握上去,“周海龙。裴老师,辛苦你跑一趟。”
这个叫裴烬的男人,只是点了下头,眼神已经开始扫视整个房间。
他的目光很专注,像两把手术刀,要把这屋里的空气都切开分析一遍。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隔着镜片,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但我能“听”见别人的想法。
我习惯性地去捕捉他的心声。
然后,我愣住了。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脑子里,关于他的那一部分,是空白的。
死一样的寂静。
这不可能。
就算是植物人,也会有模糊的意识流。
可这个裴烬,他的大脑像一间关了灯,拉上所有窗帘,还用隔音棉把墙都糊了一遍的密室。
一片漆黑,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盯着他,后背有点发毛。
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注视,也看向我,微微歪了下头。
“这位是?”他问周队。
“哦,这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兵,许知知。”周队拍了拍我的肩膀,“别看她年轻,感觉特别准。”
“许知知。”裴烬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嘴唇很薄,说出的话没什么温度,“‘感觉’?”
他这个词咬得很重,带着点嘲讽。
我心里不爽,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裴老师。”我叫了他一声,“您有什么高见?”
他没理我,戴上白手套,走到床边。
他没有像法医那样仔细检查尸体,只是站着,看了很久。
看了大概五分钟。
整个房间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他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让我心里发慌。
这人到底是什么构造?
五分钟后,他直起身,脱下手套。
“凶手,男性,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独居,有稳定工作,而且工作内容跟精细操作有关,比如外科医生、钟表匠或者模型师。”
他说话不快,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他有严重的强迫症和洁癖,性格孤僻,几乎没有社交。他不是为了仇,也不是为了钱。他在进行一种仪式。”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们。
“他在制作人偶。对他来说,受害者不是人,是材料。他在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他心里最完美的人偶。”
房间里一片安静。
周队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裴老师……你这……有什么根据?”
“没有脚印,说明他穿了鞋套。没有指纹,说明他戴了手套。现场没有搏斗痕迹,说明受害者是被偷袭,或者……是自愿的。”裴烬走到窗边,指了指窗台上一盆快要枯死的绿萝。
“这盆花,至少三天没浇水了。叶子上有很均匀的灰尘。说明这三天,窗户没有开过。但房间里没有异味。这不合理。”
他推了推眼镜。
“一个年轻女孩,独居,房间里却有烟味。很淡,但有。不是普通香烟,是雪茄。价格不菲。”
“房间被打扫过,但凶手忽略了烟味这种无法用肉眼看见的东西。说明他的洁癖,是视觉上的。他追求的是一个完美的‘舞台’。”
“至于他的职业,”裴烬看向床头柜上那个精致的人偶,“这种人偶的关节是球形关节,可以摆出各种姿势。制作这种关节需要极高的手艺和耐心。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
他说完,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老赵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小李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周队在本子上疯狂记录。
同事们的心声已经变成了大型粉丝见面会。
“卧槽,神探啊!”
“太牛逼了吧,这就分析出来了?”
“这比看电影还刺激……”
我没说话。
他说得都对。
甚至比我“听”到的还要具体。
这家伙,不是靠什么超能力,是靠脑子。
一个我完全无法读取的,深不可测的脑子。
“许警官。”
裴烬忽然叫我。
我回过神,“嗯?”
“你刚才说,你感觉凶手在‘收藏’。能具体说说,为什么是收藏,而不是别的词?”他看着我,眼神锐利,好像想把我从里到外看穿。
我心里一紧。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
我总不能说,这是凶手亲口在我脑子里说的。
“就是……一种感觉。”我含糊地说,“现场太干净了,就像有人在打理自己的陈列柜。”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
裴烬听完,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一个非常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笑。
像是一个猎人,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猎物。
他慢慢朝我走过来。
一米,半米……
他站定在我面前,个子很高,我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他。
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传来,混着一点点雪松的味道。
他低下头,凑到我耳边。
我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
我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想干什么?
他脑子里还是白的,我完全不知道他的意图。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就像一个瞎子,走进了一个布满陷阱的房间。
他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许警官,你的‘感觉’,很有意思。”
“不过,撒谎的时候,你的左边眼皮,会跳一下。”
审讯室。
单面玻璃后面,我和周队站着。
里面坐着一个男人,叫王伟。是第三个死者的邻居,也是第一个报警的人。
“……我就是闻到一股怪味,寻思着不对劲,敲了半天门没人开,就报警了。警察同志,我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王伟看起来很老实,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双手放在膝盖上,有点紧张。
周队皱着眉:“这小子看起来不像。”
“嗯。”我点点头,注意力却集中在王伟的脑子里。
他的心声很杂乱。
“警察不会怀疑我吧……该死,昨天晚上打麻将输了三百块,手气真差……中午食堂不知道吃什么……那个新来的女警官还挺好看的……”
典型的路人甲心声。
没有杀气,没有兴奋,也没有对尸体的任何回味。
他不是凶手。
但他撒谎了。
“周队,他没说实话。”我说。
“哦?”周队看向我,“哪里不对?”
“他说闻到怪味才报警。不对。他撒谎了。”
我能“听”见他真实的想法。
昨天晚上,他打麻将回家,路过死者门口,听到里面有动静。
他好奇,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结果什么都没听见。
今天早上,他又路过,发现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看到了尸体。
他第一时间不是报警,而是吓得跑回了家。犹豫了半个小时,才哆哆嗦嗦地打了电话。
这些,我不能直接说出来。
“他的眼神在飘。”我只能这么解释,“提到‘怪味’的时候,他的手下意识地搓了搓裤子。这是心虚的表现。”
周队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这时,审讯室的门开了。
裴烬走了进去。
他没穿风衣,只穿着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段干净的小臂。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直接在王伟对面坐下。
“王先生,你好。”裴烬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台机器。
王伟明显更紧张了,“你、你好……”
裴烬没有看他,而是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是死者的照片。
不是现场照,是生活照。女孩笑得很甜。
“认识她吗?”
“认、认识,我邻居,叫李莉。”
“关系怎么样?”
“就……就普通邻居,点头之交。”
王伟的脑子里,声音更响了。
“这女的长得真不错,可惜了……我上次还跟她搭过话呢……”
裴烬点点头,又抽出一张照片。
是一张超市的购物小票。
“15号晚上八点,你去楼下超市买过东西。一包烟,两瓶啤酒,一袋花生米。”
王伟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
“超市有监控。”裴烬语气不变,“你回家之后,都做了什么?”
“就……看电视,喝酒,然后就睡了。”
“是吗?”裴烬抬起眼,第一次正眼看他,“那你为什么,要在她门口站三分二十七秒?”
王伟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脑子里的声音瞬间炸了锅。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监控?不对,楼道里没监控啊!他诈我?!”
我也有点惊讶。
楼道里确实没监控。
裴烬是怎么知道的?
裴烬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王先生,你不用紧张。我只是在合理推测。一个单身男人,买了酒和花生米,通常会选择看一场球赛,或者一部电影。昨晚有两场重要的球赛,但你家电视没有付费频道。所以你很可能在网上看。你的电脑桌,正对着门。也就是说,你坐在门口的位置。”
他顿了顿,继续说。
“你在八点半的时候,听到了隔壁的关门声。很轻。但你的注意力被吸引了。所以你暂停了视频,走到门口,想听听是什么动静。但你什么都没听到。所以你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我说的对吗?”
王伟张着嘴,说不出话。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魔鬼……他是魔鬼吗……”
我也有点佩服这个裴烬了。
他说的,跟我“听”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但他不是靠听,是靠分析。
“我……我就是好奇!”王伟急了,声音都变了调,“我什么都没干!我发誓!”
“我知道。”裴烬说。
王伟愣住了。
“你知道?”
“嗯。”裴烬把照片收回来,“如果人是你杀的,你今天早上发现尸体后,会立刻报警,并且表现得比谁都激动,努力撇清自己的嫌疑。而不是犹豫半个小时。”
王伟彻底傻了。
“那我……”
“你可以走了。”裴烬站起来,“不过,下次不要随便偷听邻居墙角。不礼貌。”
他说完,转身就走出了审讯室,留下王伟一个人呆若木鸡。
周队在旁边已经看呆了。
“我艹……这他妈也行?”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裴烬从我身边走过。
他经过我的时候,停了一下。
“他不是凶手。”他说,“但他知道一些事,只是他自己还没意识到。”
“什么事?”我问。
“关门声。”裴烬说,“他说,他听到了很轻的关门声。一个正常回家的年轻女孩,关门声不会那么轻。除非,是有人不想被发现。”
他说完,就径直走了。
我站在原地,消化着他的话。
这家伙,不仅脑子厉害,观察力也到了变态的程度。
而且,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他不是知道。
他是在预判。
他预判了我的疑问,然后提前给出了答案。
跟这种人当搭档,压力真大。
晚上,队里开案情分析会。
裴烬坐在主位上,用激光笔指着白板上的关系图。
“目前来看,三个死者之间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年轻,独居,长发。”
“我们查了她们的社交网络,也没发现共同好友。”小李说。
“凶手的活动范围,集中在城西的老城区。那里监控探头少,小路多,便于逃离。”
整个会议室,只有裴烬的声音。
他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把一堆乱七八糟的线索,整理得井井有条。
我坐在角落里,有点走神。
我脑子里,全是白天裴烬那张脸。
和他那片空白的大脑。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杂念?
除非他受过特殊训练,可以控制自己的思维。
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
这个想法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许知知。”
周队叫了我一声。
我一个激灵,赶紧坐直。
“啊?到!”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脸有点热。
裴烬也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你有什么想法?”周队问。
“我……”我能有什么想法。
我总不能说,我在想你们请来的专家是不是个外星人。
“我认为,我们应该从‘人偶’这个点入手。”我硬着头皮说,“凶手在每个现场都留下人偶。这是一种炫耀,也是一种签名。我们可以查一下,本市有没有什么人偶制作的圈子,或者手艺特别好的工匠。”
我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这个方向我们查过了。”小李小声说,“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
我有点尴尬。
“这个思路没错。”
开口的,是裴烬。
所有人都很意外。
“人偶,是凶手心理需求的投射。”裴烬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拿起笔,画了一个圈。
“这个人偶,就是凶手的‘理想型’。他杀人,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一种扭曲的,病态的爱。他觉得这些女孩不完美,所以他要‘改造’她们,把她们变成永恒的,不会背叛的,完美的‘人偶’。”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说着恐怖的话,却让人忍不住听下去。
“他不是在寻找下一个目标。他是在寻找下一个‘材料’。符合他标准的材料。”
“那他的标准是什么?”周队问。
“不知道。”裴烬摇头,“这需要更多的线索。”
他说完,放下笔,看了我一眼。
“许警官的直觉,有时候比数据更重要。”
我愣住了。
他是在……夸我?
同事们又开始窃窃私语。
他们脑子里的想法,我都听见了。
“裴老师好像挺看好许知知的。”
“废话,知知是我们队花,人又聪明。”
“你觉得他们俩会不会……”
我赶紧打住。
别乱想。
我们是警察。
开完会,已经深夜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办公楼,准备打车回家。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我面前。
车窗降下来,是裴烬。
“上车,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车就好。”我客气地拒绝。
我不太想跟这个男人单独待在一起。
他太危险了。
“这里不好打车。”他说,“还是说,你怕我?”
我被他噎了一下。
谁怕你了?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很干净,还是那股消毒水混着雪松的味道。
他没说话,默默地开车。
我看着窗外的夜景,脑子里乱哄哄的。
他的大脑,依旧是一片空白。
这种感觉,让我非常没有安全感。
“你为什么当警察?”他忽然问。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你的档案我看过。警校第一名毕业。格斗,射击,全优。你可以去更好的部门。”他说。
“刑警队不好吗?抓坏人,有成就感。”我说的是实话。
抓住一个坏蛋,就能让无数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这种感觉,比什么都好。
“是吗?”他语气平淡,“我以为,你是为了别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
路灯的光,在他镜片上滑过,一闪一闪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故作镇定。
他没看我,专心开车。
“没什么。”
车子开到我家小区楼下。
“谢谢。”我准备下车。
“等等。”他叫住我。
他从副驾的储物箱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小小的,手工制作的木雕。
雕的是一只猫头鹰。
很精致。
“这是什么?”我有点蒙。
“见面礼。”他说,“你们队长说,你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周队这个大嘴巴!
我接过木雕,入手很温润。
“谢谢。”我说。
“不用。”他看着前方,“许警官,我们是搭档。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多一点信任,少一点‘感觉’。”
我握着木雕,没说话。
信任?
我怎么信任一个脑子里一片空白的人?
我下了车,跟他道别。
看着他的车尾灯消失在夜色里,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雕猫头鹰。
然后,我听到了。
很轻,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不是思想。
是心跳。
一下,一下,比正常人快了一点。
我愣在原地。
就在刚才,我递给他木雕的时候……
这个脑子里一片空白的男人。
他的心跳,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