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是单穴山永恒的面纱。
它并非轻盈飘渺,而是沉甸甸的,带着山野深处独有的湿冷与蛮荒气息,如同凝固的、灰白色的潮汐,终年盘踞在山峰与谷壑之间。它吞噬了远山的轮廓,模糊了近处的岩棱,将裸露的黑色巨岩、稀疏扭曲的怪木,乃至每一寸土地,都浸润在一种凝滞的、仿佛时间都放缓脚步的沉寂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冰冷的、带着铁锈与腐朽草木味道的露珠,沉重地坠入肺腑。
一块光滑如镜、被岁月和山风反复打磨的黑色巨岩顶端,守墨盘膝而坐。
他身形纹丝不动,几乎与身下冰冷的岩石融为一体。一袭洗得泛白、略显粗糙的青布道袍,在湿冷的雾气中纹丝不动。长发仅用一根削磨过的硬木枝随意挽在脑后,几缕散落的发丝被雾气打湿,贴在清癯的脸颊旁。眉宇间,没有寻常青年该有的跳脱飞扬,只有一种被山风霜露反复淬炼过的沉静,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仿佛刻入骨子里的疏离。这份疏离,并非孤傲,而是源于他非此间生灵的烙印。
三年前那场撕裂时空的坠落,将他从熟悉的凡尘,狠狠抛掷到了这片蛮荒、古老、神魔气息弥漫的山海天地。起始之地,便是脚下这座孤峭冷硬的单穴山。
若非怀中紧贴心口那块温润玉石——他称之为“道源玉”。在坠落的剧痛与意识濒临崩溃的边缘,将一缕奇异清流注入他的神魂,恐怕他早已化作山间凶兽的腹中餐,或是滋养某株妖异藤蔓的养分。
“叮……”
一声极其轻微、唯有守墨心神方能感知的玉磬之音,在他识海深处悠然响起。清澈、空灵,如同冰泉滴落寒潭,瞬间涤荡了所有杂念,带来一片澄澈的清明。
紧接着,那熟悉的、如同涓涓溪流般的诵读声,无声无息地流淌开来,浸润着他空明的心田: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黄帝阴符经》。道源玉每日晨昏定省,诵读不辍。其内容包罗万象,浩如烟海,从宇宙玄机到修身养性,从符箓咒法到丹鼎炉火。三载寒暑,守墨心无旁骛,心神几乎尽数沉浸于此。从最初的懵懂眩晕,头晕目眩,到如今能勉强咀嚼其中玄奥真意,并从中摸索、领悟出属于自己的修行法门。
‘道源玉’,是他在这凶险世界安身立命的唯一倚仗,也是他试图理解这个陌生天地的唯一钥匙。
道音在心湖中回荡,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守墨眼帘低垂,双手在腹前结成一个古朴的道印。意念随之凝聚,如无形之笔,在心田深处一笔一划,勾勒出玄奥繁复的金色符文轨迹。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净心神咒!
随着心咒默诵完毕,识海深处那无形的符文骤然亮起,散发出温煦如初春暖阳的清辉。光芒并不刺目,却带着一种洞彻本源、抚慰神魂的力量,轻柔却无可抗拒地拂过心湖的每一个角落。三年来积压的孤独、对未知前路的隐忧、以及对过往世界那点残存的模糊眷恋……种种繁杂心绪,如同蒙尘的镜面被拂拭,瞬间澄澈清明,只余下冰湖般的平静与专注。
守墨缓缓呼出一口悠长的气息。气息凝练如箭,并非寻常白雾,而是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清光,穿透前方沉滞的湿雾,竟在浓雾中硬生生犁出一道笔直、短暂的透明甬道。数息之后,翻涌的雾气才重新将其填满。
神咒加持,心念如一,杂念不生。
他手印悄然变幻,十指灵动,指尖隐有微不可察的毫芒流转,引动周遭稀薄却异常活跃的天地灵气。意念随之沉入丹田气海深处,一股温润醇厚、如同大地胎息般的先天之炁被悄然唤醒,沿着体内早已被道源玉引导而初步打通的特定脉络路径,沛然流转。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
金光神咒!
咒音心念落下的刹那,守墨盘坐的身躯表面,骤然浮现出一层极淡、近乎透明的金色光晕。这光晕紧贴着他的皮肤,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散发出一种纯净、浩大、破除一切邪祟阴浊的凛然正气。身下冰冷的岩石,身周湿寒刺骨的雾气,乃至空气中无处不在、试图侵蚀血肉的无形阴浊之气,皆被这层薄薄的金光无声无息地隔绝在外。他端坐于雾霭弥漫的山巅,如同浊世中一枚不染尘埃的道种,散发着莹莹微光。
这便是他三年苦修所得。道教八大神咒——净心、净口、净身、安土地、金光、玄蕴、祝香、甘露,他已初步掌握其精髓,虽远未臻至“神通广大,呼风唤雨”之境,却也足够护持己身,驱邪避秽,在这危机四伏的蛮荒之地站稳脚跟。
至于那更为玄奥、变化万千的七十二般地煞变化之术,道源玉所传浩如烟海的典籍中,目前也仅有“医药”、“生光”、“借风”三术向他敞开了微末门径,勉强登堂入室。
“医药”之术,让他能辨识草木药性,祛病解毒,调理自身;
“生光”之术,可凝聚破邪真光,净化污秽,洞彻虚妄;
“借风”之术,则赋予他初步驭风之能,身轻体健,步履如飞,亦能在关键时刻搅动气流,化险为夷。
晨课已毕,识海中的道音渐隐。
守墨睁开双眼。他的眸子清亮,深处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深邃与沉静,仿佛映照着亘古星河的倒影,又似阅尽了人间沧桑。他站起身,青布袍袖在山顶微寒的晨风中轻轻摆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目光越过脚下嶙峋怪石与虬结如蛇的枯藤,投向远方。
雾气在微弱的晨光下翻滚涌动,如同巨大的、缓慢涌动的苍白海潮。在那海潮之下,隐约可见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山峦轮廓,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混沌尽头。山势奇诡雄浑,有的如利剑刺破苍穹,锋芒毕露;有的似太古凶兽盘踞沉睡,散发着原始的力量感;更远处的山影则笼罩在奇异的彩色烟霞之中,光怪陆离,充满了神秘与未知。
这便是《山海经》的世界。南次三经十四山,自柜山始,至非山终。单穴山,不过是这浩渺、凶险、瑰丽画卷上,微不足道的起始一笔。
“三年了……”守墨低声自语,声音清朗平静,在寂静的山巅显得格外清晰,“坐守一隅,闭门造车,终究难窥大道全貌。” 他的目光扫过栖身的简陋石洞,洞内除了一方冰凉的石台,再无长物。单调的苦修,只能夯实基础,却无法带来真正的突破与领悟。
道源玉虽蕴含无穷智慧,终究是死物。它的诵读是引子,是钥匙,真正的领悟与突破,需在天地间行走,在生死间体悟,在与这方世界万类生灵的交锋、共存、观察中去印证、去磨砺。道法自然,非枯坐可得。
“该走了。”
念头一定,再无半分犹豫。山下的世界,无论是凡人的炊烟,还是精怪的嘶鸣,亦或是那潜藏在群山深处的古老秘密,都在呼唤着他。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栖身三年的石洞,随即转身,身形一晃,便如一片失去重量的青叶,轻盈地飘下数丈高的黑色巨岩,落于下方湿滑崎岖的山道之上。脚步落下,沉稳无声,踏着青苔覆盖的碎石与泥泞,向着山下,向着那被浓雾笼罩的、未知的南次三经群山深处,坚定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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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孤峭陡峻的单穴山,仿佛从一个沉寂冰冷的梦境,踏入了喧腾燥热的现世。山势渐缓,坡度不再那么令人窒息。雾气虽依旧弥漫,却不再如山顶那般浓稠得化不开,丝丝缕缕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脚下的路,也从纯粹的兽径岩隙,渐渐能看到一些被反复踩踏、隐约成形的泥土小径痕迹。路旁开始出现低矮的灌木丛,叶片肥厚,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开着些不知名的小花,散发出淡淡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气息。
空气中的气息也悄然变化。单穴山顶只有岩石的冷硬与风霜的凛冽,而此刻,风从低处吹来,裹挟着湿润泥土的腥气、草木腐败的微酸、远处若有似无的……烟火气息?以及一种……属于人群聚居之地的、混杂着汗水、牲畜粪便、食物烹煮味道的独特气息。
守墨步履从容,沿着愈发清晰的小径前行。他的神识无时无刻的,谨慎地向外蔓延,感知着周遭的环境。左侧密林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低沉的兽类喘息,一股带着腥臊的微弱妖气弥漫开来。守墨脚步未停,只是身形微不可察地向右偏移了数尺,同时识海中净心神咒的清辉微微荡漾,将那股试图探知的微弱妖念隔绝在外。林中那窥伺的存在似乎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喘息声迅速远去,消失在林莽深处。
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浓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豁然分开。一座巨大的山体,如同沉默的洪荒巨人,横亘在眼前,投下深沉的阴影。
此山比单穴山更为雄浑壮阔,山体大部分覆盖着深黛色的原始林木,郁郁苍苍,散发着古老而蓬勃的生命气息。然而,在靠近山脚相对平缓的坡地上,景象截然不同。大片大片的林木被砍伐清理,开垦出层层叠叠的梯田。田垄依着山势蜿蜒而上,如同绿色阶梯一样层层叠叠。田中作物大多青翠,形态奇异,有叶片宽大如蒲扇的谷物,也有结着累累紫红色浆果的藤蔓,皆是此界特有的物种,长势尚可。
梯田的边界处,便是守墨此行的第一站‘柜山’。
山脚处,一个颇具规模的村落静悄悄的趴在大山的边沿处。房屋多用巨大的原木和粗糙的山石垒砌而成,粗犷而坚固。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宽大的、类似芭蕉叶的植物叶片,用以遮风挡雨。村寨外围,一道由削尖的巨大木桩紧密排列而成的简陋寨墙拔地而起,足有两丈多高,上面留有供人瞭望的垛口,显得戒备森严。
寨墙之外,散落着一些更低矮的窝棚,显然是更贫苦或地位更低者的居所。
寨门洞开,由厚实的整木拼成,此刻却无人看守。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氛,如同无形的瘴气,从寨门内弥漫出来,笼罩着整个村落。风中隐约传来压抑的哭泣、粗鲁的咒骂和一种惶惶然的骚动,如同沸水将溢。
守墨眉头微蹙,脚步未停,径直向那洞开的寨门走去。道源玉在怀中传来一丝微弱的、近乎警示的温热感。
刚踏入寨门,一股混杂着绝望、恐慌、汗臭与泥土腥气的浊气便扑面而来。村寨内部的道路还算宽阔,以碎石铺就,但此刻路上挤满了人。男女老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脸上刻着长期劳作的疲惫和营养不良的菜色。他们的目光空洞,或麻木地呆立,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激烈地议论着什么,声音嘈杂而焦虑,充满了末日般的惶恐。
“……完了!全完了!那是最后的口粮啊!”一个干瘦如柴、皱纹深如沟壑的老妪瘫坐在路边泥地里,枯槁的手掌拍打着冰冷的地面,嘶哑地哭嚎,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天杀的!肯定是那‘食土怪’又来了!”旁边一个身材还算壮实的汉子双目赤红,布满老茧的手紧握着一根削尖的粗糙木矛,手臂上青筋暴起,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去年毁了东边的田埂,今年竟敢直接掏到粮仓底下了!这是要绝我们柜山人的根啊!” 他猛地用矛杆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山神老爷怎么不显灵啊?巫祝大人不是刚祭祀过吗?”一个抱着瘦弱婴儿、脸色蜡黄的妇人,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充满了无助的祈求,“求求您…显显灵吧…”
守墨的目光越过骚动的人群,投向村落靠山壁一侧。那里,几座最为高大、由整块巨石垒砌而成的圆形仓廪矗立着,本是村落存续的命脉所在。然而此刻,其中一座仓廪附近的地面,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不规则的地陷深坑!
坑洞边缘的泥土和碎石呈现出一种被巨力蛮横撕裂、翻搅的痕迹,如同被无形的犁铧狠狠蹂躏过。仓廪的基座崩塌了一角,大量黄褐色的谷物混杂着泥土,从破损的仓壁倾泻而出,形成一片狼藉的谷堆,又被惊慌踩踏的人群弄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发酵和泥土的混合气味。
深坑附近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奇异的爪印。那爪印足有脸盆大小,三趾尖锐,深深嵌入泥土,趾间还残留着湿漉漉的、带着浓烈土腥气的粘液痕迹。爪印周围的地面,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不自然的松软感,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掏空过。
就在这时,人群的骚动突然拔高,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沸水。
“巫祝大人来了!”
“山神使者!快让开!山神使者来了!”
“巫祝大人救救我们吧!”
人群如同潮水般带着敬畏与期盼向两旁分开。只见一个身形枯瘦、披着由斑斓鸟羽和不知名兽皮缝制而成的繁复祭袍的老者,在一群手持森白骨矛、体格相对健壮、眼神凶狠的护卫簇拥下,步履匆匆地走向那地陷深坑。老者脸上涂抹着红白相间的油彩,沟壑纵横,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神锐利而阴沉,带着久居人上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便是柜山的巫祝,山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柢。
巫祝柢走到深坑边缘,只低头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爪痕和狼藉的地面,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他猛地举起手中一根镶嵌着兽骨和彩色石头的沉重木杖,杖头指向深坑,声音嘶哑尖利,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是它!‘食土之兽’狸力!亵渎山神恩赐的恶兽!”他的声音带着煽动性的愤怒,目光扫过惶恐的村民,“定是尔等心念不诚,祭祀懈怠,惹怒了山神座下的护山灵兽!才招致如此灾祸!这是山神的怒火!”
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仓廪后方陡峭的山壁高处。那里,在离地数十丈的天然石龛内,隐约可见一尊巨大的、由粗糙山石雕琢而成的模糊兽形塑像。塑像呈跪伏朝拜状,面目不清,姿态恭谨。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石像的头颅似乎微微低垂着。
“看看!连供奉山神的石兽都黯然垂首!这是山神在警示我等!祂的怒火已经降临!”巫祝柢的声音愈发高亢,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速速备齐三牲血食!加献童男童女一对!于日落之时,再行大祭!唯有如此,方能平息山神怒火,或可求得山神垂怜,驱走那恶兽狸力!”
“童男童女?!”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惊恐、绝望、难以置信的悲鸣瞬间压过了之前的焦虑,如同平地惊雷。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发出凄厉的尖叫,死死搂住自己的孩子,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夺走。那些手持武器的壮年,脸上的愤怒也被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所取代,手中的武器无力地垂下。三牲血食已是沉重负担,童男童女……这无异于直接剜去村寨的心头肉!
“大人!不可啊!不可啊!”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者颤巍巍地从人群中挤出,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中,向着巫祝柢连连磕头,“柢大人!求您开恩!去年献祭的童女,她娘亲才刚哭瞎了眼,投了发爽山的寒潭……今年再献,这是要绝了寨子里的人望啊!求您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闭嘴!”巫祝柢厉声呵斥,如同被冒犯了威严的毒蛇,眼中凶光毕露。手中沉重的骨杖重重一顿地,杖头镶嵌的兽牙在微弱的光线下闪过森冷的寒芒。“山神震怒,灾祸必降!牺牲小我,保全寨子,这是自古的规矩!是山神的旨意!谁敢违逆,便是与整个柜山为敌!与山神为敌!山神降罚,尔等皆成齑粉!”他身后的护卫们立刻挺起骨矛,矛尖闪烁着威胁的光芒,如同冰冷的毒牙,指向跪地的老者和骚动的人群,强行将不满压制下去。
绝望的死寂,如同沉重的铅云,瞬间笼罩了整个村寨。只剩下压抑的啜泣、粗重的喘息和婴儿惊恐的啼哭。巫祝柢环视着噤若寒蝉、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村民,眼中闪过一丝掌控一切的冷酷。献祭,从来不只是为了平息那虚无缥缈的“山神之怒”,更是维系他无上权威的基石,是驯服这群愚昧羔羊的鞭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一个清朗平静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清晰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压抑的沉默:
“且慢。”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所有嘈杂,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众人愕然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尽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纤尘不染,与村寨粗陋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年轻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静气度。正是守墨。他无视了那些护卫警惕而充满敌意、瞬间指向他的骨矛,目光掠过一张张绝望麻木的脸庞,最终平静地落在巫祝柢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油彩老脸上。
“山神震怒?”守墨微微摇头,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弧度,带着洞悉世情的冷意,“依贫道所见,此乃妖邪作祟,地气失衡所致。与山神何干?更与童男童女何干?”
“你……你是何人?!”巫祝柢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眼中凶光毕露,手中骨杖直指守墨,声音因暴怒而尖利变调,“哪里来的外道妖人,竟敢在此妖言惑众,亵渎我柜山神灵!给我拿下!打断他的腿,扔出寨子喂野兽!”最后一句,是对着身边护卫的咆哮。
几名凶悍的护卫早已按捺不住,听到命令,立刻挺起骨矛,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呼喝,如同饿狼扑食般朝着守墨猛冲过来!锋利的骨矛带着破空之声,闪烁着寒光,直取其胸腹要害!下手狠辣,显然要置他于死地!
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纷纷后退,生怕被波及。
守墨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他足下未动分毫,只是右手在宽大的袍袖中极其隐蔽地捏了一个法诀‘地煞·借风!’
一股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的气流骤然在他身前尺许之地凭空生出!气流并非狂暴的飓风,而是瞬间化作一道坚凝、柔韧、如同巨大弹簧垫般的无形风墙!
噗!噗!噗!
数支来势汹汹、蕴含巨力的骨矛狠狠撞在风墙之上,如同刺入了粘稠无比的胶质之中,又似撞上了无形的弹性壁垒!矛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前冲的力道被瞬间消弭殆尽!几名护卫只觉一股强大的反震之力传来,虎口剧痛欲裂,骨矛脱手飞出!人也被带得踉跄后退数步,险些栽倒在地!他们握着发麻剧痛的手腕,脸上尽是惊骇欲绝之色,看着守墨的眼神如同见了鬼魅!这……这绝不是人的力量!
“妖术!果然是邪魔外道!”巫祝柢又惊又怒,声嘶力竭地尖叫,试图用更大的声音掩盖内心的恐慌,“山神在上!显灵诛灭此獠啊!此等妖邪,亵渎神威,必遭天谴!” 他挥舞着骨杖,状若疯狂,试图再次煽动村民的恐惧。
守墨对巫祝柢的咆哮置若罔闻。他目光投向那巨大地陷深坑的边缘,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在强大的神识感知下,深坑翻涌出的泥土中,除了谷物残渣,还混杂着一缕缕极其稀薄、却带着腥甜恶臭的灰黑色气息,如同有生命的毒蛇,正丝丝缕缕地从松软的土里渗出,缓缓弥漫开来,悄无声息地侵蚀着靠近的人群。
是地底瘴疠之气!被那掘地的狸力妖物破坏地层,引动上涌。此气剧毒,凡人触之,轻则眩晕呕吐,重则脏腑溃烂,久之必成疫病!
不能再拖!
守墨不再理会巫祝的聒噪和护卫的惊惧。他双手抬起,在胸前迅速结印,十指翻飞如蝶,变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口中低诵,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抵人心的力量: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金光神咒再起!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护持己身。随着咒音落下,守墨周身那层薄薄的金光骤然暴涨!如同在他体内点燃了一枚微缩的太阳!璀璨却不刺目的金色光芒以他为中心,轰然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光芒温暖而浩然,瞬间照亮了这片被绝望笼罩的角落。
光芒所及,如同沸汤泼雪!
那些刚刚从地底渗出、正悄然蔓延的灰黑色瘴疠之气,一触碰到这纯净浩然的金光,立刻发出“嗤嗤”的细微灼烧声,如同被点燃的油脂,瞬间化作缕缕带着腥臭的青烟,消散无踪!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恶臭,也顷刻间被涤荡一清!仿佛一阵清风扫过。
靠近深坑的人群,原本感觉头晕胸闷、恶心欲呕的不适感,竟也在这金光照耀下迅速消退!他们惊愕地摸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呼吸着突然变得清新无比的空气,看向守墨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一丝微弱却真实燃起的希望!
“光……神仙显灵了?”有人失声喃喃,下意识地想要跪下。
“那光…好暖…头不晕了!”另一个靠近深坑的汉子使劲晃了晃脑袋,惊喜地喊道。
驱散瘴气,守墨动作毫不停歇。他左手印诀不变,维持金光普照,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遥遥点向那巨大深坑边缘几处爪痕最深、土质最为松软糜烂的区域。指尖一点微弱的白芒,纯粹而内敛,倏然亮起,仿佛凝聚了星辰的一点精华。
地煞·生光!
这并非金光咒那般照耀外邪的浩然之光,而是蕴含纯粹破邪、净化本源之力的“真光”!专克阴秽本源。
嗤!嗤!嗤!
数道凝练如实质的白色光束,自守墨指尖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打入那几处邪气淤积、如同病灶般的爪痕核心!
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腐朽的肉块!
被光束击中的泥土深处,骤然响起几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滋啦”异响!仿佛有什么阴秽污浊之物在无声地哀嚎、消融!那几处爪痕周围的泥土,原本病态的松软感肉眼可见地消退,颜色也由污浊的暗褐恢复了正常的黄褐色。深坑中弥漫出的最后一丝不祥气息,被彻底掐断了根源!
“嗬……”人群彻底安静了,只有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眼前这青袍年轻人的手段,早已超出了他们理解的范畴。挥手间驱散毒瘴,指动处净化秽土!这绝非巫祝大人那种跳大神式的祈祷和威胁恫吓,而是实实在在、立竿见影的神通!是真正的力量!
巫祝柢的脸色已然铁青,涂抹的油彩也掩盖不住那扭曲的狰狞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他嘴唇哆嗦着,指着守墨,想要再次斥骂“妖法”,却发现自己在那平静而蕴含力量的目光下,竟一时失声,只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全身。这个年轻人……太危险了!
守墨散去指尖白光,金光咒的光芒也缓缓收敛。他看也不看巫祝柢,目光转向深坑旁那片狼藉的谷物堆。黄褐色的谷物混杂着泥泞,许多已被踩踏得不成样子,更沾染了地陷翻出的秽土和残留的微末瘴气。这些,是村寨仅存的口粮,却已无法食用。
他走到谷堆旁,无视了脚下泥泞。蹲下身,随手抓起一把混杂着泥土和污迹的谷物。谷物入手冰凉湿黏,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和腐败气息。
在众人屏息凝神、充满敬畏与期盼的注视下,守墨左手托着这把污谷,右手食指伸出,悬于谷粒上方寸许。指尖并无光芒闪耀,却隐隐有淡青色的、充满生机的气息缭绕流转,如同初春萌发的新芽。
地煞·医药!
此术精微奥妙,可辨草木之性,可解百毒之害,可祛秽生新。此刻,被他用来剥离谷物中的污秽与微毒。
守墨意念沉静如水,指尖那淡青色的气息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和灵巧的手术刀,瞬间渗入掌中谷物。污秽的泥土微粒、残留的微毒瘴气、谷物自身沾染的腐败气息……种种杂质在“医药”之力的感知下纤毫毕现。他指尖微动,引导着那淡青气流,如同最灵巧的织女梳理乱麻,精准地将有害物质剥离、中和。
一丝丝极其细微、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灰黑色污浊气息,被淡青气流精准地剥离出来,在空气中悄然湮灭。谷物本身沾染的泥污,也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悄然拂去,如同被清泉洗涤。
数息之后,守墨摊开手掌。
掌心之中,那一小捧原本污浊不堪、散发着怪味的谷物,竟已变得粒粒分明,色泽饱满金黄,焕发出一种温润干净的微光!再无半分泥土和腥气,只剩下谷物本身纯净、诱人的清香!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闪烁着微弱的生命光泽。
“这……这……”之前瘫坐哭嚎的老妪,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爬过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守墨掌心那些干净得不可思议、如同神赐般的谷物,激动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神粮!这是神粮啊!神仙!活神仙呐!您…您救救我们吧!”她挣扎着想磕头,却被守墨一股柔和的无形力量托住。
希望的火苗,第一次压倒了绝望的死寂,在人群眼中重新点燃!他们看着守墨,如同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充满了敬畏与热切的祈求。呼啦啦,人群不由自主地朝着守墨的方向跪倒了一片,叩拜哀求之声此起彼伏。
“神仙!求您救救我们吧!”
“神仙,救救这些粮食!救救我们寨子吧!我们给您立长生牌位!”
守墨站起身,看着掌心洁净的谷粒,又扫过眼前大片污损的粮堆和跪倒的村民,眉头微蹙。以他目前“医药”之术的造诣和体内炁海的储备,净化这一小把谷物已是极限。眼前这堆积如山的污粮,若想全部净化,绝非易事,更非一朝一夕之功。强行施为,不仅消耗巨大,且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粮食污损,需耗费时日以特殊之法处理。”守墨的声音依旧平静,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村民耳中,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安抚着躁动的人群,“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那掘地毁粮的元凶——狸力。斩除此獠,方能根绝后患。”
他目光如电,再次投向深坑边缘那巨大的、残留着粘液的爪痕。这一次,他的观察更加细致入微。爪痕的深浅、走向,粘液干涸的程度,泥土翻搅的细微痕迹……一切信息在他强大的神识感知和道源玉赋予的洞察力下,被迅速捕捉、分析、串联,如同精密的地图在脑海中展开。
“此兽性喜掘土,尤嗜洁净土气与谷物精华。昨夜掘地至此,仓促间未能尽食,必不甘心。”守墨一边缓步沿着爪痕延伸的方向走去,一边冷静分析,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屏息静听,“其遁走之路,必有迹可循。此等妖物,巢穴亦不会远离其‘猎场’。”
他的脚步停在深坑边缘一处爪痕最为凌乱、泥土被翻搅得格外厉害的地方。这里的爪印深深陷入,指向村寨后方那片尚未开垦、林木更为茂密的陡峭山坡方向。爪印之间,能看到一些被巨大力量强行挤开的、通往山林深处的、新鲜的兽道痕迹。断折的灌木和压倒的草丛清晰可见。
“它受伤了。”守墨忽然道,指着其中一处爪痕边缘几滴几乎难以察觉的、颜色暗沉、混在粘液中的污迹,“仓促逃离时,被崩塌的仓廪碎石所伤。循此踪迹,当可觅其巢穴。”
此言一出,如同在绝望的深潭中投下了一颗巨石!
“神仙!求您除了那祸害吧!”最先跪下的老妪声嘶力竭地哀求,眼中充满了对狸力刻骨的仇恨。
“除了它!为死去的乡亲报仇啊!”手持木矛的壮汉们群情激愤,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狸力为祸多年,毁田掘地,更曾引发地陷导致屋毁人亡,早已是柜山村民心中最深沉的恐惧与恨意之源!此刻有人指明方向,希望之光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怒火。
巫祝柢的脸色彻底黑如锅底。守墨展现的神通、精准的判断、以及此刻轻易点燃村民希望和复仇欲望的能力,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山神震怒”的理论和他个人的无上权威之上!他看着那些原本对他敬畏有加的村民,此刻却将全部的希望和狂热投向了那个来历不明的青袍道人,胸中妒火与恐惧交织翻腾,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权威被动摇的恐惧,远胜于对狸力的恐惧!
“外道!”巫祝柢猛地踏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守墨的鼻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慌而扭曲变调,尖利刺耳,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你休要在此蛊惑人心!山神座下护山灵兽,岂是你能妄加揣测、随意打杀的?你今日在此逞凶,驱散些许地气,净化几粒谷物,便敢妄称神通?可知惊扰了山神安宁,整个柜山都要为你陪葬!山神一旦震怒,降下无边灾厄,你担待得起吗?!” 他猛地转身,朝着那山壁高处石龛中模糊的兽形石像,张开双臂,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嘶吼,试图再次将所有人的恐惧引向那虚无的偶像:
“伟大的柜山之神啊!您卑微的仆人柢,祈求您的注视!有外道妖邪降临,亵渎您的神威,扰乱您的祭祀!求您降下神罚,诛灭此獠!以儆效尤啊!让这些迷途的羔羊,重新见证您的伟力!”
吼声在寂静下来的村寨中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守墨终于正眼看向了这位跳梁小丑般的巫祝。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在审视一件死物,没有丝毫愤怒,只有洞穿一切的淡漠与一丝怜悯。他并未反驳,只是微微抬首,视线越过激动的人群和咆哮的巫祝柢,投向那数十丈高山壁石龛中的巨大兽形石像。
那石像依旧跪伏朝拜,面目模糊不清,在午后渐斜的光线下,投下深沉的阴影。
“山神?”守墨唇角那丝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嘲讽。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巫祝柢的嘶吼,如同冰泉流淌,灌入每个人的心底:
“若此间山神真有灵,真有护佑一方之念……”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冷电,扫过地陷深坑的狼藉,扫过村民脸上残留的惊恐与绝望,扫过巫祝柢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老脸,最后,再次落回那高高在上的、沉默的石像。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何至于纵容座下恶兽,年复一年,掘地毁田,伤民害命?”
“何至于坐视黎民血泪,饥寒交迫,还要献上骨肉至亲,以求片刻苟安?”
“若真有灵,它此刻闭目垂首,是羞愧难当,还是……视而不见?!”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惊雷炸响!字字如刀,直刺人心!长久以来被恐惧和敬畏所禁锢的思想,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嘶……”所有村民都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山壁高处的石像。是啊,若山神真有灵,为何从不显圣?为何从不阻止狸力?为何任凭巫祝一次次索要沉重的、甚至残忍的祭品?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巨大痛苦的怀疑,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他们的心头。那石像低垂的头颅,此刻在许多人眼中,不再代表威严,反而透着一股冷漠与虚伪。
巫祝柢浑身剧震,如遭重锤轰击!守墨的话语,不仅彻底撕碎了他赖以生存的“神权”外衣,更将那冰冷的、渎神的疑问,赤裸裸地抛给了所有村民!这是釜底抽薪!是要彻底动摇他的根基!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权威,正在这个青袍道人的三言两语间土崩瓦解!
“亵渎!渎神!大逆不道!”巫祝柢目眦欲裂,眼白充血,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枯柴,疯狂地挥舞着骨杖,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彻底走调、嘶哑破裂,“杀了他!给我杀了这个渎神者!山神必降下无边怒火!整个柜山都要……”他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因为就在守墨话音落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撼动了整个柜山!脚下的大地剧烈一颤!山壁上的碎石簌簌滚落!村寨中残破的窝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所有人骇然失色,惊惶四顾!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淹没!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血液几乎冻结!仿佛有来自洪荒的恐怖存在,正从沉睡中苏醒,投来冰冷的一瞥!
守墨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稀薄的暮霭,直刺向村寨后方、柜山更高处的幽邃山林!他怀中的道源玉,骤然变得滚烫无比!
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兽吼,撕裂了黄昏的寂静,从山林深处滚滚传来!那吼声充满了暴戾、痛苦,还有一种积压了无数岁月的、焚尽八荒的滔天怨毒!仅仅是声浪的余波,就震得整个村寨的茅草屋顶簌簌作响!无形的凶煞之气如同海啸般席卷而下!
道源玉在守墨心口疯狂擂动,灼热的气流直冲心脉,急促的嗡鸣如同警钟在识海狂响!玉钥示警!
守墨瞳孔骤然收缩!循着那恐怖吼声和道源玉灼热指引的方向,目光如电,穿透层层林莽的阻隔,死死锁定在柜山主峰侧面,一处被浓密古松遮掩的、毫不起眼的山坳深处!
在那里,在渐浓的暮色与蒸腾的山岚之间,一道巨大无比的虚影,正缓缓凝聚、升腾而起!
那虚影……形如巨彘(猪),却庞大如山丘!通体覆盖着暗沉如玄铁的鳞甲!唯有头部、尾部,以及四蹄末端,呈现出一种刺眼欲盲的、惨烈的苍白!白首!白尾!白蹄!
它巨大的头颅高高昂起,朝着昏暗的苍穹,张开血盆巨口,发出无声却震动灵魂的咆哮!那双由纯粹怨毒与疯狂凝聚而成的猩红巨目,如同两轮沉沦的血月,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带着毁灭一切的恨意,死死地“盯”住了村寨的方向!更准确地说,是“盯”住了守墨胸前那滚烫鸣响的道源玉!
一股源自洪荒、冰冷、暴虐、仿佛要将万物拖入无尽深渊的凶煞之气,如同无形的海啸,轰然席卷而至!
守墨立于原地,青袍在因恐惧而骤然掀起的狂乱山风中猎猎作响。他仰首,凝视着那高悬于幽暗山林之上、无声咆哮的恐怖彘兽虚影,感受着怀中道源玉那前所未有的灼热与警鸣。
脸上的平静终于被一丝凝重取代。
他轻轻吸了一口这混杂着恐惧、血腥与凶煞之气的冰冷山风,低语声随风飘散,带着洞悉迷雾的冷冽,也带着踏上真正征途的决然:
“看来,这南次三经……藏着的秘密,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啊。”
那白首白尾白蹄的怨毒彘兽虚影,在暮色山岚中无声咆哮了片刻,如同一个积压了万古的诅咒被骤然惊动。最终,它那猩红如血月的巨目,似乎穿透了空间,在守墨胸前灼热的道源玉上深深“烙印”了一瞬,庞大的虚影才如同被风吹散的浓烟,缓缓淡化,隐没于愈发深沉的暮色与蒸腾的山岚之中。
但那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凶煞之气,却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弥漫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柜山的夜,提前降临,带着沉重的谜团与山雨欲来的气息。真正的游历,此刻才拉开惊心动魄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