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桑殿内的死寂被鸡山矿区的噩耗彻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沸腾。
国君稷的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惊怒的火焰。鸡山不仅是玄铁矿脉,更是南境防御猰貐污染区的关键支撑。
此地生乱,若处理不当,南境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传令。”
国君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即刻起,南境鸡山矿区方圆百里,划为绝域。封锁所有道路,许出不许进。蒙山老将军!”
“老臣在。”
蒙山踏前一步,甲叶铿锵。
“命你为平秽都督,总领鸡山平乱事宜。持本王金符,可调动南境三关所有驻军。龙雀将军!”
“末将在。”
龙雀心潮澎湃,既有对鸡山惨状的愤怒,也隐隐感到这是守墨的一线生机。
“命你为先锋将,率本部精锐及王都锐士营一千,即刻开拔,星夜兼程驰援鸡山。务必稳住局势,查明秽源。圣庙…”
国君目光转向大巫祝蓍。
蓍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稳。
“老臣即刻挑选通晓净化、安魂之术的高阶巫祝十人,携清心铃、辟邪幡等法器,随龙雀将军先锋军同行。并开圣庙秘库,取驱秽散、定神香等药物,供军中使用。”
“好!”
国君重重一拍扶手。
“寡人要你们以最快的速度,扑灭秽乱。查明根源。凡被秽染癫狂者…若无法净化…”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冰冷下来。
“格杀勿论。绝不能让秽乱蔓延出鸡山。”
王命如山,殿内瞬间忙碌起来。蒙山与龙雀迅速交接军令,点验兵员装备。
巫祝们则在蓍的示意下,无声退去准备法器。
荆巫祝离去前,目光阴沉地扫了一眼听竹轩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听竹轩内,守墨的意识如同被投入冰火两重天。青桑殿的喧嚣、国君的怒喝、蒙山的领命、龙雀的应诺…一切如同隔着水面传来,模糊却又无比清晰。
他‘看到了’传令兵描述的恐怖景象,更清晰地‘听’到了兵戈煞晶之名。
心口道源玉那道狰狞的裂痕,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剧烈地、无声地震颤起来。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渴望、警示与凶险的悸动感,狠狠冲击着他残存的心神。
煞晶蕴含的至凶至戾的金煞之气,是天地间最极端的金的行变体。
若能以其为引,配合离火心苗的煅烧提炼,或可化戾气为精金,成为修补他破碎道基裂痕、磨砺道心意志的磨刀石。
这是道源玉基于其记录的道藏本源推演出的、理论上可行的险路,是他重续道途的唯一渺茫希望。
煞晶乃万秽之源。
其精神污染之力,对此刻道心破碎、神魂虚弱的他而言,是比猰貐怨念更致命的毒药。
稍有不慎,未被煞晶异化,自己就会先被那滔天戾气冲垮残存意识,沦为只知杀戮的疯魔。
并且获取过程九死一生。
以他现在的状态,如何深入那煞气冲天的绝地?如何破开血漩?如何提炼那至邪之物?
希望与绝望,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心中疯狂撕咬。
“仙长!”
龙雀的声音带着急促的风声冲入听竹轩,她已换上全套轻甲,腰间悬挂着象征先锋将的虎头令牌。
“王命已下。末将即刻率军驰援鸡山。那里…出现了兵戈煞晶。蒲老!”
她看向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老医师。
蒲老立刻上前,语速飞快。
“将军,老朽已备好应急丹药,固本培元为主,压制神魂痛楚为辅。但仙长之伤…深入道基,寻常药物恐难…”
“我…必须去…”
守墨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极其艰难,却异常坚定。
他枯槁的手指,指向鸡山的方向。
“什么?”
龙雀和蒲老同时惊呼。
“仙长,您…您这身体如何能去那等凶地?那里煞气冲霄,您…”
龙雀急了。
守墨费力地摇头,眼中那缕离火心苗的光芒前所未有的炽亮。
“煞晶…于我…是劫…亦是…一线生机…道基…需此物…引煞…炼心…”
他的话断断续续,却如惊雷在龙雀和蒲老耳边炸响。
以煞晶修补道基?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疯狂之举!比饮鸩止渴更凶险万倍!
“可…可您如何行动?如何抵御煞气?”
蒲老声音发颤。
守墨的目光,缓缓移向龙雀腰间的季厘云符,又艰难地转向蒲老。
“药…浴…加…沉铁砂…火磷石粉…助我…引煞…护体…暂固…形骸…”
沉铁砂,火磷石粉。
蒲老脸色大变。
这都是炼制低级法器或绘制某些霸道符箓的辅材,蕴含微弱金火煞气,对人体有侵蚀之害。
守墨这是要以毒攻毒,用外物强行刺激肉身,引动体内离火心苗,形成一层微弱却针对性的煞抗外壳?
这无异于在油尽灯枯的身体上再点一把火。
“仙长!这太凶险了!稍有不慎…”
蒲老不敢想下去。
“无…他法…”
守墨闭上眼,语气决绝。
“速…备…”
龙雀看着守墨枯槁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决然,想起非山裂谷前他引动五行封魔的伟岸身影,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她猛地一咬牙。
“蒲老,按仙长说的做。所有责任,我龙雀一力承担。将军府秘库里有上品沉铁砂和火磷石。速去取来,快!”
时间紧迫,蒲老一跺脚,转身飞奔而去。
巨大的柏木浴桶再次被注满滚烫的药汤。
这一次,汤色不再是深褐,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散发着浓烈的药草味混合着金属的腥气和火焰的硫磺气息。
蒲老将研磨成极细粉末的上品沉铁砂和火磷石,按照守墨微弱指示的比例,小心翼翼地撒入沸腾的药汤中。
粉末入水,瞬间激起剧烈的反应。
暗红色的汤液如同沸腾的岩浆,翻滚起细密的气泡,散发出灼热刺鼻的气体,温度似乎又升高了几分。
一股沉重、锋锐、燥热的混合气息弥漫开来,令人呼吸不畅。
“扶…我进去…”
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兴奋,更是对即将到来痛苦的预知。
龙雀和亲卫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将守墨枯槁的身体浸入这如同熔岩般的药汤。
“呃啊!”
一声非人的惨嚎瞬间冲破守墨的喉咙。
比之前纯粹的药浴痛苦百倍。沉铁砂的沉重金煞如同亿万根钢针,疯狂钻刺着他每一寸肌肤,试图侵入骨髓。
火磷石的燥热硫火则如同跗骨之蛆,顺着毛孔钻入,灼烧着本就脆弱的经脉,内外交攻,如同将他投入了炼狱的锻炉。
守墨的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皮肤瞬间变得赤红,青筋暴起如虬龙。
七窍之中,竟有丝丝缕缕带着腥气的暗红色血线渗出。
“仙长。”
龙雀目眦欲裂,几乎要冲上去将他拉出来。
“别…动!”
守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双目圆睁,眼球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来,他全部的意志,都用于引导体内那缕微弱的离火心苗。
识海之中,净心神咒的残破符文被他以意志强行点亮,发出微弱却坚韧的清光,护住最后一丝清明。
离火心苗在外部金火煞气的疯狂刺激和内部意志的拼命催动下,像是吃了一剂猛药,猛地窜起。
虽然依旧微弱,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与光亮。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守墨在心中疯狂默诵金光神咒残篇。
这一次,并非用于防御外敌,而是用于…内炼。
微弱的金光并非覆盖体表,而是在他意志的强行引导下,艰难地融入那缕壮大了些许的离火心苗之中。
金火交融!一股带着破邪、坚韧、煅烧意味的奇异力量诞生了。
这股融合的力量,如同一条细小的火蛇,在守墨体内疯狂游走。
它主动迎向侵入体内的沉铁砂金煞和火磷石硫火,以金火交融之力,强行将其包裹、煅烧、炼化。
虽然无法彻底消除,却将其狂暴的侵蚀性暂时压制、驯服,化为一股沉重但相对可控的力量,依附在经脉和骨骼表面,形成一层极其微薄的、散发着暗红金属光泽的壳。
这煅烧的过程痛苦万分,如同刮骨疗毒,却也带来一种另类的生机刺激。
枯竭的肉身在这极致的痛苦和压力下,被强行榨出最后一丝潜力,气血在毁灭的边缘被强行催动起来。
离火心苗在这极限的催动和内炼中,如同被反复捶打的铁胚,虽然消耗巨大,其核心却似乎被淬炼得更加凝练、纯粹了一丝。
对盘踞在道基裂痕边缘的天罚雷力,那烘烤的效力似乎也增强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这是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自残式修炼。
守墨化身成一个技艺超凡却材料劣质的工匠,用最狂暴的方式,在崩溃的边缘强行锻造着自己残破的躯壳和道心。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灵魂的颤栗。浴桶中的药液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其中的金火煞气被不断消耗。
龙雀和蒲老紧张地守在桶边,看着守墨在痛苦中挣扎,看着他七窍渗血,看着他皮肤下的暗红光泽若隐若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浴桶中的药液变得近乎透明,温度也降了下来。守墨猛地睁开眼,哇地喷出一大口暗红色的淤血。
身体剧烈摇晃,几乎瘫软下去,被龙雀和亲卫死死扶住。
他脸色依旧灰败,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疲惫到了极致,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生命力。他枯槁的身体表面,隐隐覆盖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不可察的暗红色金属光泽,散发着微弱却沉重的金煞之气和一丝离火的燥热。
成了。
这层以痛苦和意志强行凝聚的伪煞抗之壳,成了!
“走…去…鸡山…”
守墨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看向龙雀。
“担架…快…”
王都西门,气氛肃杀。一千锐士营精兵已集结完毕,人人披甲执锐,面色凝重,队列森严,弥漫着铁血之气。
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十名身着玄色祭袍、气息沉凝的高阶巫祝肃立一旁,手持清心铃、腰悬辟邪符,散发着淡淡的净化气息。
蒙山老将军全身重甲,铁塔般矗立在军前,目光如电,扫视着队伍。
他在等待先锋。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龙雀一马当先,她身后,四名龙雀卫的精锐亲兵,抬着一副特制的、铺着厚厚软垫并覆盖着防水油布的担架,健步如飞。担架上,守墨枯槁的身体被毛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周身散发的那股微弱却沉重的金煞混合离火的气息,让靠近的战马都不安地嘶鸣起来。
锐士营的士兵们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这就是那位镇压非山凶物的仙长?
怎么…像个活死人?
还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气?
蒙山老将军的目光在守墨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看向龙雀,沉声道。
“龙雀将军,此去凶险万分,仙长他…”
“老将军放心!”
龙雀勒住战马,声音斩钉截铁。
“仙长自有手段。末将必以性命护其周全。先锋军已集结完毕,请老将军示下!”
蒙山深深看了龙雀一眼,从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决绝和信任。
他不再多问,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指南方,声如洪钟。
“儿郎们!鸡山罹难,同胞受戮!秽乱当前,吾辈军人,当以血肉铸长城。此去,荡平邪秽,护我河山!先锋军,开拔!”
“荡平邪秽!护我河山!”
千名锐士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大军开拔,铁流滚滚,扬起漫天烟尘,向着南方那被血色阴云笼罩的鸡山,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季厘圣庙深处,一间布满古老桑树图腾、光线幽暗的静室之内。
大巫祝蓍独自盘坐于蒲团之上,面前悬浮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暗红、内部仿佛有粘稠血液在缓缓流淌的诡异晶石,赫然是一小块未经提炼的兵戈煞晶!
他枯槁的手指在晶石上方缓缓拂过,口中念诵着古老晦涩的咒文。晶石内的血色缓缓加速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凶煞波动。
蓍那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浮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以及…一丝冰冷的笑意。
“禹王…你的封印…终有松动…”
“猰貐的怨念…天道的反噬…多么完美的‘引子’…”
“兵戈煞晶…万秽之源…这才是打开门的真正钥匙…”
“快了…就快了…当血漩彻底成型…当煞晶的力量达到顶峰…”
“这被遗忘的角落…终将迎来…新神的注视…”
静室内,回荡着他低沉的、如同梦呓般的自语。那枚悬浮的血色晶石,光芒似乎更盛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