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发爽山那株盘踞惑心花的巨大古榕,潮湿与阴郁并未完全消散。
守墨沿着南次三经模糊的指向,继续向南跋涉。空气愈发沉重,饱含的水汽几乎要凝结成水珠滴落。
浓密的植被不再是纯粹的生机,腐烂的气息化作看不见的瘴疠,无声地侵蚀着旅人的精神。
道源玉在怀中温润依旧,吸收了离火真髓后,它对阴邪秽浊的感应愈发敏锐。此刻,它传递着一股持续的、温和的悸动,指向南方,同时也隐隐排斥着周遭环境中那股不自然的腐败感。
识海中净心神咒的清辉照亮识海,将每一丝试图侵入心神的烦恶感都隔绝在外。发爽山清心泉的泉水在特制的玉瓶中微微晃动,散发出的清冽气息,透过玉质,为守墨提供着一丝额外的精神庇护。
行至一处地势相对平缓、被数条浑浊溪流交汇切割的山谷地带,守墨停下了脚步。
此地名为旄山尾,是发爽山南麓的延伸。本该是水草丰美之地,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心头发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混杂着铁锈般的血腥和内脏腐败的恶臭。几条本应清澈的溪流,此刻浑浊不堪,流淌着粘稠的、暗红近黑的液体。溪水边缘,堆积着厚厚的淤泥般的污秽泡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溪流两岸,原本茂盛的草木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枯萎。叶片焦黄卷曲,挂满粘稠的暗红色污迹。
地面上,随处可见散落的、被啃噬得不成样子的动物残骸,白骨森然,皮毛腐烂,引来大群嗡嗡作响、闪烁着暗红复眼的蝇虫。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一些尚未完全腐烂的尸骸上,残留着暗红色的、如同凝固油脂般的污血块,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这污血,守墨并不陌生。在柜山,那白首彘兽怨灵虚影带来的凶煞之气,与这污血的气息同源,只是此地更为浓郁、更为污秽,仿佛经过了某种邪恶的“发酵”。
“猰貐(yà yǔ)怨念的污染…已经蔓延至此了么?”守墨眉头紧锁。道源玉的悸动中,那丝冰冷的憎恶感也因这浓郁秽气而变得活跃起来。这不仅仅是彘兽虚影那么简单,而是那被镇压在非山的、名为猰貐的远古凶神,其怨毒透过松动的封印,污染地脉,滋养出的邪恶具现。
神识谨慎地铺开,如同无形的探针扫描着这片被污染的山谷。他感知到污秽的源头并非单一。几处地势最低洼、水流最为滞涩的泥沼深处,如同病灶般不断渗出粘稠的暗红秽血,汇入溪流。一些体型硕大、形如巨鼠、獠牙外露、皮毛肮脏打结的“土蝼”,正贪婪地舔舐着污血和腐烂物,它们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正常的红光,充满了暴戾和混乱,显然已被秽气深度侵蚀。
就在守墨观察之际,山谷深处传来一阵惊恐的呼喊和野兽的咆哮。
循声掠去,绕过一片被污血浸透的芦苇丛,守墨看到了一小群凡人。他们约莫二十来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刻满了恐惧和绝望。
几个壮年男子手持削尖的木棍和简陋的石斧,正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围成一圈,将老弱妇孺护在中间。
他们的敌人,是十几只被秽血污染、陷入狂暴的土蝼!这些妖兽体型大如獒犬,动作却异常敏捷,口中流淌着涎水和污血的混合物,发出“嗬嗬”的低吼,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人群,步步紧逼。一个稍有不慎、脱离保护圈的青年,瞬间被两只土蝼扑倒,惨叫声和野兽撕咬皮肉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救命!山神老爷开眼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瘫坐在地,绝望地哭喊。
“跟这些畜生拼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怒吼,挥动石斧狠狠砸在一只扑上来的土蝼头上,将其砸得踉跄后退,但石斧也崩了个缺口。更多的土蝼从侧面围了上来。
守墨不再犹豫。他足尖轻点,身形如青烟般飘然而至,落在人群与土蝼之间。
“退后。”清朗平静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土蝼的咆哮和人群的哭喊。
人群惊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青袍道人。土蝼们则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激怒,为首几只低吼一声,放弃围攻人群,转而向守墨猛扑过来!腥风扑面,獠牙闪烁着寒光。
守墨眼神沉静。面对扑来的凶兽,他不闪不避,双手在胸前迅速结印,口中低诵,声音清越悠扬,带着涤荡污秽的浩然正气: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鎗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甘露法食咒!
此咒并非直接攻击,而是超度亡灵、净化怨念、抚慰神魂的无上法门!
咒音落下的刹那,守墨周身骤然亮起一层温润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的清辉!这清辉迅速扩散开来,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笼罩了方圆十丈之地!
清辉所及之处,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腥臭如同被无形的清泉洗涤,瞬间淡化消散!地面流淌的暗红污血仿佛遇到了克星,发出细微的“嗤嗤”声,颜色肉眼可见地变浅、稀释,那股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被快速中和!
最显著的变化发生在那些狂暴的土蝼身上!
它们扑击的动作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住。清辉照耀下,它们身上缠绕的污秽黑气如同沸汤泼雪,剧烈地翻腾、消散!猩红的眼中,那层疯狂的戾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痛苦和茫然,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它们发出呜咽般的哀鸣,不再攻击,而是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抽搐,仿佛在承受着体内秽气被强行拔除的痛苦。
人群被这神异的一幕惊呆了。他们张大嘴巴,看着那些凶悍的妖兽在清辉下痛苦翻滚,看着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恶臭消失,看着那青袍道人周身散发着圣洁柔和的光芒,如同传说中的仙人降世。
“神…神仙!是神仙来救我们了!”白发老者激动得浑身颤抖,挣扎着想要叩拜。
守墨没有理会身后的反应。他维持着甘露法食咒的清辉,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翻滚的土蝼和周围的环境。
在清辉的净化下,那些被深度侵蚀的土蝼,最终哀鸣几声,彻底瘫软不动,生机断绝,但体表的污秽黑气已消散殆尽。
而一些被侵蚀较浅的,则在痛苦挣扎后,眼神恢复了野兽的浑浊和恐惧,呜咽着夹起尾巴,仓皇逃窜入密林深处。
清辉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守墨才缓缓收功。温润的光芒散去,山谷中虽仍有残留的狼藉,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污秽恶臭和凶煞之气已被涤荡一空,连空气都仿佛清新了许多。浑浊的溪流虽然依旧泛红,但颜色淡了许多,流速也似乎快了一些,带着冲刷污秽的力量。
劫后余生的人群,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朝着守墨跪拜下去,泣不成声:“多谢神仙救命之恩!多谢神仙!”
守墨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形容枯槁的凡人。“此地秽气深重,非久留之地。尔等从何而来?为何滞留于此?”
那刀疤汉子似乎是领头的,他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地回道:“回禀仙长,我们是下游‘青螺湾’的渔民。前些日子,这旄山尾的溪水突然变得又红又臭,鱼虾都死光了,喝了水的人不是上吐下泻,就是变得暴躁易怒,像…像疯了一样。村里老人说,是山神发怒了,要用活人血祭才能平息!巫婆抓了几个外乡人…结果…结果溪水更红了!我们害怕,就想逃到发爽山那边去…谁知半路遇到这些发狂的畜生…”
他说着,脸上露出心有余悸和后怕。
“血祭?”守墨眼神微冷。又是这等愚昧害人的把戏。柜山巫祝柢的阴影似乎无处不在。“此乃地底秽气上涌,污染水源,与山神何干?血祭只会滋养邪秽,适得其反。”
“仙长说得对!那巫婆…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另一个汉子愤愤道,“可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家回不去了,水也不能喝…”
守墨看向那几条依旧流淌着淡红污水的溪流源头方向。“秽气根源未除,污染终会复发。带我去你们村子的水源地,或能寻到净化之法。”
“是!是!仙长请随我来!”刀疤汉子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带路。
青螺湾村坐落在旄山尾南麓一处相对平缓的河湾旁。
村子不大,木屋简陋,此刻却死气沉沉,弥漫着恐慌。村口竖着一根粗糙的木桩,上面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令人作呕。
几个眼神麻木、带着病容的村民蜷缩在屋檐下,看到刀疤汉子带着守墨回来,眼中才闪过一丝不知是什么的光芒。
村子的水源,来自后山一处天然形成的溶洞泉眼。
此刻,那原本该是清澈甘甜的泉眼,正汩汩地向外冒着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泉眼周围的地面被染成一片污秽的暗红,散发着比山谷中更浓烈的腥臭和怨念气息。几具鸟兽的小型骸骨散落在泉眼旁,显然是被这秽血吸引又毒死的。
“就是这里…仙长,我们…我们试过用石头堵,用草木灰盖…都没用…”刀疤汉子指着那如同伤口般的泉眼,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守墨走近泉眼,用强大的神识仔细探查一番。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泉眼深处连接着地脉,一股阴冷污秽的怨念正源源不断地从地底深处渗透上来,污染着泉水。
这股力量,与他在柜山深处感知到的彘兽怨灵、在发爽山古榕下察觉到的异常木灵躁动,乃至非山方向传来的无形压力,隐隐相连,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松动的污染网络。猰貐的阴影,就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一样,正在南次三经的土地上蔓延。
净化这泉眼,普通的甘露法食咒效果有限,需要更直接地作用于地脉秽气本身。
守墨取出在发爽山清心泉旁采集的上品清心兰。叶片狭长如剑,边缘银线闪亮,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冷冽清香。他小心地摘下几片蕴含清灵之气最浓郁的叶片,置于掌心。
“太阴化生,水位之精。虚危上应,龟蛇合形。周行六合,威慑万灵。无幽不察,无愿不成。劫终劫始,剪伐魔精。救护群品,家国咸宁。数终末甲,妖气流行。上帝有敕,吾故降灵。阐扬正教,荡邪辟兵。化育黎兆,协赞中兴。敢有小鬼,欲来现形。吾目一视,五岳摧倾。急急如律令!”
净天地神咒!
此咒威能更甚甘露法食咒,专为净化一方天地、驱散邪氛瘴疠而设!
守墨口诵神咒,双手印诀变幻,体内先天之炁奔涌,引动周遭天地灵气。他将掌心的清心兰叶片以“医药”之术激发,叶片瞬间化为点点清冷的碧绿光尘,融入咒力之中!
随着咒音落下,一股更加宏大、更加纯粹的净化力量以守墨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不再是柔和的月华,而是一轮青白色的、蕴含着涤荡乾坤意志的净化光轮!光轮扫过之处,地面残留的暗红污迹如同冰雪消融,迅速褪色、淡化!空气中残留的腥臭被彻底抹去,只剩下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
光轮的核心力量,如同有生命般,顺着那汩汩冒出的秽血泉眼,逆流而下,狠狠灌入地脉深处!
“嗤!!!”
一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充满怨毒和痛苦的无声尖啸,在守墨的神识感知中炸响!那是潜藏在地脉中的猰貐怨念被净天地神咒的力量灼烧、驱散!泉眼中涌出的暗红秽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变清,粘稠度迅速降低!
守墨持续催动咒力,额角微微见汗。这深入地脉的净化,消耗远比驱散表面秽气大得多。他能感觉到地底深处那股阴冷力量的顽固抵抗,如同附骨之疽。
“不够…还需釜底抽薪。”守墨心念电转。他想到了道源玉中关于疏导地脉、引污秽入净土的记载。强行镇压并非上策,引导其无害化宣泄才是“道法自然”。
他目光扫过泉眼附近的地形。在泉眼下游不远处,有一片低洼的沙地,远离河道和村庄。他并指如剑,指尖金光咒的锋锐之气凝聚,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坚硬的岩层上快速勾勒!一道道玄奥的符文轨迹在地面显现,构成一个简易的疏导法阵。阵眼处,他埋入了一小捧清心泉的泉水。
“甘露法食,普济幽冥。地脉归流,秽浊自沉!”
他再次低喝,将净天地神咒的部分力量引导向那个新刻画的法阵。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泉眼中涌出的、被咒力初步净化的淡红色水流,不再肆意横流,而是仿佛受到了无形力量的牵引,自发地、温顺地流向那片低洼沙地!水流渗入沙地,残余的微弱秽气被沙土过滤、被清心泉的气息中和,最终化为无害的湿气消散于天地间。而泉眼本身涌出的水流,颜色越来越浅,最终恢复成了清澈透明的山泉!
“清…清了!水清了!”一直紧张注视着的村民们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欢呼!刀疤汉子冲到泉眼边,颤抖着手捧起一捧清澈的泉水,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的清了!没有怪味了!”
守墨缓缓收功,脸色略显苍白。连续催动大型神咒净化地脉,消耗着实不小。他看着恢复清澈的泉眼和欢欣鼓舞的村民,心中却无多少轻松。这只是旄山尾的一个点。猰貐的污染如同溃堤的蚁穴,非山方向的压力才是根源。
“此泉已复清,然地脉隐患未除,根源在非山方向。”守墨对围拢过来的村民说道,“汝等可归家,取水时仍需煮沸。近期勿再靠近上游深谷及后山溶洞。”
“是!是!谨遵仙长教诲!”村民感激涕零。那白发老者犹豫了一下,问道:“仙长…您…您是要去非山吗?那里…传说有吃人的大凶之物被镇着,最近山里总有不祥的动静…”
守墨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好生生活,莫信邪祭。” 他看了一眼村口那根染血的木桩,指尖一道微弱的金光闪过,木桩瞬间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在村民们敬畏的目光中,守墨没有停留,转身继续向南。他需要尽快赶到祷过山,那里是通往非山的必经之路,也是南次三经兽潮的潜在爆发点。道源玉的悸动越发清晰,指向非山深处,那“玉钥归位”的使命,似乎随着他每一步的靠近而愈发紧迫。
而在他离开后不久,一只通体羽毛乌黑、唯独双眼闪烁着不正常红光的乌鸦,悄无声息地落在青螺湾村外一棵枯树上,歪着头,猩红的眼珠死死盯着守墨离去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嘎…咕…”声,随即振翅飞向旄山尾更深处,那里,污秽的气息似乎又在某些阴暗角落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