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季厘王宫的正殿青桑殿,气势恢宏。巨大的桑木梁柱支撑起高阔的空间,阳光透过雕刻着繁复桑叶纹饰的窗棂,投下斑驳的光影。

然而此刻,殿内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国君稷端坐于王座之上,深青色的王袍衬得他脸色愈发沉凝,眉头紧锁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下方,文武官员分列两侧,泾渭分明。

左侧以几名须发皆白、身着厚重甲胄、浑身散发着铁血煞气的老将为首,龙雀一身轻甲,站在其中,身姿挺拔如松,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

右侧,则是一群身着玄色或青色祭袍的巫祝,气息沉凝而神秘,为首者正是大巫祝蓍,他手持桑木杖,眼帘微垂,神情古井无波,仿佛殿内的凝重与他毫无关系。

今日朝议的核心,无疑是边境非山之变引发的后续,以及听竹轩中那位特殊的存在。

“王上!”

左侧为首,一位满脸虬髯、声如洪钟的老将大步出列,正是镇守北疆多年、威望极高的老将军蒙山。他朝着龙雀的方向重重一抱拳,声音震动殿宇。

“龙雀将军临危受命,驰援南境,于非山绝地力挽狂澜,配合仙长镇封上古凶物分身,消弭灭顶兽潮之祸,保我南境千里沃土,百万黎庶。此乃不世之功。老臣亲眼所见,南境传回的军报字字泣血,若非龙雀将军与仙长,此刻南境恐已成人间炼狱。此等功绩,当重赏。以彰国威,以慰忠魂,以励边军士气!末将斗胆,恳请王上擢升龙雀将军为镇南都尉,总领南境三关防务,赐金符,统边军!”

“蒙老将军所言极是。龙雀将军之功,当重赏!”

立刻有几名武将高声附和。

“王上,臣亦附议!非山之功,实乃擎天保驾!龙雀将军勇毅果决,当居首功!”

文官队列中,也有数名官员出列支持。龙雀的功绩和她在军中的威望,是实打实的,此刻由蒙山老将提出,分量十足。

国君稷的目光落在龙雀身上,带着询问。

“龙雀将军,众卿所议,你以为如何?”

龙雀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清晰而坚定,不带丝毫居功自傲。

“谢王上,谢蒙老将军及诸位大人抬爱。守土安民,护境退敌,乃末将身为季厘军将之本分,职责所在,不敢言功。非山得以平定,凶物得以重封,首功当属守墨仙长。若非仙长洞察先机,以命相搏,引动古阵,末将与麾下儿郎,早已化为非山枯骨,何谈功绩?末将斗胆,恳请王上!当务之急,非议末将微功,而是当倾举国之力,全力救治守墨仙长!仙长为我季厘付出如此惨烈代价,若我季厘不能护其周全,酬其恩义,岂非令天下忠义之士齿冷?令浴血将士寒心?恳请王上,以救治仙长为先!”

她的话语直指核心,态度鲜明,个人荣辱可抛,救治恩人刻不容缓!

大殿内的气氛因龙雀这番话而微微一滞。武将们面露赞许和感慨,文官中亦有动容者。但巫祝队列那边,却弥漫开一股冰冷的沉寂。

“哼。”

一声不轻不重、带着明显讥诮意味的冷哼,打破了短暂的沉寂。说话的是一位站在大巫祝蓍侧后方、面容刻薄、眼神锐利的中年巫祝,名为荆,是蓍的心腹之一。他出列,朝着王座敷衍地躬身,声音带着巫祝特有的疏离感和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

“王上,龙雀将军忠勇可嘉,拳拳报国之心、知恩图报之义,着实令人…感佩。”

他刻意在感佩二字上顿了顿,语气中的讽刺几乎不加掩饰。

“然,救治之事,王宫圣手蒲老已有明断。仙长之伤,根源在于道基崩毁,本源枯竭,更兼…天道反噬之烙印已深入骨髓神魂。此等伤势,已非凡俗药石针石可及,强行救治,不过是徒耗国帑珍药,于仙长伤势,恐是杯水车薪,甚至适得其反。”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针般刺向龙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的意味。

“至于仙长之功…荆某身为巫祝,本不该妄议军国之事。然,天地运行,阴阳有序,万物生灭,自有其亘古不易之规!非山封印,乃禹王定鼎九州时所设,沟通地脉,顺应天时,乃万古不易之局!外力强行干预封印,纵使解了一时兽潮之厄,看似有功于社稷,实则如同逆水行舟,强行扭转天地气机运行之势!此等逆天之举,引来天道降下刑罚,岂非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荆巫祝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充满了煽动性。

“此等‘功绩’,究竟是福是祸,是功是过,尚未可知!近日王都之内,流言四起,民心惶惶不安,皆因那天罚烙印之凶戾衰败气息扰攘清宁所致。我圣庙祭司夜观星象,烛照天机,确见王都上空有刑煞凶星之气汇聚!此象主刀兵血光、灾疫横行、国运晦暗不明!此等天象示警,关乎国本,关乎万民福祉,岂可因一人而置若罔闻?岂能不察?!”

他直接将守墨的功绩与灾祸之源划上了等号,更抬出了星象和民心这两柄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荆巫祝!”

龙雀猛地抬头,眼中怒火如实质般喷薄,她毫不退缩地迎上荆那刻薄的目光,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军人特有的凛冽锋芒。

“此言大谬!若非守墨仙长于非山绝境之中力挽狂澜,此刻在座的诸位大人,恐怕已在焦头烂额地商议如何应对猰貐怨念引发的、席卷南境乃至波及王都的灭顶兽潮!何来安稳在此高谈阔论功过是非?天罚反噬,乃仙长为护我季厘万千生灵,以己身替万民承受之劫!我等不思倾力报恩,反以灾星、刑煞等污名加之,行落井下石之举,此等行径,岂是仁者所为?岂是智者所行?岂非让天下仗义相助之士寒心?让边疆浴血卫国之将士齿冷?”

她向前一步,气势逼人。

“至于星象流言,龙雀一介武夫,不通玄奥。但龙雀深知,真正的民心所向,在于安居乐业,在于免于凶兽屠戮、家破人亡之恐惧。非山凶物若破封而出,万民流离,血染山河,那才是真正的刑煞临头。仙长气息虽有异,但听竹轩外,王上已命大巫祝大人亲自布下净灵安魂之阵,此阵神效,足以隔绝其气息,护佑王都清宁!何来扰攘之说?何来引动灾祸之理?此等危言耸听、混淆视听、离间君臣军民之言论,究竟是何居心?”

“放肆!龙雀!”

荆巫祝被龙雀的直斥气得脸色铁青,手指颤抖地指向她。

“你这是在质疑圣庙神谕?质疑大巫祝大人洞察天机之术?质疑历代先巫传承的星象之道?”

“够了!”

王座之上,国君稷猛地一拍鎏金扶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惊雷般压下了殿内即将爆发的激烈争吵。他脸色阴沉如水,目光如电般扫过针锋相对的龙雀和荆巫祝,最终落在大巫祝蓍那始终古井无波的脸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大巫祝!星象关乎国运,寡人甚为关切。那刑煞之气,究竟为何?可有化解之法?与听竹轩…是否确有关联?”

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能打破僵局的定论。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大巫祝蓍身上,殿内落针可闻。

蓍缓缓抬起一直微垂的眼帘。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星空,平静地扫过国君,掠过龙雀,最终望向殿外虚空,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漠然:

“天地气机,玄奥幽微,如渊如海,非人力可尽窥。刑煞汇聚,乃天象示警,星官垂象,主杀伐兵燹、灾疠横行、国运沉浮晦暗不明。其根源,或起于萧墙之内,或源于外侮之患,或…兼而有之,阴阳交感,祸福相倚。”

他手中的桑木杖轻轻点了一下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清脆的笃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化解之道,首重清本正源,修德安民,靖肃内外,使阴阳归位,戾气不生。其次,当虔诚祭祀祖灵,沟通天地,以精诚之意,祈天心垂怜,化戾气为祥和,转灾厄为福佑。”

他话锋似转非转,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听竹轩的方向,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

“至于关联…天罚烙印,乃天道刑罚之痕,其气凶戾衰败,本质便是对清宁秩序的破坏与紊乱。置于王都腹心之地,犹如在柴薪堆旁燃起一点阴火。纵有净灵之阵隔绝其表,然其凶戾本源未除,如同沉疴痼疾,终是隐患。时日迁延,恐引动王都地脉深处潜藏之戾气,与星象所示刑煞遥相呼应,内外勾连…届时,恐非一城一地之祸。”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圆滑至极。既未直接咬死守墨就是灾源,避免与龙雀和武将集团彻底撕破脸;却将天罚烙印的凶戾本质与刑煞星象、地脉隐患巧妙地、不容辩驳地关联起来,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名为不祥与潜在威胁的大网,将守墨牢牢困在其中。

化解之道更是模糊而宏大,强调清本正源,暗指送走守墨这个阴火之源才是根本解决之道。这是最高明的政治话术,也是最具杀伤力的软刀子。

国君稷的脸色更加阴沉。大巫祝的态度,比他预想的更加完美,也更加危险。这张无形的网,让他这个国君也难以立刻撕破。

就在朝堂陷入一片压抑的僵持,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之时。

“报!”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到变调、充满了无尽惊惶的嘶吼。

一名风尘仆仆、甲胄破碎染满黑红血污、头盔都不知所踪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几乎是摔着冲进了肃穆的青桑殿。他扑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声音嘶哑绝望。

“启禀王上。祸事,天大的祸事啊!南境…南境鸡山矿区…三日前…三日前深夜,矿洞最深处…突发异变。有…有赤红如血、粘稠如浆、散发着恶臭的污秽之物…如同活物般从矿脉深处疯狂涌出!速度极快!沾染此物的矿工,还有那些拉矿的驮兽…无论人畜,皆…皆瞬间神智癫狂!力大无穷,双眼赤红如血,见人就扑,撕咬啃噬…嗜血如命!相互之间也疯狂攻击…那…那根本不是人,是疯魔!是恶鬼!驻守矿区的‘磐石营’…死伤…死伤惨重!百夫长‘石勒’大人…力战不退…被…被三个发狂的矿工扑倒…重伤垂危!整片矿区…已…已近失控!那邪秽血浆…还在不断从地底涌出…蔓延…就要封不住了!”

鸡山矿区!

血秽!

癫狂!

失控!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地狱绘卷般的噩耗,如同九天惊雷,瞬间在死寂的青桑殿内炸响!将所有的争论、算计、僵持,炸得粉碎!

“什么?”

国君稷猛地从王座上站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甚至晃了一晃。

鸡山矿区。那是季厘国最重要的玄铁矿源之一,是打造兵甲、维系边防的命脉所在。更是南境防御猰貐污染区的重要支撑点!此地生乱,其凶险程度,远胜寻常边患!

“污秽之物?赤红如血?粘稠如浆?使人癫狂嗜血?”

大巫祝蓍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剧烈的波动!他深邃的眼中,那万年不变的平静被瞬间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以及…一种仿佛终于印证了某种可怕猜测的、锐利如刀的光芒!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极其隐晦地扫了一眼听竹轩的方向。

龙雀心头剧震,如同被重锤击中。这描述…这景象…与当初柜山被猰貐怨念污染的“秽血”何其相似。难道…非山的封印并未真正稳固?猰貐的污染力量,竟已顺着地脉,无声无息地蔓延侵蚀到了鸡山?!

“详细报来!那秽物现在如何?可有应对之法?”

国君稷的声音带着惊怒交加的颤抖,厉声喝问。

传令兵趴在地上,涕泪横流,声音因恐惧而断续。

“那…那污秽血浆涌出后…暴露在空气中…便…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固…凝结成一种…一种暗红色、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晶石!坚硬无比,刀剑难伤…隐隐散发着…让人心烦意乱、气血翻腾的凶煞之气!就…就是这些晶石崩裂产生的粉末…混入了矿工们的饮水食物里…才…才引得他们发狂成魔啊!大人!救救鸡山…救救兄弟们吧!”

暗红色…凝固血块般的…晶石?蕴含凶煞之气?粉末能惑乱心智?

一直闭目凝神、在朝堂喧嚣中如同置身事外的守墨,此刻猛地睁开了眼。

在他残破的识海深处,心口那道源玉那道狰狞的裂痕,极其微弱、却无比急促地闪烁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悸动与警示感,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传遍他残存的意识!一个清晰无比、带着血腥煞气的名称,伴随着一幅尸山血海、怨念冲天的恐怖画面,轰然浮现。

兵戈煞晶!

由战场杀伐累积的滔天戾气、凶兽陨落后的怨念精血、混合地底金铁之气与至阴至秽的煞气,在特定地脉节点经历漫长岁月,或受外力激发,凝结而成的至邪之物!蕴含强烈的精神污染和肉体异化之力。正是猰貐这类以怨念为食的上古凶神污染大地后,最可能催生出的恐怖衍生品。

此物,正是他卷一大纲中,南次三经核心主线所需的关键五行灵物之一。也是大纲中鸡山血漩破煞晶的核心目标。更是…他修复破碎道基、重续道途的…一个潜在而凶险的希望所在。道源玉的警示明确,此物蕴含的至凶至戾的金煞之气,若能以特殊法门提炼、转化,或可成为修补道基裂痕、磨砺道心的磨刀石。但获取此物的过程,必然伴随着滔天的血腥、无尽的凶险与心智的考验。

“鸡山…血漩…破煞晶…”

守墨残存的意识中,卷一的脉络瞬间无比清晰。然而,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现实瞬间将他淹没。此刻的他,道基崩裂如废墟,形同废人,动一动手指都困难重重,如何能去那煞气冲天的绝地?如何去破那血漩,取那煞晶?

更让他心神剧震、如坠冰窟的是,当大巫祝蓍听到兵戈煞晶的描述时,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绝非纯粹的震惊和担忧。

那是一种…仿佛等待已久、终于得到证实的深沉锐利!一种…近乎掌控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祸乱之源…终将陪葬…”

猰貐分身临死前那充满怨毒的诅咒,如同魔音般在守墨破碎的识海中回荡。鸡山的异变,究竟是猰貐污染残留的爆发?

还是…另有一股更隐秘、更阴险的力量,借着猰貐打开的缝隙和天道反噬造成的动荡,在悄然推动着新的灾劫?

青桑殿内,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彻底的炸锅!所有关于听竹轩的争执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鸡山的噩耗,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每一个人。国君稷脸色铁青,厉声下令调兵遣将,商讨对策。大巫祝蓍也立刻表示将派遣高阶巫祝携带净化法器随军前往。

而听竹轩内,躺在床榻上的守墨,枯槁的身体无法动弹,心却已飞向了那煞气冲天、如同地狱入口的南境鸡山。

道基崩裂的废墟深处,那一缕微弱却顽强燃烧的离火心苗,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既是灭顶之灾又是渺茫生机的危机与契机,前所未有地、急促地跳动起来。希望与绝望,如同冰与火,在他残破的躯壳内猛烈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