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散尽,阳光刺破灰霾,重新洒落在鸡山矿区这片血腥的炼狱上。
死寂。
令人心悸的死寂取代了之前的疯狂嘶吼与金铁交鸣。
空气中残留的腥甜铁锈味被浓烈的焦糊和血腥取代,混合着清心铃与定神香燃烧殆尽的草木余烬,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锐士营的士兵们,如同刚从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噩梦中惊醒。
许多人拄着兵器,大口喘息,汗水混合着污血从甲胄缝隙中淌下,滴落在脚下暗红粘稠的土地上。
他们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茫然、目睹地狱景象的惊悸,以及身体透支后的虚脱。
盾牌凹陷变形,长矛折断,弓弦松弛,原本整齐的军阵此刻显得疲惫而凌乱。
龙雀拄着剑,单膝跪在守墨的担架旁,呼吸急促。
她顾不上手臂被疯魔利爪撕裂的伤口,也顾不上甲胄上纵横交错的划痕,所有的心神都系在担架上那具枯槁的身躯上。
守墨彻底昏迷了。
脸色比之前更加灰败,如同蒙着一层死气。
七窍仍有暗红血丝渗出,但已不再汹涌。他体表那层强行凝聚的、象征金煞抗性的暗红光泽早已消失无踪,皮肤下隐约可见惨白的电光如同濒死的蛇,在道基裂痕处微弱地抽搐跳动。
心口那道源玉的裂痕,此刻黯淡无光,仿佛真的变成一块布满裂纹的顽石。
唯有极其微弱的一丝暖意,从那裂痕最深处透出,证明着那缕离火心苗尚未完全熄灭。
“仙长…仙长!”
龙雀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不敢轻易触碰守墨,只能低声呼唤。
蒲老跌跌撞撞地扑过来,老脸煞白。
他颤抖着手指搭上守墨的手腕,一股冰冷、混乱、死气沉沉的感觉瞬间传来,让他如坠冰窟。
再探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脉象…乱如麻絮,生机…如风中残烛!”
蒲老的声音带着哭腔。
“道基崩毁之伤本就致命,又强行引煞淬体…这…这是油尽灯枯,神仙难救啊!将军…龙雀将军…仙长他…”
他看向龙雀,眼中满是绝望。
龙雀的心猛地一沉。
非山裂谷前那伟岸的身影,那引动五行封魔的决绝,那在血煞瘴中点亮心灯、剥离源晶的璀璨金莲…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这副生机几近断绝的枯槁躯壳上。
一股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
为了季厘国,为了镇压猰貐,他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难道最终竟要倒在这里?
“不…”
龙雀猛地摇头,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声音斩钉截铁。
“他不会死!”
“蒲老,你听着,仙长说过,那金煞源晶是他重续道途的唯一希望!源晶呢?源晶在哪里?”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扫向金煞源晶被弹飞的方向,那是一片倒塌的工棚废墟。
“来人....立刻封锁那片废墟!任何人不得靠近,擅入者,格杀勿论。”
龙雀厉声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几个还能站立的亲兵立刻领命,强撑着疲惫的身躯,持刀警戒在废墟外围。
“荆巫祝!”
龙雀的目光转向十名高阶巫祝中为首的一位。
此人四十许年纪,面容刻板,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正是之前离去时曾对听竹轩方向露出冷笑之人。
“你带三位巫祝,随我去搜寻源晶!其余人,协助蒙老将军救治伤员,安抚军心,清理战场,务必找出所有被污染的血肉残骸,集中焚化!绝不能让秽气死灰复燃。”
“遵命!”
荆巫祝躬身领命,眼底闪过一丝异芒,迅速点了三人跟上龙雀。
蒙山老将军此刻也走了过来,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和昏迷的守墨,脸上也充满了凝重与痛惜。
他重重拍了拍龙雀的肩膀。
“龙雀将军,仙长就拜托你了。此地后事,老夫处理。务必小心,那偷袭者…恐有同党。”
“多谢老将军。”
龙雀点头,不再多言,带着荆巫祝等人快步走向那片狼藉的废墟。
倒塌的木梁、破碎的瓦砾、散落的矿具和被血污浸透的杂物堆积如山。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残留的血腥味。龙雀小心翼翼地拨开障碍物,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寸地面和缝隙。
荆巫祝等人则分散开来,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清心铃发出微弱的清光,似乎在探测着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龙雀的心也一点点下沉。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片暗金色的、核桃大小的源晶,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可能!”
龙雀低语,她亲眼看到那流光射入这片区域。
她蹲下身,仔细观察地面,终于在几块碎裂的木板下,发现了一小片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粉末,旁边还有几滴新鲜的、带着翠绿色泽的血迹。
那翠绿中,隐隐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暗金纹路,与之前偷袭者短杖发出的光芒如出一辙。
“将军,有发现?”
荆巫祝凑了过来。
龙雀迅速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沾起粉末和血迹,小心包好,藏入怀中,面上不动声色。
“没有。看来那贼子早有准备,源晶已被其同伙取走。此处已无价值,回去!”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荆巫祝的脸,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和一丝…了然?
这让她心中的疑虑更深了。大巫祝蓍…荆巫祝…听竹轩外的窥视者…断臂上残留的桑木气息…
这一切,绝非巧合。
回到担架旁,蒲老正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守墨几处大穴,试图吊住他最后一丝生机,但效果微乎其微。
“将军,源晶…”
蒲老满怀希冀地抬头,看到龙雀沉重的脸色,心又沉了下去。
“被贼人夺走了。”
龙雀的声音冰冷。
“但仙长不能死。蒲老,立刻准备药浴!用最温和的滋养药方。清心兰、安魂草有多少用多少。吊命,我们必须立刻赶回青桑城!只有祖灵庙的青桑祖灵露,或许…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她看向蒙山。
“老将军,此地交由您善后。末将需带仙长星夜兼程赶回王都!迟则生变!”
蒙山看着守墨气若游丝的样子,深知事态严重,重重点头。
“老夫明白。龙雀将军,速去!这里交给老夫,定不让秽气再生!”
龙雀不再犹豫,命令亲卫小心抬起担架。她翻身上马,护卫在侧。来时的一千锐士营,如今能站立的不足七百,人人带伤,士气低落。龙雀强忍悲痛,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而染血的脸。
“儿郎们!”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矿区回荡,带着一种悲壮的激励。
“我们赢了!鸡山秽乱已平!是仙长,以身为引,涤荡乾坤!是你们,用血肉之躯,铸就了这道屏障!季厘国会记住今日!记住你们的血与勇!现在,重伤者留下,由蒙老将军照料。其余还能走的,随我…护送仙长回都!此路凶险未卜,但我龙雀在此立誓,人在仙长在!出发!”
“护送仙长!人在仙长在!”
残存的士兵们被龙雀的话语点燃了心中的热血和使命感,爆发出嘶哑却坚定的吼声。
他们迅速整队,虽然步伐蹒跚,眼神却重新凝聚起光芒,护卫着担架,踏上了返回青桑城的道路。
来时疾驰如风,归途却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踏在生死的边缘。
夕阳西下,将这支残兵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在鸡山矿区的血色余晖中,烙印下一幅悲怆而坚毅的画卷。
与此同时,季厘圣庙深处。
那间布满古老桑树图腾的幽暗静室内,大巫祝蓍盘坐于蒲团之上。
他面前的空中,悬浮的不再是兵戈煞晶碎片,而是一枚鸽卵大小、通体翠绿欲滴、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桑叶状宝玉的青桑祖灵露的容器。
然而,宝玉的光泽似乎比平时黯淡了一丝。
蓍闭着双眼,枯槁的手指在虚空中缓缓划动,勾勒着复杂的符文。
他面前的地面上,赫然摆放着半截被斩断的手臂。
断口处鲜血淋漓,但诡异的是,那血液并非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深绿与暗金交缠的色泽,散发着微弱却令人心悸的波动。
手臂的皮肤上,残留着细微的桑木纹理。
“废物…”
蓍的嘴唇无声开合,吐出冰冷的字眼。
他指尖射出一道翠绿光芒,融入断臂之中。断臂的血液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丝丝缕缕的翠绿与暗金气息被剥离出来,在虚空中凝聚成一个小小的、不断变幻的符文,最终烙印在蓍面前一枚空白玉简之上。
玉简表面,浮现出鸡山矿区血漩崩解、金莲绽放、源晶剥离、以及最后龙雀斩断手臂、源晶弹飞的模糊影像片段。
“破煞金莲…道基碎片淬炼重生…守墨…好一个应劫之人…可惜,道源玉终究是碎了…”
蓍缓缓睁开眼,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计算的光芒。
“金煞源晶…虽未得手,但沾染了老夫的青桑引与蚀金咒,无论落在何处…都逃不过感应…龙雀…哼,倒是警觉。”
他的目光投向静室角落。
那里,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陶罐静静摆放。陶罐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封印符文,但罐口缝隙处,隐隐有极其微弱、带着怨恨和不甘的嘶嘶声传出,仿佛困着什么活物。
“猰貐的怨念分身碎片…虽被封印重创,但这点残渣…配合祖灵露的生命力引导…或许…能种下一颗更隐蔽的种子…”
蓍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屈指一弹,一道极其细微、融合了翠绿生机的暗红血丝,从断臂残留的血液中剥离出来,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黑色陶罐的封印缝隙之中。
静室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微光,和那断臂伤口处血液缓慢滴落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