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周文博的乌篷马车汇入市井人流,仿佛从未停留,只留下无形的涟漪在空气中扩散。李严雷厉风行,指挥衙役勘验现场、记录苦主证词,那刚正不阿的气势,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绝了赵黑虎的凶焰。苦主们在衙役的安抚下,悲愤稍抑,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和对陆焱的感激,各自散去。
喧嚣散尽,只余狼藉。
坍塌的草棚像巨兽的残骸,半掩着惊魂未定的老驴。老王头佝偻着腰,默默收拾着散落一地的锅碗瓢盆,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沾满泥污的瓦罐上。张承搀扶着几乎脱力的陆焱,步履沉重地走向他们栖身的破败小院——那间位于背阴小巷深处、四面透风的陋室。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炭火的烟气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陋至极,一桌一凳一土炕,便是全部家当。忠仆老福佝偻着背,正佝偻着身子,用一把破蒲扇对着小泥炉扇风,炉上药罐“咕嘟咕嘟”冒着苦涩的蒸汽。见陆焱被搀进来,脸色惨白如纸,老福浑浊的老眼立刻红了,颤巍巍迎上来:“少爷…您…您这是怎么了?伤着哪儿了?”
“福伯,我没事,就是累着了。”陆焱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任由张承将他扶到炕沿坐下。土炕冰冷坚硬,却让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余地。他闭上眼,赵黑虎毒蛇般的眼神、打手们狰狞的面孔、苦主们悲泣的脸…还有那十万两白银的巨债,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令他窒息。
喘息片刻,陆焱睁开眼,眼神已褪去片刻的疲惫,重新凝聚起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他看向老福,又看向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同样凝重的张承(这位因“共享驴车”账目清晰而被吸引的书生,如今已是这艘破船上不可或缺的“账房先生”)。
“福伯,承哥,”陆焱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赵黑虎是暂时退了,但周知府和李大人的威慑,能护我们多久?十天?半个月?赵黑虎这条毒蛇,绝不会放过我们!还有…”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那十万两!利滚利,每一天都在疯长!靠那几头驴子,拉一辈子也填不上这个窟窿!”
屋内一片死寂。老福布满皱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手中的蒲扇无力垂下,炉火映着他绝望的眼神。张承紧抿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破旧桌面,眉头锁成一个“川”字。他们都清楚,陆焱说的是血淋淋的事实。“共享驴车”这艘刚拼凑起来的小船,刚刚在风暴中侥幸未沉,但船底早已千疮百孔,承载不起十万两这座足以压垮一切的冰山!
“少爷…那…那可怎么办啊…”老福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无力感。
陆焱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狭小的、糊着破纸的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是狭窄肮脏的小巷,远处隐约传来市井的嘈杂。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贫民窟的破败,投向了金陵城另一端的秦淮河畔,那里灯火通明,丝竹悦耳,是属于富商巨贾、勋贵子弟的销金窟。
“靠苦哈哈们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不行。”陆焱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体量太小,利润太薄!杯水车薪!我们要换条路!一条来钱快、来钱猛的路!”
“换路?”张承抬起头,眼中带着疑惑和一丝警惕,“三少的意思是?”
“目标!”陆焱斩钉截铁,手指重重地点在空气中,仿佛要点破这陋室的压抑,“盯着那些有钱有闲、吃饱了撑的、整天琢磨着怎么花钱找乐子的主儿!富商!勋贵!世家子!这些人,银子堆成山,最缺的就是新鲜刺激!只要能挠到他们的痒处,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银子,十倍利、百倍利,都不是梦!”
老福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少爷…那…那些人精得很,胃口刁得很,寻常东西哪能入他们的眼?”
“所以要‘奇’!要‘绝’!”陆焱眼中精光爆射,如同赌徒看到了最后的翻盘机会,“要让他们觉得,不玩这个,就落伍了!不玩这个,就白活了!我们要做的东西,不能是‘共享驴车’这种解决温饱的营生,得是能让他们疯狂追捧、一掷千金的…‘玩意儿’!”
他快步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前,一把抓起张承放在上面的简陋账本和半截炭笔,将账本空白页粗暴地撕下铺开。
“承哥,你脑子活络,点子多,算账更是一把好手!来,我们合计合计!”陆焱将炭笔塞到张承手里,自己则盯着那张白纸,眼神灼热得像是要将纸点燃,“什么玩意儿能让这些钱多得发愁的老爷少爷们,心甘情愿地大把撒钱?斗鸡?走狗?听曲儿?玩古董?这些都太老套了!要玩就玩个大的!玩个他们没见过的!”
张承握着炭笔,看着陆焱眼中近乎疯狂的火焰,又看看纸上那片空白。他出身寒门,苦读多年却屡试不第,对底层疾苦有切肤之痛,对那些朱门酒肉臭的奢靡生活,则带着读书人固有的清高与厌恶。但此刻,陆焱描绘的“暴利”前景,以及那十万两悬顶之剑的恐怖压力,让他不得不压下心中的不适,强迫自己思考。
他沉吟片刻,笔尖在粗糙的纸上无意识地划着:“新奇刺激…富商勋贵所求,无非是极致的感官之娱,是凌驾于常人之上的优越感,是可供炫耀的独特谈资…”他脑中飞快闪过在茶楼酒肆听过的各种奇闻轶事,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突然,他笔尖一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三少,你可曾听闻,前朝有巨富,为博红颜一笑,斥巨资在府中仿建前朝宫苑一隅,邀名伶扮作前朝帝王妃嫔,自己则扮作王侯,在‘旧宫’中饮酒作乐,体验一把‘穿越古今’的帝王梦?”
陆焱眼睛猛地一亮:“有这事?接着说!”
“虽是野史传闻,未必是真,”张承语速加快,“但其中关窍,却值得玩味!那些富商勋贵,坐拥泼天富贵,寻常享乐早已腻烦。他们所求,或许正是这种…‘身临其境’的代入感!一种能让他们暂时忘却身份,体验另一种极致人生的‘幻梦’!”
“幻梦…代入感…”陆焱咀嚼着这两个词,眼神越来越亮,如同拨云见日!“承哥,你是说…我们造一个‘梦’?一个精心设计的、让他们能沉浸其中、扮演不同角色、经历跌宕剧情的…‘大戏台’?”
“正是此意!”张承也被自己的想法点燃了,“但非寻常戏台!要隐秘,要奢华,要独一无二!地点可选在城外隐秘的庄园,或秦淮河畔某处不引人注目的深宅。我们编写精妙绝伦的‘剧本’,囊括江湖恩怨、朝堂倾轧、才子佳人、甚至…寻宝探秘!招募训练有素之人扮演各类角色——侠客、官员、闺秀、商贾、甚至…刺客、密探!再布置出足以乱真的场景!让参与者,那些付了天价的‘贵客’,也成为‘戏中人’,穿上特定的服饰,扮演特定的角色,按照‘剧本’的引导,在数日之内,亲身体验一段浓缩的、充满未知与刺激的‘人生’!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触发不同的‘剧情’走向!”
张承越说越激动,炭笔在纸上飞快勾勒着框架:“参与者可以是结伴而来,也可以是独自赴会。他们需要解开谜题,完成‘任务’,应对‘危机’,甚至与其他参与者‘勾心斗角’!整个过程,有我们的人在暗中引导、保护,确保安全,但更要确保‘真实感’!让他们感觉,自己真的成了故事的主角!最后,根据他们的表现和达成的‘结局’,给予独一无二的‘纪念’——或许是伪造的‘前朝密宝’,或许是名家字画的仿品,总之,要让他们觉得物超所值,值得炫耀!”
“妙!绝妙!”陆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破陶碗跳了起来,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这不再是看戏,而是‘入戏’!是让他们花钱买一段刻骨铭心的‘传奇经历’!这叫什么?‘沉浸式戏剧体验’?不!不够刺激!就叫它——‘金陵幻梦局’!”
他兴奋地在狭小的陋室内踱步,如同困兽看到了牢笼的裂缝:“对!就做这个!门槛要高!定价要狠!专宰…不,专供那些钱多到发霉的主儿!第一批,只邀请最顶级的十位‘玩家’!饥饿营销!让他们以能拿到‘幻梦局’的入场券为荣!”
老福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插嘴:“少爷…这…这听着太悬乎了!要造那么大的场面,要请那么多人,还要保密…这得投进去多少银子啊?万一…万一没人买账,或者…或者被官府查了…”
“福伯,富贵险中求!”陆焱停下脚步,眼神灼灼地盯着老福,“‘共享驴车’是细水长流,稳,但慢!‘金陵幻梦局’是快刀斩乱麻,险,但快!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十万两的债,赵黑虎的刀,都在逼我们!必须搏一把大的!”
他转向张承:“承哥,你立刻估算!启动这‘幻梦局’,最低需要多少银子?场地租赁(或改造)、场景布置、道具服装、人员招募训练、剧本编写、前期宣传造势…每一项,都要精打细算!”
张承深吸一口气,拿起炭笔,对着那张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纸,眼神变得无比专注,手指仿佛已经在无形的算盘上飞速拨动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城外小庄园,租赁一月…需纹银…布匹、木料、漆料…匠人工钱…伶人、护卫…剧本润笔…前期‘风声’散播…还有打通关节以防万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在纸上重重写下了一个数字,抬头看向陆焱,声音干涩:
“三少,最省最省,刨去所有能省的边角…至少…需要三千两!这还只是搭起架子,勉强开第一局的成本!后续维持、改进,还要更多!”
“三千两…”陆焱的心猛地一沉。这数字,对他们现在兜比脸还干净的状况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老福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背过气去。
陋室内,刚刚燃起的兴奋火焰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炭笔划过粗纸的沙沙声。三千两白银,如同一道新的天堑,横亘在绝境求生的路上。
陆焱的眼神在短暂的黯淡后,重新凝聚起更甚以往的疯狂与决绝。他盯着纸上那个刺目的数字,又看向窗外贫民窟灰暗的天空,一字一句,如同从齿缝里迸出:
“三千两…好!这三千两,我来想办法!砸锅卖铁,坑蒙拐骗…也得把它凑出来!这‘金陵幻梦局’,必须开张!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也是…捅向赵黑虎和那十万两巨债的第一把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