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贴身存放的玉佩,如同一块冰,紧贴着心口,时刻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意,也搅动着陆焱心头挥之不去的疑云。白日里海晏楼的喧嚣与算计暂时退去,入夜后的金陵城,另一种浮华才刚刚苏醒。秦淮河上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伴着莺声燕语,汇成一片靡靡之音,将河水都染上了脂粉的甜腻。

陆焱换了一身稍显体面的素色锦袍,踏入了这金陵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醉月楼。他此来并非寻欢,而是处理“金麟卡”在青楼楚馆的关联事务。郑屠夫那帮勋贵子弟,凭着金麟卡在醉月楼享受特殊待遇,这账目和对接,需得他亲自过目确认,确保不出纰漏,更防有人借此生事。

醉月楼内,暖香扑鼻,轻纱曼舞。龟奴殷勤引路,老鸨堆着满脸的笑迎上来:“哎哟,陆东家!稀客稀客!您可是为‘金麟卡’的账目而来?快请雅间歇息,奴家这就让人把账册取来!”

陆焱神色平淡,只微微颔首:“有劳妈妈。”他被引至二楼一间临河的雅致小厅,窗外便是灯火辉煌的秦淮河景。老鸨奉上香茗,很快便有人送来一叠用锦缎包裹的账册。陆焱摒退左右,只留张承在侧,借着明亮的烛火,开始逐页细审。指尖划过那些娟秀的字迹,记录着持卡贵客的消费、签单、挂账……一笔笔,皆是这销金窟里的泼天富贵。

雅厅的门并未关严,丝竹声、调笑声、劝酒声隐隐传来。就在陆焱凝神核对一笔数目时,一阵清越悠扬的琴音,如同山涧清泉般,穿透了这片靡靡之音,清晰地流泻而入。这琴音不似寻常青楼乐伎的缠绵悱恻,反而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意,时而如松风过壑,时而如寒泉滴石,空灵澄澈,涤荡人心。

陆焱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了眼。这琴音……与这醉月楼的氛围,格格不入。

张承也侧耳倾听,低声道:“三少,这琴……弹得真好,听着像……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陆焱未答,目光却透过半开的门扉,投向琴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对面一间更为宽敞华贵的临水花厅内,轻纱半卷,一位素衣女子正端坐抚琴。灯火勾勒出她窈窕的侧影,青丝如瀑,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绾住。她并未浓妆艳抹,眉目清丽绝伦,气质却如远山寒玉,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与孤高。即便身处这香艳之地,她周身也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薄雾,隔绝了尘俗喧嚣。

“想必那位就是醉月楼的头牌,柳如烟柳姑娘了。”张承小声道,“听说她架子极大,寻常人千金也难求一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性子更是孤傲得很。”

柳如烟?陆焱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琴音渐歇,余韵袅袅。花厅内似乎有客人高声喝彩,夹杂着放肆的调笑,言辞间颇为轻佻。只见那柳如烟并未起身应酬,只是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唇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不是迎合的笑,倒更像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冷意的嘲讽。她随手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清冷的泛音,仿佛在回应,又仿佛在终结。

就在此时,似乎是陆焱审视的目光停留过久,柳如烟似有所感,倏然抬眼,清冽的目光如同寒星,隔着花厅的距离,精准地投向了陆焱所在的雅间!

四目相对的刹那,陆焱心头微凛。那眼神,太清,太冷,也太利!绝非一个沉沦风尘的女子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没有讨好,没有媚态,只有深潭般的沉静和一丝洞悉世事的锐利。

柳如烟的目光在陆焱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随即又恢复古井无波。她并未移开视线,反而微微颔首,算是隔着距离打了个无声的招呼。那份气度,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天然的矜贵。

陆焱也平静地颔首回礼。心中疑窦更深。此女,绝不简单。

不多时,老鸨亲自捧着一个锦盒进来,满脸堆笑:“陆东家,账目可还清晰?这是几位贵客存放在此,凭‘金麟卡’可支取把玩的几件小玩意儿,都是柳姑娘闲暇时把玩之物,也请您一并过目登记。”

陆焱打开锦盒,里面是几件精巧雅致的物件:一枚温润的玉扳指,一方刻着古篆的闲章,还有一本薄薄的、装帧精美的……棋谱?翻开一看,里面并非寻常棋路,而是用娟秀小楷批注着许多精妙见解,字里行间透着深厚的功底和独特的思辨。

“柳姑娘也精于棋道?”陆焱状似随意地问道。

“何止棋道!”老鸨立刻来了精神,“柳姑娘琴棋书画,样样拔尖!尤其那手棋艺,多少自诩风雅的公子老爷都败在她手下呢!就是……”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无奈,“就是性子太冷了些,不太爱说话,也不爱应酬。”

正说着,对面花厅的客人似乎闹腾得越发不像话,言辞愈发不堪。柳如烟终于起身,对那几位明显喝高了的客人微微福了一礼,声音清泠泠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喧嚣:“几位贵客雅兴,如烟身体微恙,先行告退,失礼了。”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说完,也不管对方如何反应,抱起瑶琴,转身便走,素色的衣袂在灯火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她并未直接下楼,反而朝着陆焱所在的雅间方向款款行来。老鸨见状,连忙告罪一声,迎了出去。

柳如烟走到雅间门口,目光再次落在陆焱身上。这一次,距离更近,陆焱更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清冷如月华的气质。她并未看老鸨,只是对陆焱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冷:“这位便是‘海底捞’的陆东家?如烟有礼。方才惊扰了东家清静,见谅。”

“柳姑娘言重了。”陆焱起身还礼,“姑娘琴音超凡,何来惊扰。”

柳如烟的目光落在陆焱手边那本摊开的棋谱上,又移向他尚未合起的账册,最后落回陆焱脸上。她那双清冽的眸子,仿佛能穿透表象。“陆东家经营之道,别具一格,闻名已久。‘用户体验’、‘核心竞争力’……”她轻轻吐出这两个词,发音清晰,带着一丝微妙的探究,“如此……别致之语,不知出自何典?如烟孤陋,倒从未听闻。”

陆焱心中猛地一跳!这两个词,他在与张承、老福私下商议经营策略时,确实不经意间用过!当时绝无第三人在场!她如何得知?是偶然听闻,还是……刻意打探?

他面上不动声色,淡然一笑:“些许市井俚语,信口胡诌罢了,难登大雅之堂,让柳姑娘见笑。倒是姑娘方才那句‘身体微恙’,应对得体,进退有据,实乃‘情绪价值管理’的典范。”他不动声色地将另一个“现代”词汇抛了回去,带着一丝试探。

柳如烟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涌动!她定定地看着陆焱,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更像是在确认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窗外秦淮河上的喧嚣隐隐传来。

“情绪价值……”柳如烟缓缓重复了一遍,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陆东家用词,总是这般……出人意表,却又切中肯綮。”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清冷,“听闻东家近日新得一件古物?玉质温润,雕工奇古,只是……似有微瑕?”

陆焱的瞳孔骤然收缩!玉佩!她竟连这个也知道?!是巧合?还是……她与那玉佩,甚至与那神秘的生母,有着某种关联?一股寒意瞬间从脊背窜起,他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哦?陆某不过一介商贾,哪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古物。柳姑娘怕是听岔了流言。”

柳如烟深深地看了陆焱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透。她并未追问,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清冷依旧,却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是吗?那或许是如烟听错了。流言如风,真真假假,有时比那雕工奇古的玉器,更难分辨虚实。”她微微屈膝,“账目既清,如烟告退。陆东家,后会有期。”

说完,她抱着琴,在老鸨的陪同下,转身离去。素衣身影穿过喧嚣的走廊,很快消失在灯火阑珊处,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陆焱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寒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玉佩,那细微的裂痕棱角分明。

柳如烟……她到底是谁?那看似随意的“听岔了流言”,那精准点出的“雕工奇古”与“微瑕”,绝非偶然!她身上那种与青楼格格不入的清冷孤高,谈吐间不经意流露的渊博与机锋,尤其是对他“现代”词汇的异样关注……这个女人,像一团迷雾,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谜题。

“三少?”张承见他久久不动,低声唤道。

陆焱回过神,眼中瞬间敛去所有波澜,只剩下一片沉静。“账目无误,东西收好。走吧。”他声音平淡,率先向楼下走去。

走出醉月楼,秦淮河上的暖风带着脂粉香扑面而来。陆焱回头,望了一眼醉月楼最高处那间灯火通明的精致绣阁——柳如烟的居所。窗棂上映着一个模糊的、窈窕的剪影,正凭栏远眺,不知望向何处。

他收回目光,转身融入夜色。玉佩的冰凉紧贴胸口,柳如烟那清冷锐利的目光仿佛仍在眼前。冰山之下,暗流汹涌。而这块玉佩引出的,似乎不仅仅是陆府的旧怨,还有更幽深、更危险的漩涡。柳如烟,会是这漩涡中的一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