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周文博知府那番语带机锋的评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在陆焱心底无声扩散,却并未搅乱他表面的平静。送走知府后,他脸上那抹极淡的冷意迅速敛去,恢复了东家应有的沉稳,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海晏楼当晚的收尾。

“三少,今日‘金麟卡’签单共七笔,账目都核对过了,票据齐全,与预留的印鉴分毫不差。”张承将一叠整理好的票据递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白日里的风波虽已平息,但阴影犹在,尤其涉及这些贵客,容不得半点差错。

陆焱接过,指尖在冰凉的票据上快速划过,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数字和签名。灯火下,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嗯。入库的食材验收单呢?尤其是今日新到的几批牛羊肉,要确保是‘老刘头’铺子送来的,他家的印戳我认得。”

“都在这儿了,老福叔亲自验的货,斤两、成色都没问题,印戳也对着呢。”张承连忙又递上一叠单据。

陆焱一份份仔细看过,确认无误后才微微颔首。“辛苦了。明日开市前,让伙计们再把大堂犄角旮旯清理一遍,尤其是雅座那边,知府大人坐过的地方,不能留一丝水渍油污。”

“是,三少放心。”张承应下,看着陆焱略显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退下,去安排守夜事宜。

喧嚣彻底沉寂,只余下更漏单调的滴答声和后院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陆焱并未立刻回房歇息,反而转身走向店铺后身那间狭小、堆满杂物、只容一榻一柜的耳房。这是他这具身体“原主”最后的栖身之所,充斥着一种被遗忘的、混合着尘埃和淡淡霉味的气息。

他点起一盏昏黄的油灯,橘色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蒙尘的破旧樟木箱——这是“原主”从陆府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当,也是他全部“家底”的存放处。

白日里钱书吏的构陷、周知府莫测的探访,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提醒着他这看似站稳脚跟的“海底捞”,根基实则脆弱,随时可能被来自陆府或其他暗处的力量掀翻。他需要更多的筹码,需要更清晰地了解这具身体和这潭浑水的所有关联。

带着一种近乎考古般的谨慎,陆焱打开了箱子。里面大多是些半旧不新的衣物,几本翻烂了的杂书,一些零碎铜钱,几件早已失去光泽的劣质佩饰……都是属于一个不受宠、被边缘化的庶子的寒酸印记。他耐心地一件件取出,仔细摸索着箱体的内壁、角落、底板。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将最后一件旧袍子放回时,指尖忽然触到箱底一角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凹凸不平感。不像是自然磨损,倒像是……人为的痕迹?

他心中一动,立刻将箱内所有物品清空,借着昏黄的灯光,凑近那处角落仔细端详。果然,在箱底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木板边缘,有一道细若发丝的缝隙,若非刻意寻找且触感敏锐,绝难发现。

陆焱屏住呼吸,从怀中取出一柄随身携带的薄如柳叶的锋利小刀(本是用于拆看账册火漆或处理食材),小心翼翼地将刀尖探入那缝隙之中。极其轻微地一撬,一小块薄薄的夹层木板应声弹起!

夹层内,别无他物,只有一块用褪了色的旧锦帕包裹着的物件。

陆焱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他轻轻取出那锦帕包裹,触手微凉。一层层揭开已然泛黄发脆的丝帕,一方玉佩静静躺在掌心。

灯火下,玉佩的光泽温润内敛,触手生凉,质地绝非寻常玉石,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凝结了千年寒冰的冷冽感。玉佩呈圆形,正面镂雕着繁复而奇异的纹饰——并非民间常见的花鸟鱼虫或福禄寿喜,而是某种盘绕交错的、带着古老威严气息的抽象兽纹,线条遒劲有力,透着一股庄重神秘的气息,隐隐竟有几分……非制式的威严?更引人注意的是,玉佩的边缘靠近系绳孔的位置,有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仿佛曾遭受过猛烈的撞击。

这绝非“原主”陆三这个落魄庶子有能力拥有,甚至不该是他能接触到的东西!其形制、纹饰,隐隐透出的气息,都与市井格格不入。

陆焱的眉头紧紧锁起。他将玉佩举到灯下,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道细微的裂痕,冰凉的触感仿佛能渗入骨髓。一个被家族刻意遗忘、连体面衣物都没几件的庶子,为何会在一个破箱子的隐秘夹层里,藏着这样一件显然来历不凡、甚至可能招致祸患的物件?

他拿着玉佩,无声地走出耳房,来到后院。老福正佝偻着腰,在昏暗的廊下就着一点微光,小心翼翼地给几株耐活的盆栽浇水,动作迟缓而专注,仿佛那是他仅剩的寄托。

“福伯。”陆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并不大,却让老福枯瘦的肩膀猛地一颤。

老福慢慢转过身,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看向陆焱,当目光触及他手中那块在微弱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玉佩时,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水瓢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几滴水溅落在他的旧布鞋上。

“三…三少爷……”老福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慌,“您…您怎么把这东西翻出来了?”

陆焱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疑窦更深。他上前一步,将玉佩托在掌心,递到老福面前:“福伯,认得它,对吗?告诉我,这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昏黄的灯光下,玉佩上那奇异的兽纹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无声的压力。

老福的目光死死黏在玉佩上,尤其是那道细微的裂痕,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深深的恐惧,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怀念?他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半晌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福伯?”陆焱的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

老福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低下头,避开陆焱的目光,也避开了那块玉佩,佝偻的脊背似乎更弯了。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声音低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这……这是……故去的主母……留给您的……”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老奴……老奴只知道这么多……主母她……她……”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死死咽了回去,只剩下浓重的喘息和无法言说的恐惧在空气中弥漫。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可怕的记忆,“三少爷!这东西……这东西您收好!千万别……千万别再轻易示人了!就当……就当老奴求您了!”

说完,老福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猛地后退一步,连水瓢都忘了拿,脚步踉跄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钻进了他那间更狭小破旧的下人房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留下陆焱一人站在廊下的阴影里,手中玉佩冰凉依旧。

夜风拂过,带着后院草木的气息,却吹不散心头的疑云。

主母?那个在“原主”记忆中早已模糊、甚至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清晰印象的生母?她竟有如此来历神秘之物?老福那欲言又止、恐惧万分的模样,绝不仅仅是因为怀念故主!这玉佩背后,必定牵扯着一段被刻意掩埋、讳莫如深的过往!

陆焱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和细微裂痕的棱角硌着掌纹。他抬头望向陆府那在夜色中如同蛰伏巨兽般庞大的轮廓,眼神幽深如寒潭。

冰山之下,暗流汹涌。而这块意外浮现的玉佩,仿佛一把钥匙,指向的却是更深、更幽暗、也更危险的漩涡中心。

他沉默片刻,将玉佩贴身收好,紧贴着胸口的位置。那冰冷的触感仿佛一道烙印,也像一道无声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