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钱书吏被锁拿的喧嚣散去,“海晏楼”门口围观的人群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几滩被踩踏得泥泞的水渍和窃窃私语的余波。伙计们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被税吏泼翻的水盆、扶正歪斜的桌椅,空气中那股剑拔弩张的戾气,被重新升腾起的面汤香气与跑堂伙计响亮的吆喝声迅速冲淡。郑屠夫那桌的公子哥们拍着桌子催促上菜,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不过是助兴的插曲。

陆焱站在柜台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本刚刚立下大功、墨迹规整的账册封面,冰凉的触感让他眼底最后一丝戾气沉淀下去。他抬眼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陆府方向的屋宇在渐深的蓝灰色天幕下只余一片模糊而沉重的剪影。二叔陆仁贾的影子,如同那府邸投下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过来,带着一种阴冷的、粘稠的算计。

“三少,”张承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喘,“李经历那边……”

“静观其变。”陆焱打断他,声音平淡无波,视线却锐利地扫过门外街角几个探头探脑、形迹可疑的身影,“钱耗子不过是个开胃小菜,咬钩的虾米。真正的鱼,还在深水里。把眼睛放亮些,尤其是陆府那边的动静。另外,”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墙上那张色彩鲜艳的“甩面流程示意图”上,“让伙计们打起十二分精神,这几日,务必让每一位客人,都‘宾至如归’。”

张承心领神会:“明白!我这就去叮嘱!”

夜色彻底吞没了金陵城,白日里的燥热被秦淮河上吹来的湿凉水汽稍稍驱散。“海晏楼”的灯火却亮如白昼,门口“海底捞”三个大字在特制的灯笼映照下流光溢彩。正是晚市最热闹的时辰,楼内人声鼎沸,跑堂伙计如同穿花蝴蝶,托盘穿梭,吆喝声、拉面摔打的脆响、食客的谈笑与惊叹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充满市井生机的洪流。

街对面,一座不起眼的茶楼二层雅间,窗户微启,两道目光正透过窗棂的缝隙,无声地注视着这片灯火通明、喧嚣鼎沸之地。

金陵知府周文博端坐在窗边阴影里,一身寻常富户的藏青色细布直裰,手中一盏清茶已凉了半截。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下颌蓄着短须,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身旁侍立的是心腹幕僚陈先生,同样便服打扮。

“东翁,”陈先生低声道,“这便是那陆三的‘海底捞’。开张不足两月,名动金陵。白日里钱书吏那一出,看来是踢到了铁板,反把自己折了进去。李经历那边初步审问,钱耗子与醉仙楼刘胖子、车马行孙瘸子勾结诬告,已是板上钉钉,背后……似乎还有陆府二房的手笔。”

周文博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海底捞”门口川流不息的人潮上。他看得分明,无论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还是短衫布鞋的普通百姓,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期待。更令他侧目的是那些跑堂伙计:人人精神抖擞,步履带风,脸上挂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夸张的热情笑容,动作麻利得惊人。

“陆仁贾……”周文博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倒是个沉不住气的。只是这陆三……”他微微蹙眉,“一个被家族放弃、流落市井的庶子,仅凭一家食肆,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搅动风云,引来这等构陷?其经营之道,必有特异之处。走,下去瞧瞧。”

两人下了茶楼,随着人流走向“海底捞”。刚到门口,一股混合着浓郁骨汤香、辣椒油香以及某种清新薄荷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未及细看,一个穿着统一靛蓝色短褂、腰系白围裙、头戴同色小帽的年轻伙计已如旋风般迎了上来,脸上绽开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声音洪亮清晰,带着一股穿透喧嚣的劲头:

“两位贵客晚上好!欢迎光临大明海底捞!里边儿请——!小心脚下台阶!”

这过于热情、中气十足的招呼,让习惯官场含蓄氛围的周文博脚步下意识一顿,连陈先生都忍不住微微侧目。伙计却浑然不觉,一边引路一边语速飞快:“贵客是两位吗?可有预定雅座?没有?无妨!大堂还有靠窗的好位置,观景通风都极佳!贵客请这边走——”

伙计引着二人穿过喧闹的大堂。周文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地面光洁如镜,不见丝毫油腻污渍;桌椅摆放井然有序,间距舒适;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口热气腾腾、汤色各异的小锅(这便是那所谓的“自助小火锅”?),食客们自取旁边架上琳琅满目的生鲜食材,投入锅中涮煮,气氛热烈。最引人注目的,是穿梭其间的伙计们:他们似乎被赋予了极大的自主权,除了点菜上菜,竟会主动帮食客涮肉、捞面,甚至为带小孩的客人送上小巧的木制玩具,为披散头发的女客递上精巧的发绳。一个伙计正站在桌旁,双臂舞动,将一根面团甩得啪啪作响,引来满桌喝彩。

“贵客请看,这就是咱海底捞的招牌绝活——‘飞龙甩面’!图个热闹,讨个彩头!”引路的伙计适时介绍,语气里满是自豪,“两位贵客稍坐,马上有专人伺候!”

刚落座,另一位笑容同样热情洋溢的伙计已捧着两本制作精良的硬皮册子(菜单)快步走来:“贵客请用热毛巾擦手!这是菜单,图文并茂,明码标价!咱家汤底有滋补骨汤、麻辣红油、酸菜鱼汤、养生菌汤,食材有牛羊肉卷、各色鱼丸虾滑、新鲜时蔬、菌菇豆腐……样样精选!贵客想尝尝什么?小的给您推荐?”

周文博接过那沉甸甸、散发着淡淡墨香的菜单,翻开一看,心中又是一动。不仅每道菜都有清晰绘图和详细说明,价格标注分明,旁边竟还用小字标注了建议涮煮时间!其用心之细,远超寻常酒楼。他随意点了几样招牌,伙计飞快记下,复述一遍确认无误,又热情询问:“贵客可要试试咱家秘制的酸梅汤?解腻消暑,现熬的!或者来壶上好的龙井?”

“一壶龙井吧。”周文博道。

“好嘞!秘制酸梅汤赠饮两碗,上好的龙井一壶!马上就来!”伙计利落地应下,转身时还不忘提醒,“桌角有呼叫铃,贵客有任何需要,随时招呼小的!”

陈先生低声道:“东翁,这伙计……未免太过殷勤了些。市井已有议论,说这‘海底捞’专以‘奇技淫巧’惑人,服务花哨,价钱虚高,有奢靡敛财之嫌。”他目光扫过邻桌一公子哥腕上露出的金灿灿的“金麟卡”,以及桌上摆满的、明显超出几人食量的昂贵食材。

周文博未置可否,端起伙计刚奉上的、用精致白瓷碗盛着的淡黄色酸梅汤,浅啜一口。酸甜冰润,生津止渴,确是上品。他目光扫过大堂,那些穿梭忙碌的伙计,脸上虽有汗珠,眼神却明亮,动作充满干劲,与寻常店铺伙计的麻木或怠惰截然不同。他注意到一个细节:一个伙计不小心将一点汤汁溅到客人袖口,立刻诚惶诚恐地道歉,并迅速递上干净的热毛巾和一小盒据说是“特制去污膏”,客人非但未恼,反而笑着摆手表示无碍。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在桌边响起:“贵客这壶龙井,水温略高了些,恐伤了嫩芽的清气。若不介意,让在下重新为贵客沏过?”

周文博抬眼,只见陆焱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旁。他依旧一身简单的素色布袍,身姿挺拔如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卑不亢的微笑,目光清亮,正看着周文博手边那壶刚由伙计送上的龙井。

陈先生心头一凛,正要开口,周文博却抬手止住,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和更深的探究。他自认伪装得毫无破绽,这年轻人是如何识破的?是从自己与陈先生相处时细微的主从姿态?还是这久居上位的、不经意流露的沉稳气度未能尽敛?

“哦?店家也精于茶道?”周文博不动声色,语气平和。

“略知皮毛,不敢言精。”陆焱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显谄媚,“只是观贵客气度雍容,举手投足自有章法,非寻常富家翁可比。此等贵人,既点龙井,必是懂茶惜茶之人。小店伙计初学乍练,难免疏漏。贵客若不怪罪,容陆某稍尽心意?”他话语从容,点破身份却又不着痕迹,将缘由归于对方气度,给足了台阶。

周文博深深看了陆焱一眼,忽然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便有劳陆东家了。”

陆焱颔首,亲自取来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动作行云流水:温杯、投茶(竟真是上好的明前狮峰龙井)、高冲低斟,水流如线,热气氤氲中,嫩绿的芽叶在杯中舒展沉浮,清香四溢。他将一盏清澈碧透、香气高锐的茶汤恭敬奉至周文博面前。

“贵客请用。”

周文博端起茶盏,细观汤色,轻嗅茶香,再品其味。清、香、甘、活,层次分明,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远非刚才那壶可比。他心中对陆焱的评价又悄然拔高一层。此子不仅心思敏锐,更难得的是这份沉稳和待客的诚心。

“好茶。”周文博放下茶盏,目光直视陆焱,“陆东家好眼力,也好手艺。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丝无形的压力,“本官……微服至此,所见所闻,倒也有趣。这满堂喧嚣,伙计奔走如飞,奇技频出,服务殷勤得令人……猝不及防。市井有言,此乃‘奇技淫巧’,哗众取宠,更兼价高诱人奢靡,陆东家对此,作何解?”

陆焱并未因“本官”二字而显慌乱,反而神色更加坦然。他站直身体,目光清正地迎向周文博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和:

“知府大人明鉴。陆某以为,‘奇技淫巧’四字,实不敢当。小店所为,不过‘用心’二字。”

他抬手,指向正在邻桌表演甩面、引来阵阵喝彩的伙计:“甩面成花,是‘技’,非‘淫巧’。此技一为展示面食劲道新鲜,二为博食客一乐,增添用餐趣味。大人试想,寻常百姓劳作一日,花几十文钱吃碗面,若能多看个新鲜,多得一乐,这钱花得是否更值?此乃满足人心之‘需’。”

他的手指移向那些端着托盘、笑容满面、主动为客人添汤加菜、甚至帮忙照看孩童的伙计们:“伙计热情周到,是‘服务’,非‘谄媚’。陆某深知,伙计也是人,若只将其视为牛马,呼来喝去,他们焉能有真心笑容待客?小店给予伙计高于同业三成的工钱,提供干净食宿,更立下规矩:只要不违律法、不损东家根本利益,一切以让客人满意顺心为先。伙计有了奔头,有了尊严,待客自然发自内心。客人得享宾至如归之乐,小店生意方能长久。此乃经营之‘本’。”

接着,他指向墙上悬挂的价目牌和手中那本图文并茂的菜单:“明码标价,童叟无欺。食材采买,皆有票据存根可查,力求新鲜上乘。成本几何,利润几许,并非不可告人。‘金麟卡’确有其事,然持卡者所享特权,无非优先预定、专享新品试尝、些许雅致赠礼,并未逾越商贾本分,更无强买强卖。客人愿为更好的体验、更新鲜的食材、更周到的服务付钱,此乃市场之‘选’,何来奢靡敛财之说?”

陆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逻辑严密,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他最后看向大堂中那些吃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的普通食客,以及周边因海底捞生意兴隆而跟着沾光、叫卖声都响亮了几分的小贩:

“大人,陆某开此店,一为安身立命,二亦存济人之心。店中雇佣伙计杂役二十余人,连同后厨采买、食材供应,直接间接惠及数十户人家。每日所售米面菜肉,皆取自本地商户,所缴税银,分文不少入库。敢问大人,陆某所为,是拉了金陵后腿,还是为这市井添了几分活气,为朝廷添了些许税赋?若说‘奇技’,陆某的‘技’,只在‘察人所欲,予人所求’,在‘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在‘以诚待客,以利聚人’。此,方为商之正道。”

一番话,条理分明,情理兼顾,将“奢靡敛财”、“奇技淫巧”的指责逐一化解,更将自身经营提升至“利民”、“合法”、“商道”的高度。周文博静静听着,面上依旧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端着茶盏的手指,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陈先生则听得暗自点头,此子口才与见识,绝非池中之物。

大堂的喧嚣声浪一阵阵传来,甩面的脆响、跑堂的吆喝、食客满足的谈笑,与眼前这年轻东家沉静有力的陈词形成奇特的交响。周文博的目光掠过那些精神饱满的伙计,掠过邻桌公子哥腕上刺眼的金卡,最终落回陆焱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半晌,周文博缓缓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察人所欲,予人所求……”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深邃的目光在陆焱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穿透那平静的表象,看清底下涌动的暗流与坚冰。“陆东家年纪轻轻,见识倒是不俗。这‘海底捞’,确如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不小。”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褒贬,“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过犹不及的道理,陆东家想必深知。这‘用心’之道,是暖人的炭火,还是燎原的星火,存乎一念之间。”

他站起身,并未对陆焱的理念做出直接评判,只是淡淡道:“茶不错。叨扰了。” 说完,便带着陈先生转身,向门外走去。

陆焱躬身相送:“恭送大人。大人慢走。”

直到周文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灯火阑珊处,融入秦淮河畔的夜色,陆焱才缓缓直起身。他脸上的恭敬之色褪去,目光投向知府刚才坐过的位置,那杯被重新沏过的龙井还残留着温热的余香和几片碧绿的嫩叶。

伙计们依旧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甩面的声响清脆悦耳。陆焱端起周文博用过的那只冰裂纹青瓷茶盏,指腹感受着细腻的釉面和残留的温度,眼底深处,冷冽的锋芒一闪而逝,如同冰层下蛰伏的暗流。

“炭火?星火?”他无声地低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周大人,您看到的冰山,只是我想让您看到的那一角。至于那冰层下的火……是暖是燎,烧起来才知道。” 他轻轻放下茶盏,转身,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对快步走来的张承道:“看着点,今晚的账,尤其与‘金麟卡’相关的,再核对一遍。一根线头,都不能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