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秦淮河水无声,裹挟着两岸脂粉香腻的灯火碎影,沉沉东流。月光清冷,如一层寒霜,覆在岸边那个孤坐的身影上,也覆在他脚边那个随意摊开的蓝布包袱上。

包袱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锭。五十两一锭的足色官银,月光下泛着冰冷、沉重、近乎刺眼的白光。两百锭,十万两。赵黑虎那张写满狞笑的阎王债据,终于被这冰冷的金属压在了最底下。

陆焱伸出手,指尖拂过银锭光滑坚硬的棱角。触感冰凉,寒气直透骨髓。他拿起一锭,掂了掂,感受着那足以砸死人的分量,又随手丢回包袱里,发出沉闷的、仿佛敲在人心上的撞击声。

月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白日里所有的算计、锋芒、乃至于那点劫后余生的得意,都被这清辉洗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刻在骨子里的、对世情凉薄的讥诮。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卡片。墨黑的底子,边缘金粉勾勒的云纹在月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中央那片小小的镀金鳞片,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它的主人。右下角,朱砂写就的“壹佰”二字,猩红刺目。

第一百张“醉月金麟卡”。

陆焱捏着这张卡,对着河中破碎摇晃的月影,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水波扭曲着卡片和他模糊的倒影。

“金麟?祥瑞?”他对着水中那片虚假的金光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淬了毒的冰棱,“不过是我陆三随手抛出去…钓蠢鱼的铁钩罢了。”

指尖一松,那张编号“壹佰”的卡片,如同被丢弃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落入脚边潮湿的草丛深处。月光依旧清冷地照着那堆象征解脱的十万两白银,也照着草丛里那片被遗弃的、兀自闪烁着虚假金光的冰冷鳞片。

陆府深处,二房院落。

夜色浓稠,书房窗棂透出的灯光昏黄摇曳,像一只窥伺的眼。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也压不住的焦躁和一种陈腐的酸气。

陆仁贾枯坐在黄花梨书案后,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死死捏着一块刚从“珍宝阁”高价购得的、仿制“醉月金麟卡”式样打造的鎏金铜牌。铜牌边缘也勾了金线,中央嵌着一片打磨得还算光滑的鱼鳞状铜片,在灯光下反射着廉价的、刺目的光泽。右下角,是他让工匠精心刻上去的“零叁”字样。

他死死盯着这块赝品,细长的眼睛里燃烧着嫉妒的毒火,几乎要将铜牌熔化。“三千两!一张破卡!”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他陆三…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败家子!凭什么?!他凭什么能攀上月娘那贱人?凭什么一张破纸片就能换三千两雪花银?!”

他猛地将铜牌狠狠掼在书案上!“哐当”一声脆响,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污了摊开的账本。那“零叁”的字样在墨污中扭曲变形,显得愈发可笑。

“老爷息怒!”旁边侍立的心腹管事陆福,一个精瘦如猴、眼神闪烁的中年人,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小的打听清楚了,三少爷那边…可是真金白银地把赵黑虎那十万两的阎王债…给填上了!”

“填上了?!”陆仁贾猛地抬头,眼球因震惊和狂怒而布满血丝,“十万两?!他哪来的钱?就靠那破面馆和几张破卡?!”他胸脯剧烈起伏,山羊胡须簌簌抖动,“这才多久?几个月!他…他这是挖了前朝的金库不成?!”

“千真万确,老爷。”陆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中也满是难以置信,“小的托人从户部钱庄的熟人那里探了底,赵黑虎那笔债的底单…确实销了。就是这几日的事!”

“销了…销了…”陆仁贾失魂落魄地喃喃,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瘫回椅子里,随即又像被毒蝎蜇了般弹起来,脸上肌肉扭曲,“不行!绝不行!这孽障…这孽障定是用了什么妖法!或是走了邪路!我陆家清誉,岂能毁在他手里?!他爹当年就是个不省心的,如今生出个儿子更是祸害!”

嫉妒的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苦心经营半生,在族老面前伏低做小,在官面上小心打点,才勉强维持着二房这点体面,手中现银从未超过万两之数。而那个被他视为烂泥、随时准备踩上一脚好侵吞长房最后产业的侄子,竟在短短数月内,轻描淡写地抹平了十万两巨债!这巨大的落差,像一记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他眼中凶光闪烁,猛地看向陆福:“福子!去!把城南‘醉仙楼’的刘胖子,‘顺风车马行’的孙瘸子,都给爷悄悄请来!后门进!还有…户房那个姓钱的税吏,他婆娘不是一直想要你手上那对前朝的粉彩小瓶吗?给他!告诉他,明日一早,带齐人手,去‘海晏楼’!给我往死里查!”

陆福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老爷高明!那刘胖子被‘海底捞’抢了快一半生意,早就恨得牙痒痒。孙瘸子的驴车,也被三少爷那‘共享’的破点子搅得没了活路。至于钱税吏…那是个见钱眼开、雁过拔毛的主儿,有把柄攥着,又有好处,不怕他不卖力!小的这就去办!”

陆仁贾看着陆福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脸上扭曲的肌肉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毒的阴冷。他重新拿起书案上那块沾了墨污的赝品铜牌,用袖子狠狠擦了擦那“零叁”的字样,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陆三…我的好侄儿…”他对着虚空,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以为还了债就万事大吉?这金陵城的水,深着呢!你这暴发户的根脚,太浅了…经不起大风浪!明日,二叔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树大招风,什么叫…乐极生悲!”

***

翌日清晨,“海晏楼”刚刚卸下门板,伙计们正忙着洒扫、擦拭桌椅,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喧嚣。昨日的火爆犹在眼前,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银钱的气息和食客的喧闹。

张承在柜台后,手指熟练地拨拉着算盘,核对着昨日的流水。老福在灶房门口,指挥着帮厨搬运新鲜的菜蔬。一切都井然有序,带着一种蒸蒸日上的蓬勃朝气。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几个穿着皂青色公服、腰挎铁尺的税吏,在一个领头的三角眼、薄嘴唇的中年税吏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那税吏,正是户房专管城南商税的钱书吏。他身后跟着的,不仅有税吏,还有两个穿着绸衫、一脸幸灾乐祸的胖子(醉仙楼刘老板)和一个拄着拐、眼神怨毒的瘸子(顺风车马行孙老板),以及几个明显是泼皮混混模样的闲汉。

“谁是掌柜的?!”钱书吏三角眼一翻,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官威。他目光扫过干净整洁但明显狭小的店面,嘴角撇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店内的气氛瞬间冻结。伙计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紧张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张承心头猛地一沉,放下算盘,强自镇定地迎上前,拱手道:“小老儿张承,暂代掌柜。不知几位差爷驾临,有何公干?”他目光扫过钱书吏身后那两个面带冷笑的老板和孙瘸子,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公干?”钱书吏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张盖着户房红印的文书,“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有人具名首告!尔等‘海晏楼’,自开张以来,隐匿真实流水,偷逃国家税赋!数额巨大!更兼经营淫巧奇技之物(他手指厌恶地一指墙上挂着的“甩面流程示意图”),败坏市井风气!本官奉命,彻查账目!封存证物!”

“偷税?!”张承脸色瞬间煞白,“差爷明鉴!小店自开张以来,每一笔进出,都按规矩记账,绝无隐瞒!这‘甩面’不过是伙计伺候客人的手艺,怎就成了淫巧奇技?”

“规矩?你定的规矩?”钱书吏三角眼一瞪,厉声道,“有没有偷税,不是你红口白牙说了算!是账本说了算!给我搜!所有账册、银钱、票据,统统封存带走!还有这墙上挂的鬼画符,也给我摘下来!一并作为证物!”

他身后如狼似虎的税吏和那几个泼皮立刻就要动手。

“慢着!”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通往内堂的门帘后响起。

门帘一挑,陆焱走了出来。他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片冰寒。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钱书吏,掠过他身后那两个面带得色的老板和怨毒的孙瘸子,最后落在那张盖着红印的文书上。

“钱书吏?”陆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嘈杂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查账,自然可以。朝廷法度,陆某不敢不从。只是…”

他缓步走到柜台前,无视钱书吏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伸手轻轻按在了柜台上那厚厚一摞、张承刚刚整理好的账本上。指尖微凉,动作却异常沉稳。

“只是什么?”钱书吏被他平静的态度弄得微微一怔,随即恼羞成怒地喝道。

陆焱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钱书吏那双闪烁着贪婪和算计的三角眼,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让人心底发寒的弧度:

“只是陆某这账,记法有些特别。怕钱书吏您…带来的这些‘账房高手’,未必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