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里的空气似乎被施加了无形的缓速魔法。
李伊心小心翼翼地用微温的湿毛巾擦拭着手臂的擦伤边缘。水流混着淡淡的咖啡渍和消毒药水的微黄痕迹,在雪白的陶瓷水槽底部缓缓盘旋消失。每一次棉质纤维轻柔触碰到火辣的伤口,都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但一种带着痛的、被清理的安心感也随之蔓延。暖湿的水汽蒸腾着脸颊,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沁入肺腑,紧绷的神经在无声中一点点松弛。她不敢抬头,但耳朵却像被无形地牵引着,捕捉着花房深处唯一的背景音——那规律、轻缓的书页翻动声。
沙…沙…
那是叶晓珑所在的方向。隔绝在巨大的芭蕉叶、龟背竹和垂落的绿萝藤蔓构成的层层自然帷幔之后。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滤下,在这些宽大的叶面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光斑,在地面砾石小径上投下晃动的水墨画影。
水流的声音停了。李伊心看着手臂上清理干净的擦伤,边缘泛红,渗出细小的组织液。她茫然地望着水槽旁的铁艺架子。上面挂着几条干净但略显粗糙的园艺毛巾,还有一个敞着盖的铁皮药箱,里面散乱地塞着一些瓶瓶罐罐——双氧水,沾着泥土的药用胶布,一支快用尽的绿药膏……没有她熟悉的敷料和绷带。
就在这时,那规律的翻页声极其细微地停顿了半拍。
李伊心僵住。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她不敢动。似乎连空气的流动都变慢了。
几秒钟后。
啪。
一声轻响。
像是坚硬的书籍封面合拢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里足够清晰。
接着,是极其轻微的、身体陷落又微微调整的声响——沙发上人似乎坐直了些。
李伊心死死低着头,手指揪紧了已经拧干的湿毛巾,等待那冰冷的审视或新的指令降临。
没有审视。
没有指令。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无声的压迫感在移动。脚步声很轻,踩在细密的砾石上,发出沙沙微响,如同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在丛林中穿行的动静,缓慢而笃定。那步伐穿过叶片交叠的障碍,直向她所在的水槽角落而来。
李伊心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那股混合了植物清新、却又比花房空气更沉郁独特的雪松木质香气。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裹紧了她全身的毛孔。
她僵硬地抬起眼,视线只敢触及对方米白色亚麻阔腿裤边缘垂落的、带着自然褶皱的布料。阳光在那柔软的材质上跳跃,几乎能感觉到布料本身的温暖质感。
一道冰冷的、毫无情绪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她暴露在外的、刚刚清洗过的手臂伤痕上,如同无形的探针扫描。李伊心能感觉那目光在伤口边缘那片泛红发炎的区域短暂停留。
随后,她的视野边缘,出现了一只手。
叶晓珑的手。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冰冷地覆上她流血脚背的手。
此刻,这只手递过来一个东西。
非常小。
非常轻。
一只仅有一指节长短的、全新的铝管软膏。管身上贴着极其简洁的英文标签,印着一朵微型的蓝色冰晶图案,没有任何多余信息。
“喏。”
一个单音。清晰,平淡。没有任何解释。没有多余的眼神。
那只手悬空着,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只小小的铝管,姿势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给予意味。
李伊心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是消炎药?镇痛药?还是某种她不认识的昂贵特效产品?叶晓珑的冷漠姿态与这突如其来的给予动作形成巨大反差,比直接命令更让她不知所措,心脏在胸腔里失序狂跳。
见李伊心没有立刻反应,那只悬停的手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食指的指尖似乎有些不耐烦地,在那个铝制管壁光滑的表面轻叩了一下。
嗒。
一声极轻微但清脆的提示音。
这一声像敲在李伊心的神经末梢上。她猛然惊醒,慌乱地伸出因为紧张而冰凉颤抖的手,几乎是颤栗着,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住了那只小小的铝管。生怕碰触到对方那带着冰凉玉感的皮肤。
指尖交接的一刹那。冰冷光滑的铝管被她带走。叶晓珑的手干脆利落地抽回,毫不停留,转身。
那米白色的柔软衣料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在光线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度。她甚至没有再看李伊心一眼,径直走回那片被植物环绕的阳光沙发区,重新坐了下去。
一切快得像幻觉。
空气中还残留着手臂伤痕上细微的刺痛感,还有掌心那只冰冷铝管沉甸甸的微小重量。它安静地躺在她布满细细擦痕和药水味的掌心里,那朵蓝色的冰晶印花在阳光下泛着微冷的光泽。它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冰冷却真实的恩赐,沉重得让她几乎拿不稳。
“……”李伊心的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混乱的情感激流在胸腔里冲撞:是冰冷的施舍?是防止病菌污染花房的实际考量?还是……一种极其隐晦、几乎被主人所否认的“关照”?
她低头看着药管,又茫然地望向那片被叶片隔开的区域。只能看见叶晓珑垂落的、专注翻动书页的侧影轮廓。阳光镀在她的发丝和肩线上,沉静而遥远,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药膏本身的冰凉气息和叶晓珑留下的一丝雪松冷香。李伊心拧开管盖,挤出一点微凉、几乎透明的啫喱状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手臂红肿发痛的擦伤边缘。药膏覆盖上皮肤的瞬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是意料之外的、如同被冰封了火焰般、迅速蔓延开的舒缓凉意。那痛楚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冷却又有效的手,轻轻按抚住了。
她细细地涂抹完,又把裤管小心挽起,同样处理了小腿的擦伤。
药膏带来的冰凉镇定感和手臂细微麻痒的缓解,像奇异的镇定剂,让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她悄悄把剩下的铝管紧紧攥在手心,像攥住一个充满复杂谜团的信物。空气里只有植物生长和水雾弥漫的静谧声响。
她不敢再打扰那片宁静的阅读角。犹豫片刻,目光落在旁边铁架上一株垂挂下来的、长势过于狂野的常青藤藤蔓上。长长的气生根垂落到花盆下,显得杂乱无章。园艺剪刀就挂在旁边。
李伊心拿起剪刀,像抓住了一项救命稻草般的任务。她小心地避开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臂伤口,开始一点一点、极其专注地修剪那些纠缠的藤蔓和杂乱的黄叶。剪刀锋利的刃口切断茎秆发出细微脆响,似乎也切断了某种无形的、焦虑的弦。
她在植株的阴影下安静地忙碌着,将自己藏匿在绿意之后,呼吸着植物被修剪时释放出的、略带青涩的生息。阳光透过叶缝落在她微微汗湿的鬓角,带来暖意。手指的动作渐渐流畅起来,沉浸在重复的、没有评判的劳作中。
叶晓珑翻动书页的声音成了她劳作背景里唯一的节拍。
沙…沙…
时间在这个特定的空间和磁场里,似乎被赋予了和外界完全不同的流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只是一刻钟。
当李伊心正踮着脚尖,努力够着高处一株龟背竹垂下的、巨大而健康的叶片背面几粒不起眼的介壳虫,试图用小刷子小心刮除时——
“李伊心。”
叶晓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清冷。沉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枚小石子。
李伊心猛地一颤,手指上的动作瞬间僵硬!踮起的脚尖不稳,身体轻微摇晃了一下。小刷子“啪嗒”掉在砾石地面上。她慌忙弯腰去捡,心脏再次不争气地擂鼓。
阳光从叶晓珑坐着的方向斜射过来,形成一道温暖的光束。光束中微尘飞舞。她没再看向书本,目光如同穿越叶片的光束本身,落在李伊心匆忙捡起刷子、因弯腰而露出的、纤细脆弱的后颈曲线上。
那个问题,平淡地从她淡色的唇间流淌出来,没有好奇,更不带关切,仿佛只是在陈述某个事实:
“听说。”
“你还在念书?”
声音不大,却在突然被打破的静谧里显得格外清晰。花房里只有植物的呼吸声和远处水雾喷撒的细微簌簌声在回答。
李伊心僵硬地直起腰,后背绷紧如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弦。她紧紧握着那个冰凉的小刷子,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眼睛低垂,死死盯着地面砾石缝隙间倔强冒出的一根小小的青草嫩芽。
“听谁说的?” 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掠过她的脑海,伴随着强烈的警觉。
南笙?那个冰冷得像人形监控的管家?还是……其他她不认识的眼睛?
叶晓珑那双穿透性的眼睛,正在凝视她,似乎在穿透她的制服和慌乱,试图拼凑一个在她“债务”身份之外的模糊轮廓。
这个认知让李伊心感到一阵细密的恐惧——自己的一切,在这个女人面前,是否早已无所遁形?
巨大的压力让她喉咙干涩发紧。好半天,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淹没在叶丛间隙风声里的声音才从她唇缝里挤出来:
“……嗯。”
停顿。
挣扎的沉默。
叶晓珑没有追问,也没有施加更重的压力。她只是静静等待着,手指随意地搭在那本硬壳书的书脊边缘,指尖缓缓摩挲着烫金的凸起字体。
那无声的凝视本身便是沉重的砝码。
终于,李伊心鼓起残存的勇气,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但努力清晰了一些,又补充了一句:
“美院…视觉传达。”
她报出了自己学校和专业名称,然后立刻咬住了下唇内侧,像等待审判。
没有想象中的嘲弄或漠然。
叶晓珑的指尖在书脊那个烫金的字母凸起上极其缓慢地顿了一下。
很细微的动作。
“视觉…”她的声音很低,似乎只是在无意识地重复那个词汇的最后音节,尾音拖长,带着一点思索般的沉哑。
“……视觉。”
短暂的停顿后。
“嗯。”
极其平淡的一个单音回应。听不出丝毫兴趣,也并无轻视。仅仅是一个确认的注脚。
随即,她垂落在书脊边缘的手收了回去。
书页翻动的、规律的沙沙声再次响起。
非常轻。
如同一道无声的休止符,宣布这一轮短暂的、关乎李伊心仅存“自我”世界的试探性叩问,结束。
空气重新缓慢流动。花房里的暖意蒸腾着绿植。远处的加湿器喷吐出一团更浓密的水汽,在穿透玻璃的阳光里形成一道迷离的彩虹桥弧。
李伊心站在原地,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毛刷。后背上被阳光透过叶缝照射出的斑点温度变得灼热起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剧烈的心跳正在缓慢回落。
一句“在念书”,一个被叫出的专业名称。
几句最简单不过的问答。
却像在她和叶晓珑之间那片凝固的冰层上,留下了一道微小、湿润、极其脆弱的水痕印记。
她偷偷抬起一点视线,望过去。叶晓珑已经重新垂首沉浸在书页中,光影在她的侧脸上投下安详的轮廓。阳光里,她的睫毛浓密,像栖息着静默的蝶。那株她小心翼翼清理着介壳虫的龟背竹巨大叶子,宽厚而充满生机,在她们之间无声地伸展着绿色的脉络。植物的生命力在暖湿的空气中无声流淌,如同一种看不见的语言。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漫上来。但伴随着虚脱而来的,还有一种前所未有、极其微弱的暖流,如同指尖那只小铝管带来的镇痛清凉感一样,从被药膏敷过的伤口边缘,悄然渗入了被寒冰冻僵的、更深的地方。
阳光炽烈地穿透花房透明的壁垒,投在那些被精心修剪过的藤蔓上,嫩绿的新生叶尖被晒得半透明,倔强地卷曲着向上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