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里的空气,在李伊心报出“视觉传达”四个字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被阳光和植物呼吸声填满的沉默。叶晓珑重新垂首于书页,那专注的侧影在芭蕉叶切割的光斑里,像一尊被暖光柔化了棱角的玉雕。李伊心则僵在原地,手里的小毛刷仿佛有千斤重,刚才那句“美院”的回音还在耳膜上嗡嗡作响,震得她心慌意乱。
她偷偷抬起眼皮,视线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扫过那片阅读区。
叶晓珑今天没穿那身标志性的、能把空气冻出冰碴子的高定西装,也没裹着深灰真丝睡袍扮演暗夜女王。一件米白色的亚麻衬衫,料子软得像是能吸饱阳光,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一小段线条流畅、白得晃眼的锁骨。那锁骨,啧啧,李伊心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一个词:天鹅颈。往下是同材质的阔腿裤,宽宽松松地罩着那双据说长达183厘米的腿。这身高,平时站她面前,李伊心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巨人国的霍比特人,脖子都得仰酸了。此刻她坐着,那双长腿随意地交叠着,裤管堆叠在脚踝处,露出一截同样冷白、骨节分明的脚踝,赤足踩在深灰色的羊毛地毯上。阳光落在那脚背上,皮肤薄得几乎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像上好的羊脂玉里沁着几缕青烟。
视线再往上溜。乌黑的长发没像往常那样盘得一丝不苟,而是柔顺地披散着,有几缕不听话地滑落在肩头,发尾带着点天然卷,在光线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阳光穿过发丝,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浓密的睫毛阴影。那睫毛长得不像话,又密又翘,此刻安静地覆盖着下眼睑,遮住了那双平日里能把人冻成冰雕的黑眸。鼻梁高挺得像用最锋利的刻刀削出来的,线条锐利得能划破空气。嘴唇……李伊心咽了口唾沫。那唇瓣薄薄的,颜色很淡,像初春枝头将开未开的樱花花瓣,此刻正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疏离,却又因为那过于完美的形状,让人忍不住想……想研究一下它的触感是不是也像玉一样冰凉?
李伊心猛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想什么呢!那可是叶晓珑!移动的冰山!行走的制冷机!看一眼都要打哆嗦的存在!
她赶紧收回视线,假装对眼前这株龟背竹的叶脉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可脑子里那个“视觉传达”的炸弹还在持续引爆。叶晓珑怎么知道的?她查我?她是不是连我大一挂过色彩构成都一清二楚?完了完了,债主不仅掌握你的经济命脉,还掌握你的学业黑历史,这日子没法过了!
心乱如麻的结果就是,手上动作完全失了章法。她踮着脚尖,伸长手臂去够那片最高的、背面爬了几粒介壳虫的龟背竹叶子。身体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像棵在风里打摆子的小树苗。手里的小毛刷本来是用来轻轻刮掉虫子的,此刻却因为紧张和分神,力道一个没控制好——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李伊心听来如同惊雷的撕裂声!
小刷子尖锐的金属边缘,好死不死,刮破了那片肥厚叶子的表皮!一道细长的、渗出淡绿色汁液的伤口赫然出现!
李伊心:“!!!”
她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抖,小刷子“啪嗒”一声,再次英勇就义,掉在了砾石地上。这次她顾不上去捡了,惊恐地看着那片无辜受创的叶子,仿佛看到了自己下一秒被叶晓珑丢出花房、从三百米高空自由落体的悲惨画面。
更要命的是,她刚才为了够那片叶子,身体前倾得太过,此刻刷子一掉,重心彻底失衡!脚下踩着的小矮凳也跟着一滑!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李伊心整个人像只被抽了骨头的软体动物,手舞足蹈地朝旁边栽倒下去!目标直指——旁边一个放着几盆多肉植物的、高度及腰的金属花架!
完了!要撞翻花盆了!要压死那些肉嘟嘟的小可爱了!要制造更大的混乱了!
电光火石之间,李伊心绝望地闭上眼,准备迎接花盆碎裂、泥土飞溅、以及随之而来的、叶晓珑那能冻死人的目光审判。
预想中的撞击和碎裂声没有传来。
她感觉自己撞进了一个……嗯?有点硬,又有点……软?带着一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香?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米白色的、带着天然亚麻纹理的布料。布料下,是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触感。视线再往上抬一点,是线条优美、微微起伏的……锁骨?
李伊心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死机了。
她,李伊心,163cm的弱小可怜又无助,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狼狈、极其不雅的姿势,一头扎进了叶晓珑的怀里!脸还正好埋在了人家锁骨下方那片……那片……
轰!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叶晓珑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透过薄薄亚麻布料传递过来的、微凉的体温和……那极具弹性的柔软触感?!
“对……对不起!叶小姐!我我我……”李伊心手忙脚乱地想把自己从这片“危险区域”拔出来,慌乱中手不知道往哪里撑,结果……
啪叽!
她那只沾满了绿色龟背竹汁液、还混合着一点之前清理伤口残留药膏的、黏糊糊的手,好巧不巧,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叶晓珑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纯净得如同初雪的米白色亚麻衬衫上!
就在胸口偏下的位置!
一个清晰无比、绿油油、还带着可疑黏腻感的五指山,瞬间印在了那片圣洁的米白之上!
空气凝固了。
时间静止了。
花房里只剩下加湿器喷出水雾的“嘶嘶”声,以及李伊心自己那如同擂鼓般、快要冲破胸腔的心跳声。
她僵硬地抬起头,视线一点一点往上挪。
叶晓珑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她比李伊心高出整整二十公分,此刻正微微低着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潭骤然被投入巨石的寒潭,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冰冷怒意?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自己胸口那片刺眼的绿色污渍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被泼上了泔水。然后,那目光缓缓上移,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锁定了李伊心那张因为极度惊恐和羞耻而涨得通红、写满了“我完了”三个大字的脸。
李伊心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舌头打结,语无伦次:“叶…叶小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滑倒了!那个叶子…它…它先动的手!啊不是!是我手滑!我…我给您擦擦!马上擦!”
她慌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就想用自己的袖子去擦那块污渍。
“别动!”
叶晓珑的声音骤然响起,比平时拔高了一个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呵斥的冷硬。她猛地后退一步,动作快得像受惊的猎豹,瞬间拉开了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距离。
李伊心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傻子。她看着叶晓珑低头审视着胸口的“杰作”,那紧抿的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完了完了,冰山要爆发了!火山喷发前都是这么安静的!李伊心绝望地想,脑子里已经开始自动播放遗嘱草稿。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叶晓珑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花房里格外清晰。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重新看向李伊心。
那双黑眸里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审视。她的视线扫过李伊心因为摔倒而蹭得灰扑扑的膝盖(幸好今天穿了长裤),扫过她手臂上因为刚才动作又有点渗血的纱布边缘,最后定格在她那张写满惊恐、眼眶泛红、鼻尖也红通通的、像只受尽委屈的兔子脸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李伊心大气不敢出,感觉自己像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
终于,叶晓珑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那紧抿的弧度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快得像是错觉。
接着,一个词,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介于无奈、嫌弃和某种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好笑?的情绪,从她唇间逸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李伊心紧绷的神经上:
“颜料?”
李伊心一愣,没反应过来。
叶晓珑的视线再次落回自己胸口的绿色污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仿佛在说:这玩意儿也能叫颜料?顶多算植物排泄物混合劣质药膏。
“视觉传达?”她又吐出四个字,语气平淡,尾音却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或者说是,对“专业水准”的致命质疑?仿佛在说:就这?就这水平还搞视觉传达?连片叶子都伺候不好?
李伊心:“……” 她感觉自己的专业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虽然她确实挂过科……但也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吧!
她想反驳,想说自己只是紧张失手,想说自己专业课其实还行(除了那门挂掉的),但一对上叶晓珑那双深不见底、此刻似乎蕴藏着一丝极淡极淡、如同冰层下微弱火苗般情绪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只剩下满脸的窘迫和羞愤,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
叶晓珑看着她这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模样,那紧抿的唇角似乎又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弧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快得如同冰面上一闪而逝的裂痕。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极其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自己胸前那片被污染的衣料,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生化武器。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李伊心,径直朝着花房连接主宅的那扇磨砂玻璃门走去。米白色的亚麻阔腿裤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赤足踩在砾石上,悄无声息,只有那挺直的背影和那片醒目的绿色污渍,宣告着刚才那场灾难性的“亲密接触”。
李伊心僵在原地,像被施了石化咒。直到那扇玻璃门无声地滑开又合拢,隔绝了叶晓珑的身影,她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冰凉的砾石地上。
屁股摔得生疼,但她顾不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撞进怀里的触感,那声冰冷的“别动”,还有叶晓珑最后那个眼神……那个眼神里,好像……好像真的没有她预想中的滔天怒火?反而有种……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尤其是那句“颜料?”和“视觉传达?”,那语气……怎么品都觉得有点……怪怪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罪魁祸首”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绿色的汁液和叶晓珑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香气。脸又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李伊心!你这个笨蛋!白痴!闯祸精!”她在心里疯狂唾骂自己,“这下彻底完了!不仅弄脏了冰山女王的衣服,还疑似用‘颜料’玷污了她的……她的……”她不敢想下去了。
就在这时——
“咔哒。”
花房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再次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李伊心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去。
不是叶晓珑。
是南笙。
叶家那位永远一丝不苟、如同精密人偶般的冷面管家。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得能当刀用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雪白的衬衫领口纤尘不染,暗蓝色领带系得如同教科书般标准。他单手拄着那根乌木手杖,站在门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精准地扫过花房——掠过地上掉落的毛刷,掠过那片被刮伤的龟背竹叶子,掠过李伊心跌坐在地、一脸惊魂未定的狼狈模样,最后,定格在……李伊心脚边不远处,那个装着园艺工具的敞口铁皮箱里。
南笙的视线,在那堆略显杂乱、沾着泥土的工具上停留了足足三秒。然后,他那张如同扑克牌般毫无表情的脸上,眉头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
那眼神,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被正确归位,或者一个程序是否出现了不该有的冗余。
他没有看李伊心,也没有说一个字。
只是抬起手,用戴着哑光黑色手套的指尖,极其精准地指向那个铁皮工具箱。
动作简洁,带着一种无声的命令。
随即,他收回手,转身。乌木手杖点地,发出轻不可闻的“叩”声。身影消失在重新合拢的玻璃门后。
整个过程,沉默,高效,如同设定好的清洁程序启动。
李伊心:“……” 她看着那个敞开的工具箱,又看看自己沾满绿色汁液和泥土的手,再看看那片无辜受伤的龟背竹叶子。
得。
冰山女王刚走,冰山管家又来下达“收拾残局”的指令了。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撑着发软的膝盖爬起来。算了,收拾就收拾吧,总比被直接丢出去强。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小毛刷,又看了看那片被自己“创作”出伤口的叶子,心里默默道歉:对不起了兄弟,连累你了。
她开始笨拙地整理工具,把散落的剪刀、小铲子放回箱子。动作间,手臂的擦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只小小的、印着蓝色冰晶的铝管药膏还在。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管身,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叶晓珑递药时那冰冷的指尖,还有刚才撞进她怀里时,透过薄薄衣料感受到的、那微凉却意外的……柔软触感?以及那句带着古怪语气的“颜料?”。
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这花房,真是越来越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