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厚重、斑驳、带着历史沉淀气息的洗手间木门在李伊心身后半掩着,像一道隔开现实与魔幻世界的结界。门内那短暂爆发又归于死寂(更准确地说,是另一种频率的喧嚣)的战场,只留下木板濒死的“嘎吱”余音在走廊潮湿的空气里打转。

李伊心把自己蜷成一颗球,死死缩在走廊冰冷墙角那点可怜巴巴的阴影里。双手捂着耳朵,指甲几乎要抠进太阳穴的皮肤里。心跳在她自己耳膜上擂鼓,砰咚砰咚,撞得肋骨生疼,试图盖过门缝里顽强逸散进来的……声音。

没错。

声音。

她可以假装听不到那徒手掰门的壮举——那声象征着王座崩塌的“嘎吱”!她可以强行忽略那如同坠入虚空的沉重闷响——叶晓珑冲进隔间壁垒的“砰”!

但接下来……

死寂只维持了极短暂的一瞬。

短的甚至不够李伊心完成一次完整的、自我催眠的深呼吸。

然后……

“噗噜噜……”

一阵低沉、粘稠、饱含水分的……酝酿。像是压抑的地下河终于找到了一个岩层薄弱的出口,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宣告它的存在。

李伊心的身体猛地一绷!捂耳朵的手收得更紧,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来了!洪水开闸前的预警!

她拼命在脑子里默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平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试图用精神力量对抗物理声波!可这玩意儿根本不管用!

下一秒!

“哗啦啦啦——!!!”(脑补)

或者,也许是,“噗——呲——噗噜噜噜——!!!”(脑补)

再或者……更具体一点……那是一种极其复杂、无法用任何优雅词汇描绘的、仿佛大型泥石流混合着高压气枪泄压阀开启的、充满破坏力与……呃,倾泻感的混合立体声交响乐!

极具穿透力!毫无遮挡!肆无忌惮地在密闭的洗手间里回荡!撞击着斑驳的瓷砖墙壁!顺着地板的缝隙!顽强地、精准地、穿过那扇被掰开的隔间破门门缝,精准地钻进了李伊心捂得再紧也捂不严实的耳朵眼儿里!

咚!咚!咚!

李伊心的心脏像是被这声音狠狠攥住了三下!瞬间停了跳!

她的脸颊、脖子、整个上半身,“腾”地一下,烧得如同刚从熔炉里捞出来的烙铁!烫得她自己都觉得皮肤在冒烟!脑子里那点自欺欺人的理智彻底被这声音碾成了粉末!

完!蛋!了!

真!的!是!在!…… 泄!洪!啊!

冰山女王殿下!她!她的五谷轮回系统!在她李伊心守候在门外的这条可怜走廊里!上演了一部惊心动魄的交响!就在那扇破木板门后面!毫无秘密可言!!!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极度尴尬、无边羞耻(虽然是替对方羞耻)、以及一种荒谬到极致的……恐惧感,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个无意中闯入了宇宙终极社死现场、并且被迫进行了一场身临其境杜比全景声体验的倒霉蛋!灵魂都快要被这声音震得离体升天了!

她甚至不敢再捂耳朵了!那声音无孔不入!像是拥有了实质的能量,一下下冲击着她脆弱的脑神经!她只好把整张脸更深地、更绝望地埋进膝盖里,额头用力抵着冰冷生硬的墙壁,企图把自己塞进墙缝里变成一坨不起眼的苔藓。

时间。

这个最冷静无情的计量单位,在此刻仿佛失去了它的客观意义。

每一秒都被这……声音拉长、扭曲、碾压成粉末。

李伊心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盯着自己脚尖前方的半块旧瓷砖上的一道细微裂缝。用眼神去数那道裂痕的走向,试图分散注意力。

一毫米…

三毫米…

五毫米…

左拐……右拐……再左拐……

可她的感官背叛了她!耳朵被占领!鼻子也无法幸免!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不是恶臭,至少在她此刻被高度刺激的嗅觉神经感知里,还没达到那种程度。但……非常、非常、非常地…… 具体。

是冰冷的消毒水混合着水磨石常年浸润的潮气、隔夜清洁剂的残留,以及……一股清晰的、新鲜的、绝对来自刚才那场激烈地质运动后排出的……硝烟气息?泥土气息?总之是一种生命新陈代谢过程中最原始也最隐私的副产品气息!

这股气息,混杂着那持续不断的、充满节奏感的……(噗噜…哗啦…噗噜噜…)水陆协同作战声效……全方位、无死角地入侵了她的感官堡垒!

李伊心的内心剧场上演着比美院话剧社所有剧目加起来更荒诞的剧目:

叶学姐现在是什么姿势?她有没有因为愤怒和羞耻而撞墙?她会不会……晕过去?或者,更可怕的是,她会不会……在里面默默流泪?想象中那双总是含冰带雪的漆黑眼眸此刻蓄满屈辱的泪水的画面……天呐!这画面比直接让她社死还可怕一万倍!

还有那扇被徒手撕裂的门板!那黑洞洞的裂缝!外面楼道里会不会有人经过?!脚步声!刚才好像有脚步声过去了?!天!有没有人?!隔壁教室下课没?!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上来!她猛地竖起了所有听觉天线去捕捉走廊尽头的声音!每一秒都过得心惊胆战!

时间就在这种极度煎熬的、五感全开的炼狱体验中,极其缓慢、极度痛苦地向前蠕动着。

交响乐章终于进入了尾声。

那激烈奔涌的声音渐渐平息,变成了低洼处积水缓慢流淌的滴滴答答。最终,是水花冲起的激流声——这声效太过熟悉,也太过直白地宣告着:战场正在打扫,女王正在重整山河。

水流停歇。

死寂再次降临。

这次是彻底的、连水滴都没剩的死寂。

李伊心依旧死死埋着头,像只鸵鸟。心跳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她……她还好吗?

她不敢回头。

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嘎……吱……”

极其轻微、饱含木料摩擦痛楚的声音,从门缝里再度响起。

李伊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那扇被强行撕裂、勉强合拢的破旧木隔间门,被……从里面,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推开了更大的缝隙。

一只脚迈了出来。

苍白。

那只脚是苍白的。

赤裸地踏在冰冷、沾着水渍、泛着幽光的瓷砖地面上。小巧,足弓优雅,脚趾圆润,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透着珍珠般的粉白色泽。但此刻,那毫无血色的苍白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透明的脆弱感,像在冰水里浸过很久很久。

脚趾微微蜷缩着,似乎在努力汲取地面那点可怜的凉意,又或者是在抵抗某种从骨髓深处蔓延上来的寒冷与虚脱。

紧接着,是另一只同样苍白赤足。

然后。

人终于完全走了出来。

叶晓珑站在了洗手间昏暗的光线下。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阳光从走廊窗外斜斜地爬进来一点点,吝啬地撒下几缕苍白的光束,勉强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垂着头,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发梢还在往下滴着冷水。刘海湿哒哒地粘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几缕黏在眼尾和苍白冰冷的脸颊边,水珠顺着下巴的线条,一滴,一滴,砸在胸前的真丝衬衫上。那件昂贵的雾霾蓝真丝衬衫早已不复之前的挺括优雅,胸口处被她之前不小心按上的铅笔灰印痕还在,衣摆沾着几处水渍,靠近小腹的地方……有极其不易察觉、但确实存在的几道褶皱,像是被人紧紧攥握、揉搓过留下的痕迹。

她的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过度紧绷后的僵硬。双臂不再抱着肚子,而是垂落在身侧,但那双手……李伊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手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尖用力蜷曲,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苍白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异常清晰突起,那力度之大,仿佛要将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血肉里去!李伊心甚至能看到指甲边缘压出的、毫无血色的一道凹陷!那是将全身所有的痛苦、羞耻、虚脱感和残存的怒火,统统压抑、碾碎、凝聚在掌心一点的无声宣泄!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

叶晓珑低垂着头,下颌线紧绷得如同拉紧的弓弦,线条锐利得能切断空气。那两片总是紧抿、颜色偏淡的薄唇,此刻被紧紧咬住,下唇内侧甚至能看到一点清晰无比的齿痕凹陷——那是硬生生用牙齿咬出来的痕迹!周围一圈失去了血色,而在那个齿印中心,却透着一丝……极其刺目的、洇开的鲜红!

她咬破了!她竟然把自己咬出了血!

殷红的血点如同一颗小小的、惊心动魄的朱砂痣,点在苍白的下唇上,触目惊心!

李伊心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那画面带来的冲击力,远比任何咒骂或咆哮都更加震撼!

就在这时。

叶晓珑似乎想抬起手,去整理一下额前凌乱湿透的发丝。手臂抬起……

那裹在湿透真丝下的肩臂线条刚一动……

“唔……!”

一声极其压抑、又仿佛是强行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她紧咬的齿缝里泄露出来!

她的身体猛地跟着抽搐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双腿瞬间夹得更紧!整个身体重心都因此晃了一晃!那只抬起一半的手臂也僵在了半空!

那瞬间泄露出的痛苦,真实到了极点!绝不是伪装!

李伊心看得清清楚楚!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爆发,显然只是阶段性的胜利。后方的战场清理和水源净化工程尚未结束!余震还在持续!肠道帝国最后的反抗军还在负隅顽抗,随时可能发起自杀式冲锋!这就是……传说中的……拉空之后的阵痛式余威?!

叶晓珑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她僵在原地,身体像拉满的弓,脸色瞬间又白了一分,唯一能动的似乎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双眼睛此刻终于抬了起来!

穿过被水浸透、凌乱黏在颊边的发丝,那双漆黑的瞳孔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残余着惊涛拍岸后的深沉漩涡。里面翻滚着的东西太过复杂:是生理性痛苦尚未消散的余悸,是虚脱乏力带来的空洞晕眩,是滔天的羞耻感熊熊燃烧的余烬,是理智碎裂一地后的无措茫然……然而,在这所有混乱之上,如同磐石般压下的,却是最尖锐、最冰冷、如同无数寒冰利刃凝聚起来的……一种毁灭性的目光!目光的终点,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蹲在墙角的李伊心身上!

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暴戾,甚至没有平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

有的只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社死崩坏感!

一种“你既然活着看到了这一切那么我们就一起从这座社交死亡的悬崖上跳下去吧”的终极同归于尽般的惨烈决绝!

李伊心感觉自己像是被来自深渊的极寒射线瞬间冻结!灵魂都在叶晓珑那双被痛苦和羞耻彻底烧透、又被冰冷的决绝瞬间凝固的眼神里哀嚎颤栗!她连动一下手指头都做不到!只能直愣愣地回视着对方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在说:

“你!全都!看到了!也!听到了!”

巨大的社死冲击波对撞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气里!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水龙头滴答的水珠在响。李伊心在叶晓珑的眼瞳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缩成一团的渺小倒影,像一只误入猛兽巢穴的小鹌鹑。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个宇宙爆炸后残留的黑洞,正在疯狂吸走周遭所有的氧气和声音。

就在李伊心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被这高压蒸熟,意识也快化成一股青烟飘走时……

她的视线!她的视线!它居然!!!自作主张地、完全不受大脑皮层控制的、顺着叶晓珑那双如同冰封深渊般的视线……向下滑落了一点点!目光的轨迹非常明确——顺着叶晓珑紧贴在腿上、早已没了笔挺轮廓的深灰色西裤裤线……最终……停在了……膝盖偏上一点点,大腿外侧那片区域!

那片区域!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颜色更深!不是干燥的深灰!是……湿的!是水痕洇开特有的那种、边界晕染模糊的深色印记!

那片印记!那片原本应该印着“沼泽淤泥颜料”和“彩虹洪水水痕”的区域!此刻只剩下了……一片代表水分子曾在此大规模集结过、留下领土标志的……潮湿地图!

那片“地图”像一个无声的、嘲弄的印章,狠狠地盖在了叶晓珑所有破碎的骄傲和残存的体面上,也盖在了李伊心那双该死的不受控制的眼球上!

生理反应!控制不了!马桶溅水!这是常识啊!!

这个念头如同平地惊雷,带着宇宙终极的荒诞感,在李伊心脑子里轰然炸开!她想捂脸!想尖叫!想原地消失!但身体像焊在了墙角!

“嗡——!”

李伊心听到自己脑子里响起了前所未有的、如同一万只蜜蜂集体自爆的轰鸣!眼前一片发黑!脸颊瞬间由滚烫的烙铁转为死火山灰一般的颜色!然后……如同回光返照般,又猛地烧回了赤道的岩浆温度!

完犊子了!这个念头在她被烧成废墟的脑子里悲鸣:我不仅见证了她的社死现场,我还……还精准地锁定了她的社死靶心?!

这已经不是闯进猛兽巢穴了!这是当着母霸王龙的面,把她拼死遮掩的、刚下出来但不幸沾了点水花(?)的蛋(?)给指出来并进行了详细围观!!!

“完了!我的脑子真的坏掉了!居然在研究那个地方的颜色!” 李伊心在内心疯狂尖叫,灵魂在反复跳跃尖叫着试图挣脱躯体束缚逃离银河系,“救命!快!快救救我!有没有人能把我从这条该死的破走廊上敲晕拖走?!或者一榔头打晕也行!”

而对面。

叶晓珑显然将李伊心这一瞬间的眼神轨迹尽收眼底。

那目光从绝望深渊般的对撞,到极其细微、几乎不可见的朝下移动……最后聚焦在那片要命的深色水痕地图上的瞬间……

“轰——!!”

一股几乎能点燃空气的、前所未有的、混合着被看穿的极致羞愤、瞬间点爆的狂怒与最后一点残破的矜持瞬间粉碎的毁灭之火,从叶晓珑那双漆黑瞳孔的最深处猛地炸开!冲破了那层因为虚弱和寒冷凝结的薄冰!

她的脸!从死白骤然转变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紧接着,又像是血液在那一瞬间全部集中爆破,瞬间转化为一种铺天盖地的、烧透天灵盖的血红色!那颜色瞬间从耳根烧到耳尖,从脖颈蔓延到锁骨!连鼻尖都红得不像话!

她紧咬的下唇内侧的那点鲜红血珠,被这汹涌的羞耻和怒火的冲击波猛地挤压出来!一滴!两滴!鲜艳欲滴!如同最刺眼的朱砂!无声地晕染开在她惨白下唇紧咬出的深刻齿痕上!

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被冰冷雨水(?)和冷汗浸透、还在往下滴水的喉部线条绷得如同快断掉的弦。唇瓣开合了一下。

但最终,只泄露出了一声极其细微、被堵在喉咙口的、破碎般的吸气嘶鸣,像是濒死的天鹅最后一声哽噎。

那是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崩塌感。比刚才在里面上演的灾难更加彻底。她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她自己强行撕裂门板的行为摧毁后,又被眼前这个笨蛋眼神精准补刀……彻底碾成了肉眼不可见的量子尘埃!

她甚至无法维持刚才那种冰冷的、同归于尽的眼神对视。

叶晓珑猛地别开了脸!

用力之大!脖颈侧的肌理都清晰地绷起!

乌黑的、湿透的长发随着她剧烈的动作甩起一串冰凉的水珠,有几滴正好甩在李伊心脸上。

冰冷的触感像鞭子一样惊醒了她!

李伊心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求生本能炸开!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噌”地一下从角落里弹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做点什么!挽回!弥补!堵上这个正在加速坠向深渊的黑洞!

她目光慌乱地扫视四周——洗手池!她之前放的保温杯盖!还好好地立在那里!在浑浊的环境里像一块倔强闪耀的小小净土!里面的水还冒着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袅袅热气!

就是它了!

李伊心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虽然空间只够她冲一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一把抓起那个干净的、带着体温余热的保温杯盖!

热水因为她的动作剧烈晃荡了一下!但好歹没洒!

“叶…叶学姐!” 她的声音抖得快碎了,带着哭腔,比里面的水滴声还要虚弱,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鹌鹑,“水!水!热的!干净的!你快喝点!喝点!驱驱寒!可能会……好受点!”

李伊心不敢看叶晓珑的表情,双手死死地捧着那个小小的保温杯盖,像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线,高高地举在身前,颤巍巍地往前递!递到那一片湿漉漉的、仿佛散发着绝望寒气的区域前面。

她甚至没敢递到叶晓珑的下巴高度,而是停在了对方腹部前方不远的一个安全距离(?),生怕再刺激到她哪怕一根神经。

时间凝固了。

叶晓珑的动作停滞在别过脸的姿态。只有滴答的水珠顺着她的发梢、下颌,坠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敲打出凌乱的鼓点。

她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着某种情绪——那种想把眼前的一切连带着自己一起毁掉的冲动。身体细微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虚脱、愤怒还是无地自容。那个被她递在面前的小小杯盖,装着冒着微弱热气的清水,像个可怜又突兀的救生圈,被抛向滔天巨浪中的孤舟。

几秒。

或许是几分钟。

在漫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叶晓珑那只死死掐着自己掌心、指节惨白到毫无血色的右手,终于……极其极其缓慢地……从身侧抬了起来。

颤抖得厉害。

她的手腕僵硬,手指因为之前的用力过度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她甚至没有看那个杯盖。

只是凭着感觉,用那只手靠近。

指尖蜷曲着,极其谨慎地、缓慢地、带着十二万分的防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耻辱感,极其……极其笨拙地……用指尖……轻轻勾住了那个保温杯盖的边缘。

她的指关节是红的,但指尖是冰凉的。

触碰到的瞬间,她像是被热水杯盖那微弱的热度烫了一下,指尖猛地一缩!

但最终,还是稳住了。极其困难地用了几根手指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将整个杯盖“端”了起来,动作笨拙得完全不像她平时行云流水般控制一切的模样。

她没有立刻喝。

只是低着头,垂下的湿发挡住了她的眼睛。只有那只端着杯盖的、还在细微颤抖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小小的杯盖在她苍白纤细的手中显得那么沉重,那么不堪重负。

她盯着水面上那一缕微弱的热气,看了很久很久。

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心理建设。

终于。

极其缓慢地。

她用另一只冰凉的手,极其僵硬地拨开黏在唇边的湿发,然后,以一种极其别扭、仿佛那不是水而是穿肠毒药般的姿态,将杯沿送到自己咬破出血的下唇边。

小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她的唇,极其艰难地微微张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咕咚……”

一声非常轻微、但在寂静中清晰无比的、水流滑过喉管的吞咽声。

仅仅只是一小口。

仅仅润了润那个破了口子的地方。

李伊心似乎能看到她舌尖极其快速地舔了一下破口处,像被血珠刺痛。

然后。

她就停住了。

端着杯盖,又不动了。

仿佛刚才那一点温热的水流下去,触发了什么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暗流,让她再次僵在了原地。

她的身体紧绷得如同冰封。

只有端着杯盖的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冰冷的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腕上。

寂静再度笼罩。只有水滴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无休止地回响。

就在李伊心快要被这诡异的寂静和无声的审视逼疯时——

一个极其低沉、嘶哑、仿佛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喉咙的、完全没有往昔冰冷音色的声音,缓慢地、一字一顿地,从叶晓珑紧咬的、破开的口子间艰难地磨了出来:

“下次……”

她的声音顿住,像是在和某种粘稠的情绪作斗争。

“……开水。”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加满。”

最后三个字,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李伊心:“……” 开水…加满…?

加什么???

热水难道需要加到满杯盖才更好喝吗?!这是什么奇怪的皇家礼仪吗?!

下一秒!李伊心脑子“嗡”的一声!宕机的CPU终于处理完了这条信息!

开水!!!

加满!!!

她是在用一种极致委婉、悲愤、又夹杂着一丝濒临崩溃的命令口吻要求——下次给她喝开水!要滚烫的!要灌饱!好!彻!底!消!毒!!!(物理意义上的,生理意义上的,心理意义上的,全方位无死角的那种!!!)

这哪里是渴!这分明是对刚才那场从内部到外部的、全方位崩坏的社死宇宙进行的最终净化提案!用最高温度的开水淹没她!焚毁所有存在过的痕迹!!!这是来自社死女王最后绝望的呐喊!!!

李伊心看着对方端着的杯盖里那微微晃动的水面,再看看叶晓珑低垂着头、湿发粘在脸上却依然能感觉到那股毁天灭地的怨念气场……

她觉得。

这座冰山。

好像真的……被开水烫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