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周”!

裴元那淬着冰碴子、裹着火星子的话语,如同平地惊雷,在弥漫着焦糊味与蒸腾白雾的炼钢小院里炸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匠作司丞周文方,这位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和气、七分官威的六品官员,此刻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地上被蒸汽灼伤的郑安还要惨白!他像是被人当胸猛捶了一拳,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脚下踉跄,若非及时扶住了院墙,几乎当场瘫软下去。

“你……你血口喷人!”周文方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那是惊怒、恐惧与强撑的混合。他伸手指着裴元,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被踩了尾巴的歇斯底里:“裴元!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本官……本官执掌匠作司,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你……你一个黄口小儿,仗着少监与温监丞几分赏识,竟敢攀诬上官?!炉子出事,分明是你这竖子学艺不精,胡乱改制,才导致炉膛崩裂!如今竟敢反咬一口,污蔑本官?!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转而朝着温彦博方向“噗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砰砰作响,声泪俱下:“温监丞!您要为下官做主啊!这裴元……这裴元定是怕担了炉毁人亡、劳民伤财的罪责,才想出如此歹毒之计,嫁祸下官!温监丞明鉴啊!下官对将作监,对朝廷,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绝无半点不轨之心啊!”他哭嚎着,额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磕出了血印,一副悲愤欲绝的忠臣良将模样。

温彦博拄着拐杖,站在蒸腾未散的白雾边缘,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岳。浑浊的老眼扫过周文方那涕泪横流、额头染血的表演,又缓缓移向裴元。裴元站在那里,脸上沾着黑灰,汗水混着井水的湿气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显得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冰冷的、不屈的火焰,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洞穿虚妄的锐利和沉甸甸的笃定。

“忠心耿耿?”温彦博苍老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压下了周文方的哭嚎。他缓缓踱步,拐杖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步都仿佛敲在周文方的心尖上。“周司丞,你说裴元胡乱改制导致炉崩。那老夫问你,裴供奉院外,那负责扫地的老杂役吴有田,你可知晓?”

周文方哭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眼神瞬间慌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强自镇定:“吴……吴有田?下官……下官自然知晓,一个卑贱杂役罢了,监内扫地仆役众多,下官岂能个个都记得清……”

“哦?不记得?”温彦博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棱,“可这吴有田,临死前,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指认了你!一个‘周’字,便是他最后吐出的绝响!他一个将死的老绝户,为何要在最后关头,攀咬你这高高在上的司丞大人?!”温彦博的声音陡然拔高,拐杖重重顿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周文方浑身一哆嗦!

“他……他定是受人指使!是……是裴元!定是裴元买通了他来污蔑下官!”周文方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嘶力竭地指向裴元,眼神怨毒如蛇。

“买通?”裴元上前一步,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一个烂泥里打滚、只求一醉忘却丧子之痛的老绝户,我用什么买通他?更好的劣酒吗?还是给他一个虚无缥缈的‘陪儿子’的承诺?周司丞,你告诉我,除了能让他短暂麻痹痛苦的酒,还有什么能驱使他,冒着被护卫发现、被杖毙的风险,日复一日地在我的小院外窥探?甚至……在你周大人的默许甚至授意下,避开轮值护卫的视线?!”

“你……你胡说!证据!你有何证据?!”周文方色厉内荏地嘶吼,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浸湿了官袍的领口。

“证据?”裴元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周文方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了那炉体狰狞裂缝处渗出的、尚未完全冷却的暗红色炉渣上。“证据就在这炉子里!就在这差点要了我们所有人性命的崩裂高炉上!”

他不再理会周文方,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那依旧散发着惊人热浪、裂缝处还在丝丝缕缕冒着青烟的炉体。王铁柱和陈大牛立刻跟上,两人眼中也燃烧着怒火,他们和裴元一样,对这炉子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柱子!大牛!取炉渣!取风口附近未完全熔化的矿石渣样!还有,把今早新领的那批石炭和铁矿石渣样也拿来!快!”裴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仿佛刚才的生死一线和此刻的指控对峙,都无法撼动他对真相的执着。他拿起一根长长的铁钩,不顾炉壁残留的高温,精准地探入风口上方那道裂缝附近,小心翼翼地勾出几块粘稠、颜色暗沉、夹杂着未完全熔化矿石颗粒的炉渣,用特制的耐火钳夹住,放入旁边一个盛满冰冷井水的石槽中。

“嗤——!”剧烈的淬火声伴随着大股白烟升起。

王铁柱和陈大牛也迅速行动,一人去取今早新领矿石时特意预留的渣样,一人则从堆在院角的废弃矿石堆里翻找今早投料时残留的碎块。

整个小院死寂一片。只有水槽里淬火发出的滋滋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温彦博拄着拐杖,目光紧紧跟随着裴元的每一个动作,浑浊的眼底深处,是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郑安被护卫搀扶着半坐起来,焦黑的肩膀传来阵阵剧痛,但他咬紧牙关,目光也死死盯着裴元手中的动作。周文方跪在地上,身体筛糠般抖着,眼神死死盯着那几块被投入水中的炉渣,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绝望的死灰。

裴元用钳子从冰冷的水中夹出冷却的炉渣样品。几块样品颜色、质地明显不同。他拿起一块从裂缝处取出的炉渣,又拿起一块王铁柱递过来的、今早新领矿石中夹杂的废矿渣样。接着,他拿起一把小铁锤和一把锋利的钢凿。

“温老,请看。”裴元的声音冷静得如同在讲解一道工序。他先用小铁锤轻轻敲击那块取自裂缝的炉渣样品。样品质地异常疏松,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轻易碎裂开来,断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夹杂着大量气孔和灰白色杂质的蜂窝状结构,与正常炉渣致密的黑色玻璃状截然不同!

“炉渣疏松多孔,质地脆劣,此其一。”裴元将碎渣展示给温彦博看。

接着,他拿起钢凿,小心翼翼地在那块新领矿石的废矿渣样上刮下一些粉末,放在一块光滑的铁砧上。又从那块疏松炉渣的灰白色杂质处,刮下一些粉末,放在旁边。

“柱子,取火折,小铜片。”裴元吩咐道。

王铁柱立刻点燃火折,同时递上一片薄薄的铜片。

裴元用镊子夹起一点新领矿石渣样的粉末,放在铜片上,凑近火折的火焰。粉末在火焰中微微发红,并无太多异味。

然后,他夹起一点从疏松炉渣灰白杂质处刮下的粉末,同样放在铜片上,凑近火焰。

“嗤——!”

一股极其刺鼻、如同腐败臭鸡蛋般的浓烈硫磺味瞬间弥漫开来!那粉末在火焰中迅速变黑,甚至冒起缕缕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黄绿色烟雾!

“嘶!”温彦博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眼睛瞬间锐利如鹰!他久历世事,深知此物!郑安和其他护卫也纷纷掩鼻,面露惊骇之色!

“高硫!此乃高硫矿渣!”裴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冰冷的愤怒,“正常炼铁矿石,含硫量极低!如此高硫之物混入炉内,遇高温熔融,硫化物大量析出,不仅会严重劣化铁水质量,更会如同毒瘤般腐蚀炉壁!尤其在高炉强化鼓风、内压剧增之时,这高硫形成的脆弱结构,便是炉壁崩裂的元凶!此其二!”

他放下铜片,目光如利刃般刺向面无人色的周文方:“今早投料前,我亲自检查过新领的矿石,绝无此等高硫废料!这批高硫矿渣,是何时、由何人、以何种方式混入炉内?!掌管物料进出记录的,正是你周司丞辖下的仓吏!而能神不知鬼不觉避开我和柱子、大牛的注意,在投料时做手脚,甚至能让护卫‘恰好’在关键时分心……周大人,你告诉我,这匠作司内,除了你周文方,还有谁有这等本事和权限?!”

铁证如山!逻辑链严丝合缝!

裴元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周文方亲手投毒,但他用无可辩驳的技术事实,将矛头精准地、致命地指向了周文方掌控的环节和他拥有的权力!

“不……不可能……这……这是污蔑……”周文方彻底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再也说不出任何有力的辩驳,只剩下绝望的喃喃自语。裴元那如同解剖般清晰的技术分析,彻底击溃了他最后的侥幸!在绝对的技术事实面前,任何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温彦博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浑浊的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滔天的怒火!他掌管将作监数十载,最恨的便是这等吃里扒外、为私利不惜毁坏国之重器、戕害栋梁之才的内贼!

“来人!”温彦博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气!

“在!”郑安强忍伤痛,在护卫搀扶下挣扎站起应命。

“摘去周文方顶戴,剥去官袍!”温彦博一字一句,如同宣判,“押入刑堂死牢!严加看管!没有老夫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即刻彻查其住所、公廨!所有文书、往来信件,片纸不得遗漏!其亲信随从,一体锁拿审讯!”

“是!”郑安眼中厉色一闪,带着两名如狼似虎的护卫,大步上前。

“不!温监丞!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周文方如同待宰的猪猡般嚎叫起来,涕泪横流,拼命挣扎。但此刻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护卫毫不留情地扯掉他的官帽,撕开他的官袍,露出里面肮脏的中衣,如同拖一条死狗般将他拖离了这充满焦糊与真相的小院。他那绝望的嚎叫声在夜色中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匠作司幽深的回廊里。

尘埃暂时落定,但小院的气氛并未轻松。炉子的裂缝虽然被强行稳住,不再扩大渗漏,但那狰狞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炽热的余温烘烤着空气,混合着硫磺的刺鼻气味和焦糊味,提醒着众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多么凶险的劫难。

温彦博走到裴元面前,看着这个浑身湿透、脸上沾满黑灰、眼中布满血丝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少年。老人伸出枯瘦却有力的手,重重地拍了拍裴元的肩膀。

“孩子,苦了你了。”温彦博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夜之事,老夫定当奏明陛下!长孙家……手伸得太长,心也太毒了!”他眼中寒光闪烁,“不过,经此一役,也算打草惊蛇,但也斩断了他们伸进将作监最深的一只爪子!周文方,这颗毒瘤,拔得好!”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伤痕累累的高炉,语气转为凝重:“眼下,这炉子……”

裴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黑灰,目光也投向那巨大的炉体。炉壁那道裂缝,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但炉内深处,似乎依旧有顽强的炉火在燃烧,发出低沉的嗡鸣。

“炉心未冷,炉火犹存。”裴元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百折不挠的坚定,“温老,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必修复此炉!不仅修复,还要让它变得更强!长孙家想用这龌龊手段毁我根基?做梦!这炉火,只会越烧越旺!这钢铁,只会越炼越坚!”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后的精钢,带着铮铮的回响,在弥漫着硝烟与硫磺气息的破晓空气中,掷地有声!

温彦博看着裴元眼中那不屈的火焰,看着那炉体裂缝处依旧顽强透出的暗红光晕,心中那沉重的阴霾似乎也被这少年郎的刚烈之气驱散了几分。他缓缓点头,沉声道:“好!老夫信你!需要什么,匠作司所有资源,任你调用!人手不够,老夫从其他监调拨!三天!老夫就给你三天!”

“谢温老!”裴元深深一揖。直起身时,目光已投向那巨大的炉体,疲惫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取代。修复、改进、反击!长孙家的暗箭,反而成了淬炼他意志与技艺的磨刀石!

“柱子!大牛!”裴元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力量,“清点工具!检查所有备用耐火砖!准备泥料!这炉子,现在就开始修!一刻都不能等!”

“是!裴哥!”王铁柱和陈大牛齐声应道,声音洪亮,眼中同样燃烧着不屈的斗志。三人立刻行动起来,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围绕着那巨大的伤炉,开始了一场与时间赛跑的修复之战。

温彦博看着他们忙碌而坚定的身影,又看了看东方天际渐渐泛起的鱼肚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招来一名心腹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护卫领命,迅速消失在通往宫城的方向。

朝霞即将刺破黑暗,而一场围绕着这炉火与钢铁的、更加汹涌的暗流与风暴,也正在长安城的深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