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金吾卫的鼓声敲碎了长安城的宁静,也唤醒了承天门前肃穆的百官。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被朝露浸润得发亮,映照着鱼贯而入的朱紫袍服。然而今日的朝会,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如同暴雨将至前沉闷的低气压。昨夜将作监匠作司那声沉闷如雷的炉爆,虽未震塌宫墙,却足以震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御座之上,李世民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沉静,不怒自威。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下的群臣,在温彦博和长孙无忌身上略微停顿,最终落在一身深青官袍、因连夜审讯和高炉抢险而面色苍白、眼下乌青却脊背挺直的裴元身上。少年的身影在满殿朱紫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倔强。
“众卿平身。”李世民的声音平和,却带着穿透大殿的力量。
群臣山呼万岁,起身肃立。
“昨夜,”李世民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将作监匠作司内,新式炼钢高炉濒临崩毁,险酿大祸。温爱卿,你执掌将作监,此事,你给朕,也给诸位臣工,一个交代。”他的目光转向温彦博,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臣,万死!”温彦博持笏出列,深深一躬,苍老的声音带着沉痛与决绝,“昨夜之事,臣监管不力,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他先揽责,姿态放得极低。
“炉崩之因,查清否?”李世民追问,目光锐利如刀。
温彦博深吸一口气,猛地直起身,浑浊的老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查清了!非天灾,乃人祸!非裴供奉改制之过,乃奸佞宵小投毒毁炉之罪!”
“哗——!”殿内顿时一片压抑的哗然!群臣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投毒毁炉?!这罪名,太大了!
长孙无忌立于文臣班首,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如常,仿佛一尊泥塑的菩萨。只有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温彦博根本不看任何人,声音如同洪钟,字字铿锵,将昨夜之事,从张二下毒被擒、李四被灭口,到裴元铁腕审讯张二、王贵,揪出西市永丰粮行线索,再到老吴头临死指认周文方,最后到高炉崩裂、裴元以技术手段现场勘验,证明乃高硫矿渣混入炉内导致炉壁腐蚀崩裂,矛头直指掌控物料和匠作司的周文方!整个叙述条理清晰,证据链环环相扣,惊心动魄!尤其是裴元现场演示高硫矿渣燃烧发出刺鼻硫磺臭气、炉渣呈现蜂窝状脆裂结构的那一幕,被温彦博描述得如同亲见,极具画面感和冲击力!
“……陛下!”温彦博说到最后,须发皆张,老泪纵横,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裴元一介布衣,蒙陛下简拔于微末,授以天工供奉之职!其献曲辕犁,解万民春耕之苦;其研新钢,欲铸我大唐强兵之基!此等赤心为国、才华天纵之少年,竟屡遭构陷毒手!先有下毒谋害性命,后有投毒毁炉绝其根基!若非裴元机警,郑安舍命,昨夜匠作司已成一片火海废墟!将作监供奉险遭毒手,国之重器几近被毁!此獠心肠之歹毒,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而那幕后黑手,其心可诛!其行,当凌迟!”他猛地指向被两名金吾卫押着、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如同烂泥的周文方,“周文方!你身为朝廷命官,匠作司丞!受国恩俸禄,不思报效,反为虎作伥,勾结外贼,戕害国士,毁坏重器!你还有何话说?!”
周文方早已魂飞魄散,被温彦博这如同惊雷般的控诉和御前森严的气势彻底压垮,裤裆间一片湿热,嘴里只会发出“嗬嗬”的绝望呜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群臣皆被这惊天的阴谋和铁证如山的事实所震慑!一道道目光,如同无形的利箭,射向瘫软的周文方,更多的,则不由自主地、带着惊疑和探究,扫向了班首那依旧沉默如渊的长孙无忌!永丰粮行……长孙……这指向,太明显了!
李世民端坐御座,面无表情。但他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熟悉皇帝习惯的近侍知道,这是陛下内心震怒已极的表现。
“陛下!”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清朗却带着无比坚定力量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
裴元持笏,一步踏出班列!他身形单薄,脸色苍白,但站在这帝国最高权力中枢,面对着九五至尊和满朝朱紫,他的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清澈而锐利,如同刚刚淬火、锋芒毕露的宝剑!
“臣,裴元,有本奏!”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年轻的供奉身上。他要做什么?喊冤?诉苦?还是……反击?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裴元身上,微微颔首:“裴卿,讲。”
裴元深吸一口气,目光坦荡地迎向御座:“臣,谢陛下隆恩,谢温监丞主持公道!昨夜凶险,实非臣所愿见。奸佞投毒毁炉,其罪当诛!然,”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变得沉稳而充满力量,“炉体虽伤,炉心未冷!钢铁之志,百折不挠!”
他双手高高捧起笏板,如同捧着一颗赤诚之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臣请陛下旨意!其一,匠作司高炉,臣必于三日内修复如初,且更胜从前!其二,曲辕犁推广,刻不容缓!京畿道、河南道、河东道,春耕在即,万民翘首!臣恳请陛下,准臣亲赴司农寺,与司农卿共商推广细则,遴选能吏,即刻分发图纸,派员督导,务求新犁如春风化雨,泽被苍生!其三……”
裴元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扫过脸色微变的长孙无忌,最终落回御座:“……新钢之研,乃强兵固国之本!昨夜之毒矿,虽毁一炉,然其来路,永丰粮行刘掌柜,乃至其背后黑手,其掌控矿源、流通渠道,亦是一条毒脉!臣请陛下,彻查永丰粮行及关联矿脉!此等国之蠹虫,一日不除,新钢一日难安,强兵之梦,终是泡影!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新钢必成!请陛下,给臣一个清净的炉膛,一个安心的工坊!臣定当鞠躬尽瘁,以血肉为薪,铸我大唐,不折之锋!”
掷地有声!慷慨激昂!
没有哭诉委屈,没有乞求怜悯!只有修复炉膛的决心、推广利器的急迫、追查黑手的锋芒,以及对新钢事业百死不悔的誓言!他将个人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心中装的,只有那未尽的炉火,待耕的田地,和未成的钢铁!
满殿寂然!落针可闻!
就连温彦博,也微微动容,浑浊的老眼中有激赏的光芒闪动。这少年郎,竟有如此胸襟气魄!在自身刚刚逃过毒杀、心血险些被毁的当口,想到的竟全是国事!是农桑!是强兵!这份赤诚与担当,这份在巨大压力下展现出的钢铁般的意志,让满朝衮衮诸公,尽皆失色!
长孙无忌拢在袖中的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裴元这最后一条“彻查永丰粮行及关联矿脉”,简直如同毒蛇,精准地咬向了他布局的七寸!更要命的是,裴元这番以国事为重、慷慨激昂的陈词,已然在道义和气势上,占据了绝对的制高点!此刻谁若再出言阻挠或质疑,便是站在了农桑、强兵乃至皇帝意志的对立面!
李世民看着殿下那虽然苍白却挺立如松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如同炉火般炽热不屈的光芒,心中那翻腾的怒火,竟被一种更强烈的激赏和期待所取代。此子,不仅技艺通神,更难得心志如钢,胸怀天下!昨夜那惊心动魄的阴谋与反杀,今日这掷地有声的请命,皆证明此子,乃天赐大唐的瑰宝!
“好!”李世民猛地一拍御座扶手,长身而起!龙目之中精光四射,一股沛然的帝王之气瞬间笼罩整个大殿!“好一个‘炉心未冷’!好一个‘以血肉为薪,铸不折之锋’!裴元!”
“臣在!”
“朕,准你所奏!”李世民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其一,匠作司高炉,限你三日修复!所需人手物料,将作监全力配合,温卿督办!其二,曲辕犁推广,乃国之大计!即日起,擢升你为司农寺少卿,与司农卿共掌推广事!赐你便宜行事之权,京畿、河南、河东三道,凡推广新犁所需,各级官吏,务必全力配合,不得有误!若遇阳奉阴违、推诿阻挠者,无论品级,卿可持朕口谕,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四字一出,满殿皆惊!这权力,给的太大了!
裴元心头剧震,深深一躬:“臣,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重托!”
李世民的目光陡然转向长孙无忌,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辅机。”
长孙无忌心头一凛,立刻出列躬身:“臣在。”
“永丰粮行之事,牵涉投毒毁炉,危及将作供奉,动摇国本。”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由你……亲自督办!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无论牵扯到谁,给朕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长孙无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陛下这是……要借他的手,去斩他自己的爪牙!还要他亲自督办,查“自己”?这其中的警告和审视之意,已然赤裸裸!他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但瞬间便恢复如常,深深拜下,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臣……遵旨!定当秉公执法,严查到底,不负陛下信任!” 只是那“秉公执法”四字,咬得格外清晰。
“至于周文方,”李世民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罪囚,冰冷无情,“身为朝廷命官,勾结外贼,戕害国士,毁坏重器,罪无可赦!着大理寺依律严惩!夷三族!以儆效尤!”
“夷三族!”冰冷的判决如同最后丧钟,彻底击碎了周文方最后一丝生机。他双眼一翻,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昏死过去。两名金吾卫面无表情地将他如同死狗般拖了出去,在光滑的金砖上留下一道刺目的水痕。
“退朝!”李世民拂袖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大步转入后殿。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朝臣,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消化着这雷霆万钧的朝会风暴。
裴元站在原地,感受着后背被冷汗浸透的冰凉,也感受着心脏因巨大压力和责任而剧烈跳动带来的灼热。司农寺少卿!便宜行事!先斩后奏!陛下给予的信任和权力,重逾千钧!而长孙无忌那看似平静领命下眼底一闪而逝的阴寒,更让他明白,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袖中的拳头。炉火要修,新犁要推,矿脉要查!长孙家,这梁子,结死了!那就看看,是你长孙家的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更硬,还是我这来自异世、淬火重生的钢铁之志更坚!
他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或惊羡、或嫉妒、或探究、或畏惧的目光,转身,对着身旁的温彦博深深一揖:“温老,匠作司,有劳您坐镇。裴元……这就去司农寺!”
他的步伐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一步一步,走出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却也暗流汹涌的太极殿。殿外,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承天门前宽阔的广场上,也照在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上。
前方,是堆积如山的农具图纸,是嗷嗷待哺的春耕田地,是亟待修复的炼钢高炉,更是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扑上来的致命毒蛇。
裴元微微眯起眼,迎着刺目的阳光。路还长,但炉火未熄,锋芒已露!